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馬車里,最后一次掀開車簾望了望站在門口的爹與五姨娘,爹的樣子在二月的陽光里顯得分外單薄。我狠心地放下簾子,害怕自己會禁不住后悔,那樣,就會使整個楊家萬劫不復。什么兒女情長,什么承歡膝下,什么兄友弟恭,全都不及權利寶座上一刻的痛快。
翠倚早忘記了之前的不快,在她看來只要活著就是最好的希望,皇宮高墻,在有的人看來是無窮無盡的折磨,而有人卻只能看得到它的璀璨。而翠倚,介于兩者之間,她畢竟只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對皇宮還有很多美好的向往。這一路上隨同的宮女和侍衛(wèi)及幾個太監(jiān)對我都很客氣,對翠倚也有那么幾分尊重,她說過,她只服侍我一個人。沒有人為難我們,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了皇上微服私訪時新寵的女人。
只有我很清楚,事情絕不單單是那么簡單。
倨傲天下佳麗三千的皇上,突然要對自己的弟妾下手,不是很奇怪嗎?
天氣很好,暖暖的陽光灑過我們的馬車,很容易讓人把不高興的心情甩在一邊,縱情享受大自然的美好。
我不想錯過早晨的陽光,而這馬車四面都是不透風的,遂命人停下了轎子,主仆二人下車曬起陽光來。
奉命伺候我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苦著臉,一副我欠了他們銀兩的樣子。對于這些年少的奴才我實在是無法狠下心腸,便道:“我也知道你們有皇命在身,不過那馬車里著實悶得慌,這樣吧,你們在后面跟著,我們主仆二人在前面步行一段,這樣既能趕路,我也不會悶得慌。”由于還摸不清我的脾性,其中年紀稍長的只好冒著膽子開口道:“這……可是萬歲爺……”
我佯裝不悅道:“皇上只是說要你們伺候我進宮,可有曾吩咐怠慢我?“
“就是,小姐可是皇上的座上嘉賓,要是有何差池,你們擔待得起嗎?”翠倚也是一臉兇相。
“這……”幾人明顯是第一次合作,竟然沒有個拿主意的。
我看著好笑,道:“放心,我們不會走多遠的,要是待會走得累了,再上馬車也不遲。你們只需要跟在后面,我有事,自會吩咐。”
個子小的宮女像是突然開了竅,道:“奴婢知道了。”
我滿意地笑笑,這才帶著翠倚走在人群的前頭,末了,翠倚還不忘叮囑,不許離我們太近。
我閉上眼睛縱情享受著片刻的美好,進了宮就再也聞不到這么自然的花香,這么清新的空氣味道了。
翠倚格格直笑,我沒好氣道:“死丫頭,竟敢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翠倚躲閃著還是被我撓了幾下咯吱窩,她求饒道:“小姐,您真的誤會奴婢了。奴婢不是笑您。”
“那你笑什么?”
“奴婢看到剛剛那太監(jiān)的表情,突然想起我們走前,呵呵呵,走前菊姨娘的樣子,小姐,您不覺得特別好笑嗎?”
我當是什么,原來是這件小事。為了顯示對皇上的尊敬,楊家所有的主子下人都要在府門外三跪九叩,恭送皇上的車駕。五姨娘躲在隊伍的后面,默默低著頭,內(nèi)心大概是在祈禱自己可以安然無恙。
可是她也的確明里暗里讓我與翠倚都吃了許多苦,所以翠倚也就在我與爹會別后大聲道:“小姐,您不去與五房的姨娘作別嗎?您回府的這段日子,她可是一直都很照顧小姐的呢。”
楊家還有幾房叔叔嬸娘,叔叔們閉口不言,那幾位名正言順的嬸娘不高興了,尖酸道:“一個連名字都入不了祖籍的小妾,竟是這般不懂禮數(shù),難道還要讓主子親自來請你不成!”
五姨娘顫顫地走上前來,臉色慘白,跪地叩首道:“婢妾恭送主子。”
眼睛越過人群,向爹求救。
我不想把事情鬧大,楊家總共好幾房才出了嫻姐姐、我與楊采三個女兒,很是珍貴。嫻姐姐離得遠,楊采有這樣一位沒有脫籍的娘親,為幾位嬸娘所不齒。只有我小時候常常跑去幾位嬸娘那里玩耍,因此論及情分,多少還是有那么幾分真假。若是讓這幾位嫡出的嬸娘知道五姨娘在我懷孕期間還諸多虐向的話,保不齊五姨娘會被逐出楊府,或者找個理由鴆殺了也是可能的。
我心里冷笑,她以為我是同她一樣睚眥必報的人嗎?如果要對付她,我有一千種一萬種她想象不到的苦處。
但是我不能這么做。
她有一百種錯都好,現(xiàn)在爹的身邊,少不了一個陪伴的人。
相信通過這些事情以后,她也能悔悟,對別人真心好別人才能真心對你好,狼來了的故事,也不是每次都有人會相信的。
思及此,我小聲地對翠倚道:“進宮后你要記住。閑事莫理。我們只管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就好。遇上哪個奴婢被欺負,受了苦,你千萬別去管,你家小姐我,可不是萬能的。”
翠倚安靜點頭,道:“奴婢知道,絕不給小姐找麻煩。”
“你喲!別說得比唱的好聽,做得到再說吧。”
皇宮里要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爭寵獻媚是宮妃的事,我的身份是皇上的弟妾,只要我還是這個身份,麻煩就會少很多。
希望一切,都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壞才好。
那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垮下來好比脫槳的漿糊。
我曾經(jīng)以為皇上是個很好的兄長,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站在皇權上的他,不過是將自己掩飾了而已,雖然我現(xiàn)在仍然不清楚他非要我進宮的目的,可是直覺告訴我其中一定藏著不為人知的玄乎。我曾經(jīng)的揣測,如今變成像利劍一般的事實。
我的居所是一所四進四出的院子,距離“勤政殿”約五里,從方位上是與羅玉英的“朝夕坊”同在一條直線上。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皇上對羅玉英并無男女情愛,只當她是一位可以訴說話語的知音,可以討論政事的伴侶。皇上把我也安置在與羅玉英等同的位置,難道也是刻意的?
這院子叫“錦書軒”,聽說是前朝一位頗受人尊敬的女官居住之地,因她娘家也有些勢力,所以當時在朝中的威望也高。前朝皇帝有意封她為妃,以“賢良淑惠”四字中的“淑”字賜之,可惜圣旨未下,這位如花般的佳人便因為誤食食物中毒身亡了。前朝皇帝覺得對這女官有所虧欠,除了將她以妃位安葬外,還把這所院子也精心地呵護了下來,每日仍有專人打理。
那幾位借我入宮的宮女與太監(jiān),儼然成了伺候我的奴才。當他們聽說被派來侍候我歡呼起來,聽說皇上賜了“錦書軒”時,高興地嘴都合不上了,以為是自己上一世種了善因這一世燒了高香的緣故。
我笑笑,若他們知道我只是個不想爭寵的主子,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但是現(xiàn)在不是我為幾個奴才考慮的時候,我見地方寬敞,后院又有現(xiàn)成的花草,便吩咐起這幾人拾掇起來。翠倚暫時在里間整理我的衣物。
由于相處時日尚短,幾個下人明顯對我很不了解,我叫他們搬東邊的蘭草就把盆給我拆了,叫除西廂的草竟然把小雛菊也一并鏟了。我自小就是個愛花草的,還想著中間的位置要留出來撒下一大片菊花,看幾人給我弄得不倫不類的,我情急擼起袖子自己開墾荒地,直把幾個宮女太監(jiān)看得目瞪口呆!
我一邊挖土一邊教授起生活的經(jīng)驗,宮女和太監(jiān)把我當做外星人一樣,也是,他們遇見的主子通常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里會耕種?
正忙著,陡然聽到一陣輕松的笑意,跟著我身邊的宮女太監(jiān)全都笑開了眼,一個個齊齊半蹲道:“漁美人吉祥。”
為首的宮女道:“主子,漁美人來了。”
我放下袖子,轉(zhuǎn)身,果然見到一身素淡打扮的漁美人,唇角半勾,人消瘦了不少。
我也福身道:“見過漁美人。”
漁美人不表態(tài),只是久久看著我,良久道:“側妃何必跟本宮來這些虛的實的。”
我道:“美人誤會了,宮廷禮儀,臣妾還是懂得幾分的。”
“呵呵呵。”她拉住我直笑道:“多日未見,側妃還是這般的性子。哎呀,恐怕這個側妃也是不能叫的,你說,皇上會給你一個什么封號呢?才人、美人、嬪?還是妃?”
她說完后,大睜著眼看著我,面目猙獰。
我被這樣的漁美人嚇了一跳,道:“臣妾是皇上的弟妾,一直都是,以后也會是。”
漁美人冷冷一笑,道:“我倒是希望你不是!這樣,你就可以跟我一樣了。”
我嘆道:“美人還是這般固執(zhí),既已是皇上的女人,就該放下別的人。美人難道不想為家人和弟弟考慮嗎?臣妾保證,如果從頭再來,美人還是會選擇現(xiàn)在的路。因為這條路,更寬敞,更明亮,可以容得下很多人。而不是,一個人。”
“是。”她凄慘一笑:“的確可以容納下許多人,卻獨獨連自己也裝不下。”
“如果要容得下自己,就再也容不下天下任何一物,包括,家人。”我答道:“所以,美人更加應該把握住現(xiàn)在的機會,只有得到的更多,才能覺得失去的很少。”
“是嗎?那你為何要回來?已經(jīng)可以遠走,為何還要回來?還要進宮!不要告訴我,你是舍不得榮華富貴的人!”
我莞爾,道:“臣妾有不得已的苦衷,卻不能告訴美人。不過美人放心,臣妾無意于美人一爭高下,更不會與任何人分寵。”
她突然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杏眼圓睜道:“楊葭,連你也以為我是來爭寵的嗎?你也以為所有的女人都以能夠踏進皇宮做皇上的女人為榮?如果是?你又憑什么可以獨善其身?”
宮女們嚇呆了,誰也不敢說話,直到漁美人離開后很久,宮女太監(jiān)還沉浸在剛剛的氛圍里。回宮第一天就被派到皇上的新寵處當值,還有皇上尤其寵愛的美人來訪,暢想未來的路,一定是一榮俱榮的,哪知道……
年紀小的宮女禁不住道:“主子認識漁美人嗎?奴婢進宮兩年,還是第一次見到美人生氣呢。”
我自嘲一笑,她終歸放不下,也不允許別人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