屋內正中擺放著一張烏木方角案幾,案幾旁圍著一圈平底圓面胡凳,一眾少年郎君入了席,坐了定這筵席便算是正式開啟。
少了幾分喧囂,多了幾抹恬靜,這劍南閣就如一壇醇香四溢的佳釀,隱謐、出塵,毫無一絲矯揉造作,自內向外透著一股脫俗的氣質。
李括端起案幾上的酒杯,送至面中道:“我自隴右歸來,一直沒有機會跟諸位兄弟聚上一聚,如今正好借此契機暢飲一番!”說完,少年仰脖將一杯美酒灌入口中。
“好!”蘇靖鴻輕拍了拍大腿,高聲稱贊。
“七哥不愧是爽快人,既如此我蘇某人便舍命陪君子,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七哥如此豪爽,我輩怎么能退縮?來來,我們且干上一杯。”郝亦昊亦是不甘示弱,捉起面前的酒杯就灌了起來。
張延基搖了搖頭,數落著好友:“你們這兩個酒鬼,真要想吃酒就明說,何必扯著括哥兒做幌子。難不成我還能在乎那兩個酒錢?”
“瞧你說的。”郝亦昊拿出汗巾擦了擦嘴角的酒漬,嘿嘿一笑:“這不是七哥從隴右回來,大伙兒高興嗎。”
張延基聞聽此言立時翻了白眼:“呦呵,原來括兒哥是人,我張某就不是人了。光見到你們朝括兒哥敬酒,怎么沒見有人犒勞、慰問下我啊。”
一旁的周無罪白了他一眼,輕抿了一口美酒:“凡人吶,凡人。如此計較,你怕是永遠都成不了咱家都尉那樣的人物。”
“死胖子,你...”張延基攥緊了拳頭,恨得牙根直癢癢。思忖片刻,不想破壞美好的氛圍,張小郎君終是和緩了氣神,嘆了口氣。
“瞧瞧你們幾個大男人,整的還跟小孩子似的,也不怕傳出去丟人!”杜景甜舀了一碗枸杞蓮子粥,放到了李括近前,打起了圓場。小七哥在隴右受了傷,失了好許血,可得好好補補。聽鄰家二丫說,這枸杞最是補血,熬來給受過外傷的病號喝最是合適。他阿爺是做藥鋪的,對這些食理藥性的東西甚是清曉,聽她的話準沒錯。
“反正啊,在你眼里怎么都是括兒哥好!”張延基孩子氣的嘟起嘴回了一句,便算是止了爭休。
“六子,如今在京兆府做事可還順暢?”李括淺淺一笑,轉移了話頭。
“順暢,順暢。”陳小六正自夾著一塊清炒肉片,聽得七哥問及自己,一時緊張手上一打滑,那肉片便躥進了酒杯中。
“哈哈,六子還真有你的。”張延基狠狠的在陳小六的肩膀上拍了三拍,笑的前仰后合。
“我,我...”陳小六急的漲紅了臉,急于解釋卻是磕磕絆絆,說不出口。
“延基!”李括搖了搖頭,對好友的情態頗是無可奈何。
“我就這么一說,我就這么一說,醋溜肉片,哈哈,醋溜肉片...”張小郎君捂著肚子,強忍著笑意一字一頓。
“六子,好好干,你們老陳家這幾代就數你最出息!”李括和善的沖陳小六點了點頭,輕聲道。
陳小六聞聽此言,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
“括兒哥,我會的,你給我找來這個差事不容易,我不會給你丟人的...”
李括搖了搖頭道:“你這差事又不是做給我的,你做的好賴又與我何干?記住,人活在這個世道上要對的住自己,千萬別給自己丟人!”
“嗯。”陳小六咽了一口吐沫,低頭應著。
“長安的捕快看似風光,卻實則是個苦差事。王孫公卿、世家公子在這寸土寸金的長安城多如牛毛,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惹禍上身。”
李括頓了頓,開始給好友傳授經驗。自己雖然沒有當過捕快、公差,但從孫叔的口中或多或少能了解一些差役的難處。
“做衙門的公差得講究良心二字,但也不能事事都按律法較真。就比如前些時日北里有一個花魁擺下酒宴,相邀天下才子。幾個世家望族的公子哥起了憐香惜玉之心,爭相做那風流才子。無奈花魁只有一個,幾人便大打出手,鬧得北里雞犬不寧。遇到這種事,你何時去管,怎么去管?”
“遇到這種事就躲的遠遠的,等到他們打完了,鬧完了再湊上去主持局勢。畢竟那些個世家公子,沒一個是你惹得起,碰的起的。神仙們打架,我們這些臭魚爛蝦湊什么熱鬧?”
“再有,千萬不要將自己完完本本‘賣’給別人。大樹底下雖然好乘涼,卻亦有其危險隱患。樹倒之時,便是清算之時。你一個小捕快投到人家門下掛了名號,實利沒撈到幾分,卻惹得一身不自在,何苦呢?凡事啊,到頭來還得靠自己,即便是親朋長輩最多也就是給你做個引路人。”
不知為何,李括今日的話特別多,借著酒宴的機會一股腦的傾訴了出來,一條條的將自己的經驗告知給了六子。
眾少年默默聽著,沒有人表露出一分不耐。他們清曉七哥心中的苦,那份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自打從隴右回來,少年看待問題的角度便有了很大的轉變,以往毫不猶豫就會作出判斷的事情現在都會停一停、想一想,盡量將一件事的風險降到最低。
他也說不上這種變化的好壞,只是覺得有些事情,只有考慮的周密些方能有備無患。畢竟這世道上最難測的是人心,你永遠無法知道表面和善的友人,是否會暗地里掏出匕首捅向自己的腰窩。
一軍統帥,大唐的游擊將軍看上去和善不,還不是持著橫刀,對自己這幾千弟兄下達了死令?
那夜留給少年的印象實在太深刻,著實難以磨滅;數萬袍澤的背叛太過殘忍、他至今仍不忍回首。
他現在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斷。
任何一番關懷的話語他都會逐字忖度,究其深意;任何一個和善的笑容他都會細細辨析,探其本宗。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他已經被高秀延,被他的袍澤出賣了一次,他不想再想個傻子一樣被人利用完,再一腳狠狠的踢開。
“括兒哥,我都明白!”陳小六挺直了胸脯,應了下來。是啊,人不能永遠活在長輩兄長的蔭庇下,有些屬于自己的責任早一天承擔,早一天長大!
正值此時,屋外突然響起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他奶奶的,爺爺今天便要定這間雅室了,快叫里面的人滾出來!”
“爺,這位爺你看,那幾位小郎君來的早些,能不能,能不能...啊!”
“少他娘的廢話,再啰嗦爺幾個把你這店燒了!”
“唉,唉。”
老張頭兒推開了木門,頗為慚愧的沖眾人點頭賠不是。
“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幾位也聽到了,那伙兵痞小老兒實在,實在惹不起啊。您幾位就行行好,挪到大堂去成不?這頓酒宴就當小老兒請各位少爺的,不收錢!”
老張頭右眼眼角有一塊鵝蛋般大小的淤青,顯然是剛被屋外那幾人毆打所致。
張延基聞言蹙了蹙眉,頗為不悅:“我說老張你這是什么意思,以為本少爺掏不起酒錢還是好欺負?他們不好惹,我就好欺負了?做生意講究一個誠信,你這番對待老兄弟就不怕砸了招牌嗎?”
“張公子,這看您說的,看您說的...”老張頭吊著一張苦瓜臉,連稱不敢。
“還他娘的不滾出來,給臉不要臉!”外面一行人顯然等的急了,徑直闖進了劍南閣。
待看清來人的面目,屋內的氛圍瞬時凝結若冰。
十幾名親兵的護衛下,高秀延端立于正中。
高秀延顯然也沒有料到這劍南閣中的客人是李括一行人,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不過他此時顯然已騎虎難下,沖李括微抱了抱拳:“還真是巧啊,不曾想李都尉竟也在此休憩吃酒。高某不才,不知可否入席一敘?”
李括冷冷一笑道:“不好意思,今日位席已滿,就恕李某不能遂高帥之意了。”
“你,給臉不要臉!”一名滿臉生著橫肉的親兵踱步上前,正欲拔刀卻被高秀延阻止。
“唉,我想我和李都尉之間恐怕有了什么誤會。”
高秀延走至李括近前,壓低了聲音道:“之前的事情都是李相交代的,某也是無可奈何啊。現在某已經想清楚了,愿與李老弟摒棄前嫌。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之前令尊不也與李相有過節嗎,這次的事不如就此揭過?”
李括站直了身子,淺淺一笑,示意高秀延附耳。
高秀延心中大喜,看來這小子準備就坡下驢了!
他微微俯身,將身子探至少年身前,臉上寫滿得意。
“那廂是家仇,此番卻是國恨!”
少年渾厚的聲音傳出了長安,傳過了渭河、傳至了赤嶺。那一刻,冤死九曲的銅武營弟兄與他同在。
ps:那廂是家仇,此番卻是國恨!七郎從不是一個缺少血性的人,只是我們有時要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何時做合適。還是那句話,我用心的寫,您安心的看,我們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