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豔風(fēng)吹膩粉開。【怪得獨饒脂粉態(tài),木蘭曾作女郎來。
她出生時,是早春時節(jié),家中那一樹木蘭花,開得極絢爛。
父親並未因她是女兒身,便有任何不喜,反是將她捧作掌上明珠。
她名木蘭,一是因爲(wèi)她生在這個季節(jié),二是因爲(wèi)父親想讓她如同故事中的花木蘭一般,巾幗不讓鬚眉。
及至漸漸長大,她生成傾城之姿,爹孃在爲(wèi)她歡喜的同時,不免又添了一段愁怨。
她原是不知的。只是那一夜,忽的生了小女兒態(tài),想去尋母親說話,卻聽得母親嚶嚶低泣之聲。
她愣在門外,不知素來溫婉柔和的母親,何故這般失態(tài)。
然後她聽見父親說,“哭什麼,這也是木蘭這孩子的造化。莫非我就不疼女兒了?可咱們有什麼法子?”
“那是我女兒!”母親的聲音帶著少有的凌厲,“去了那吃人的地方,如何過日子?”
父親無奈道,“那又如何?木蘭生成了這個模樣,等閒的人家,哪敢娶她?”
木蘭愣住。她一直知道自己生得好,也一直爲(wèi)此暗自歡喜,總覺得爹孃必也是會高興的。
雖然她沒見過幾個人,並不知自己到底多美,可母親平日也打趣過,說將來只怕求親的人,踏破門檻。
當(dāng)時聽著這話羞人,卻並未注意到,母親眼中深刻的無奈與悲哀。
原來自己生得好,卻竟沒人敢來求娶麼?那“吃人的地方”又到底是哪裡?
從此她心中便藏了一段心事。雖然此後爹孃一如既往,也沒人和自己提起這個,但木蘭卻會偷偷去想。
她以前沒想過日後。她總以爲(wèi)自己是能夠和爹孃一起過一輩子的。
但她現(xiàn)在卻是一刻不停的想。她不知道自己想了之後又能如何,卻止不住的要去想。
十一二歲的時候,母親開始帶著她出門去應(yīng)酬。每個見著她的夫人都誇讚她的美貌,然而她卻漸漸從她們的眼中,看出了嘆息,看出了憐憫,看出了嫉妒,看出了不屑。
那些聚會之中,別的夫人也會帶來她們家的小姐,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搭理自己。
漸漸的她便不再出門,反正去了也不過是一個人坐在角落罷了,沒什麼趣味。
母親知道後,也不勉強(qiáng),反倒拘著她,將針線女紅琴棋書畫好生學(xué)了一遍。
再大些到了說親的年紀(jì),卻沒有人上門來。從爹孃的眼中,她看出了他們的擔(dān)憂。
永寧元年,宮中要選秀。木蘭覺得,爹孃雖然愁眉苦臉,卻又似乎都鬆了一口氣似的。
“似我女兒這般姿色,也只有進(jìn)宮才行了。”母親拉著她的手嘆息,“你要盡心伺候皇上,知道嗎?”
木蘭想起自己幼時聽過的“吃人的地方”,莫非說的便是宮中?
永寧元年五月,衛(wèi)木蘭住進(jìn)了長春宮。
其實宮裡的日子,和外面並無什麼不同。一樣是隻能在自己的屋子裡發(fā)呆,一樣是沒人理會。
可也有不一樣的。有時候她能感覺到,別人看她的視線,帶著濃濃的惡意。
一切的改變,或許是在那個雨天。那一日,她認(rèn)識了一個能被她引爲(wèi)此生知己的人,林清。
那時她何曾會想到,自己的這一生,竟這般短暫。
那日她聽了宮女的話,便打算出去走走。她聽過別人的議論,都說她是必會選中的。
她沒見過皇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會被選中,不過她想著,去御花園看看,免得回了家,爹孃問起,連可說的都沒有。難道要告訴爹孃,她在長春宮裡待了一個月麼?
卻沒想到,這不過是個陰謀的開始。若不是有了林清,或許她真的會因此而受罰吧?
也是在這時候,她見著了皇帝。他如同傳言一般,俊美非凡,她卻沒有心動。
或許美色動人,但她自己生的也不錯,所以對此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感觸。可她看到了他眼底的那一絲著迷。
接下來,針對她的事情越發(fā)的多。然而林清卻總是在她身邊幫她,讓她覺得也沒什麼可怕的。
六月殿選,她被封爲(wèi)修容,封號蓮。
李懷玉對她很好,那是一種將她捧在手心的好,和爹孃的愛護(hù)相似。
一開始或許是爲(wèi)了這樣的相似,然而習(xí)慣了,她便也覺得,這樣未嘗不好。
被那個人的眼睛注視著,他對你笑,對你溫柔誘哄,對你許諾,百般疼愛,不動心,大約是不可能的。
連她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在漸漸被打動。
真正讓她看清的,卻是林清被皇上寵幸。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幾乎不能相信。
就在之前,李懷玉纔將她晉封爲(wèi)妃,他連續(xù)好幾個月宿在她這裡,彷彿眼中只有她一個人。
就在之前,林清還時常過來給她送東西,兩人一同說笑,好不自在。
她感覺到了被背叛的痛。不是不知道李懷玉還有別的女人。但說真的,在宮裡,她很少被挑釁,因爲(wèi)她是最受寵愛的那一個,誰都比不過。而面對別人,她也充滿了底氣。
可林清不同。哪怕她只承寵了一次,就被皇上拋在腦後,哪怕事後證明,那根本不是她的錯,只是被人下藥了。哪怕她找出再多的理由,心中卻仍是怨怪的。
就如她對林清所說的,爲(wèi)何是你,偏偏是你。不管是哪一個人,對她的傷害都不會超過林清。
然而事情發(fā)生了,再怎麼難過,也於事無補(bǔ)。但她看到林清躺在荒涼破敗的小院子裡,昏暗低矮的房間,冰涼冷寂的牀鋪,林清不再如記憶中笑靨如花,一雙眼睛明亮沉靜的看著她,她忽然內(nèi)疚起來。
這是她引爲(wèi)知己的人,明知並非是她的錯,爲(wèi)何自己卻要遷怒於她?
木蘭想補(bǔ)償。她甚至故意將林清推到了李懷玉的面前,想讓她重新承寵。
但她看低了林清。哪怕兩人恢復(fù)了來往,哪怕林清住進(jìn)了乾清宮,她卻不屑那樣的寵愛。
永寧二年,宮裡開始傳唱,“去年沒冬天,今年沒春天,國之有妖孽,天長亂時節(jié)。”
衛(wèi)木蘭覺得,自己其實隱隱約約的,早就料到了有這麼一日。
她年幼時沒有玩伴,便只能多多的看書,歷史上紅顏禍水,狐媚禍國的女子,哪一個有好下場?
“皇家容不下專寵。”她早就知道了,可她的心,卻也容不下自己愛的男子,去愛別的女人。
專寵又如何?狐媚又如何?她要的便是這樣一心一意的愛情,李懷玉能給,她纔要。
然而她卻未曾料到,這件事最後竟會將自己的父親牽扯進(jìn)來。
她亂了步調(diào)和節(jié)奏,她承認(rèn),自己還是太過天真,纔會這樣輕易的被人打倒。
然而就在她最最失落,最最無助的時候,她深信愛著她的男人,卻沒有出現(xiàn),反而左擁右抱,快活無比。
林清說,那是爲(wèi)了將那些人的視線從她身上轉(zhuǎn)移開。她信了,可,她不屑!
太醫(yī)說她鬱積於心,怎麼會呢?她對李懷玉,已經(jīng)死心了,再不會多想一分的。
卻又在這個時候有孕。李懷玉重新恢復(fù)了對她的重視和寵愛,甚至將她的位分升到了貴妃。
但她並沒有開心。或許是自己也不再如同從前一樣天真了吧?
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她已經(jīng)不能全信了。帝王無情,她已經(jīng)相信了這一點,再也無法全心全意。
臨到生產(chǎn)的那一段時間,她很惶恐,甚至很多個夜晚,難以入睡。
但林清就住在隔壁,她怕驚醒了她,所以躺在牀上,不敢動,就一點一點的想,想自己進(jìn)宮之後的這段日子。最後,她得出了結(jié)論,自己果真是太天真,太傻。
事到如今,也不指望感情,也不指望別的了。衛(wèi)木蘭撫著自己的肚子想,只要能生下這個孩子,她就守著這個孩子,過一輩子,又有什麼呢?
何況……她身邊還有林清。這個她視作姐妹,也一直在她身邊,從未放棄過的人。
入冬的時候,給她請平安脈的太醫(yī),眉頭開始皺了起來。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是知道的,本來就不甚強(qiáng)健,後來因爲(wèi)種種事情,又虧損了不少。當(dāng)初懷上孩子的時候,太醫(yī)就說過,可能到後來會很辛苦,甚至孩子不能足月。
但這一切都阻擋不了她對這個孩子的愛,不能阻擋她生下孩子的決心。
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人,一份永不會變質(zhì)的親情。
永寧二年除夕夜,她和符修儀,慧美人一同早產(chǎn),衛(wèi)木蘭隱約的知道,這必定是某個人的陰謀。
但她很快沒有精力去想。她生下了她和皇上的孩子,卻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面。
真遺憾,不能陪著你長大了,孩子。幸好,還有一個林清,能夠全心託付。
她視之如姐妹的女子,許下的承諾,絕不會食言。
彌留之際,她這麼想著。
她又想起從前和林清玩笑,林清說,“真沒法子想象,你若老去,會是如何。”
她笑答,“我只願停留在最美的年紀(jì),讓你永遠(yuǎn)記住。”
一語成讖。
在十七歲的花季,這朵世間最美麗的花,永遠(yuǎn)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