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絲,催落一地秋葉,花園中迎來了王叔和錳非。
王叔乃現(xiàn)任兩儀城城主,平時很少回封地,更極少出現(xiàn)在銳城,這次王祖母大壽,特意攜子歸來同賀。
兩儀城是由各族輪流管理,近十年由金族主理,明年四月將由木族接管。只可惜木族近年人才不濟,能任此職的王公貴族少之又少,有可能會由儲君柏年接管。
王叔五十上下,兩鬢夾帶銀絲,額上皺紋透著滄桑,雙目如炬甚是威嚴。
他有一子一女,長子錳非,長得斯文儒雅,細長的眉眼滿是笑意,他日常隨父在兩儀城理事,二十二歲,已納兩妾,並育有一子;王叔之女鉉琪,國中絕色,三年前嫁入土族王室,無奈夫君多病,一直無子嗣。
酒亭中,煦之一身閒服,與王叔、錳非對飲,苓嵐與侍從們在後跪坐而伺。
“這是從兩儀城帶回來的木族丫頭?”王叔盯著煦之身後的苓嵐,上下審視,目光銳利。
煦之一笑,算是默認了。
錳非放下手中的摺扇,轉(zhuǎn)頭細看苓嵐,見她白衣青帶,容色清麗,嫋娜娉婷,一張素淨的瓜子臉仍有幾分稚嫩,眉眼極爲動人,雖談不上傾國傾城,卻是難得一見的佳人,不由得笑道:“如此標緻的人兒,怪不得王兄那日急急忙忙把人帶走,是怕留在兩儀城便宜了兄弟麼?”
煦之笑道:“你就是貪心。”
“王兄放心,我現(xiàn)在也搶不走了,可不是?再說,我看您也難得收個侍女,”瘦削的手轉(zhuǎn)動手中的金盃,錳非壓低了聲音,“莫非王兄是畏懼流言?”
“放肆!還不快向你王兄賠罪?”王叔喝止,臉上怒意瀰漫。
外間有謠言說煦之近身的全是男子,又遲遲未娶妻,由此推斷他可能有些特殊的癖好,但從來沒有人敢與他當面提及,當然,除了王祖母私下問過一次。
錳非見父親責罵,發(fā)怵地看了煦之一眼。
“本王有什麼可畏懼的呢?”煦之倒也不惱,安靜地喝酒。
苓嵐看得出,錳非和煦之關(guān)係不錯。煦之平日總是緊繃著臉,言語冷淡,惜字如金,但在熟悉的人前偶爾會流露笑容……而且,還有點話癆。想到此處,苓嵐莞爾。
他們又聊了些族中事務,王叔提起先王時極爲感傷,說起了與煦之父親的年少往事。
苓嵐大致聽懂了一些,原來王叔曾在狩獵遇到了一隻黑熊,差點命喪於熊掌之下。在王叔命懸一線之際,先王曾奮不顧身親自揮刀刺向黑熊,救了王叔一命。
事隔多年,王叔重提舊事,眼中滿是感恩。他對錳非嚴厲,但對煦之頗爲恭敬,還謙虛地向煦之請示兩儀城的政務。
煦之提了些意見,王叔一一地應允。煦之談及西部旱災,以及手底下的檢察官回報了邊境受蠻族滋擾的問題,讓王叔做好準備。
苓嵐從沒見過煦之談論政務,只覺他又恢復了初見時的嚴肅,側(cè)顏凌厲,劍眉冷目,神態(tài)凝重。她略微緊張,收斂呼吸,留神細聽。
雨歇時,衆(zhòng)人同遊花園,草木疏清卻別有一番風味。
錳非見其他人落在後面一丈以外,靠向煦之低語:“王兄的這個小姑娘來歷不簡單,我聽兩儀城的木族人提及過,她是木族少主的意中人,說不定會成爲未來的木族王妃。您把她留在身邊,恐怕會惹人閒話……此舉會否思慮不周?依我看,別等三年了,過完年隨便找個理由悄悄送回去吧,莫讓火族知道便是。”
煦之雖隱約猜測出苓嵐和柏年之間頗有情誼,此時此刻從旁人口中聽說,心下陡生不快,冷笑道:“你這是怕木族?還是怕火族?”
“當然不是怕了,”錳非道,“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您剛纔不是說,蠻族又蠢蠢欲動了。”一旦外敵入侵,各族的團結(jié)就尤爲重要。
蠻族……
煦之十八歲的那一年,以王子的身份督陣,與水族聯(lián)軍大戰(zhàn)蠻族。大勝過後奔赴水族設(shè)宴慶功,不料歸來的路上,在林間遇襲受傷……然後……想到此處,他回望身後不遠處的苓嵐,眼眸幽深,目光卻流淌瞭如水般的溫柔。
苓嵐起初看二人長身玉立,閒話家常,兄友弟恭,不便緊隨其後,是以獨自一人在石榴樹下看掛著晶瑩雨滴的飽滿石榴。
記得那夜遇見煦之,自己拿了竹網(wǎng)後驚慌失措地撞到樹上,當時覺得極其丟人的一幕,卻成了她和他漸行漸近的契機。
她忍不住微笑撫額,一轉(zhuǎn)頭正好接上他深邃的目光,她眼角眉梢笑意更濃,紅脣皓齒燦然生光。
二人相隔甚遠,但對於彼此的眼神都看得真真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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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祖母大壽即將到來。
煦之那日說過,宴會當日會安排她見見木族友人,她既期待又焦灼。煦之沒告訴她具體的情況,她只能等。
若能見到木族王、槿年和柏年,他們會驚訝嗎?雖然她以往也時常離開他們,獨自到水族去找母親,卻從未離開過這麼久……他們也會想念她嗎?
這一日,煦之召她到書房:“明日壽宴,若你以花匠的身份進去,恐怕不好辦。”
“是。”苓嵐跪坐在他跟前,略有些失落。
“但……若是以本王侍婢的身份,興許就說得過去了。”
苓嵐大喜,朝他甜甜一笑:“是。”
“來捶背。”煦之舒眉。
“啊?”她瞠目。
“不然……”他歪著頭上下端量她,“你想怎樣?伺候本王沐浴更衣?”
苓嵐瞬時臉紅:王!您這是赤|裸裸的調(diào)戲啊!
“捶背就捶背唄……”說罷她挪到他身後,跪坐下來開始給他捶背。
事實上,煦之懊悔了,她在自己身後那麼一跪,小粉拳輕捶肩脖,他的心思就飛到九天雲(yún)外,再也看不進文章。
唉,這丫頭,要拿她怎麼辦纔好?丟在花園日曬雨淋,都把皮膚曬紅了;留著貼身伺候吧,自己又免不了會多想;放出宮外?那更是要牽腸掛肚……
苓嵐見煦之長久都只看同一頁,問道:“王可有什麼煩難之事?”
“你啊。”煦之輕輕一笑,心道:你就是我的煩難之事。
“額……?苓嵐做得不好嗎?”她也算是被人伺候長大的,的確不擅長伺候別人,“力度不對嗎?”
“沒什麼,下去歇著吧。你還是繼續(xù)住小院,明兒早些起來梳洗打扮,要見人了。”
“是。”苓嵐起身告退。
次日一早,天色剛亮,掌管內(nèi)務衣飾的宮女鎔昔送來衣服和飾物,說是王賜的,供苓嵐赴宴。苓嵐心道,果然,要充當王的侍婢,地位自是比花匠要高了。
這兩套新衣比平時所穿的華麗了不少,白色紗綢,對襟的領(lǐng)口、上褥的邊緣以及腰帶則是碧色的緞料,繡以繁花暗紋,刺繡精美,自是比苓嵐自己胡亂繡的要好得多了。
五族之境內(nèi),異族通婚之時,常以夫家的族色爲衣裙,原族的族色爲點綴,或是雙色配襯的襦裙,假若木族人嫁予金族人,大概就是這樣的配色了,而隨年齡的增長或輩份的升高,衣服的顏色會越來越尊貴。
金木二族極少通婚,基本上很少看到這樣的服裝了,此時一見倒覺得頗爲別緻,加上面料素雅大氣,尺寸合適,苓嵐很是喜愛。
她心知這是煦之提前吩咐人準備的,他對她的瞭解和重視遠遠超出想象,她捧著衣裙,更覺感動。
穿戴過後,苓嵐對鏡整理了儀容,自覺頗爲滿意,徑自到了煦之的寢殿外候著。寢殿在書房之側(cè),其時煦之已經(jīng)起來,承列在他身邊拿起一件銀白色的繡金長衣。
苓嵐心想,既然今日要扮作王的侍婢,總得乾點什麼吧。
她進去請安,接過承列手中的長衣,爲煦之披上。煦之見她頭綰雙髻,衣飾煥然,雙目如秋水,紅潤的嘴脣略帶嬌俏,不禁微笑。
這時進來了幾個內(nèi)侍,捧進各種梳洗用具,煦之自行清洗,沒讓下人伺候。
承列傻站也無事,出去催膳了。
“苓嵐,”煦之把臉擦乾淨,問道,“你知道本王爲何不愛侍衛(wèi)跟著,也不讓下人貼身而伺?”
“並非生而爲王,只愛遊山玩水”之言從她心頭涌起,他素來獨來獨往,習慣了自由,不愛虛禮和拘束。她點頭:“苓嵐明白。”
“那,爲何不要宮女?”他回頭看她。
“這個嘛……”她倒真沒思考過。
“因爲她們總愛勾引本王。”煦之哈哈大笑。
苓嵐幾欲吐血,真是個自戀的王……勾引便勾引唄,您是王,沒有誰能要求您守身如玉啊……苓嵐衝口而出:“王請放心,苓嵐絕不會勾引您的。”
說罷就後悔了,這什麼話啊?聽起來像是自己很想當侍婢似的,明明說好壽宴這一天以侍婢身份進去而已……於是她又說:“至少今日不會。”
啊……完了,在說什麼啊……
煦之聽她口不擇言,笑問:“那明日呢?”
“明日,明日苓嵐回去種花,給您種更多更好的花。”苓嵐訕笑。
他站起來:“也好。”
——只要你樂意,本王定會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