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似停滯在了這復(fù)雜的對視中,吳念念因著虛弱而面容發(fā)白。她再度道:“王爺是還在生我的氣嗎?不論王爺如何責(zé)罰,念念都沒有異議?!?
殷浩宸的眉峰團(tuán)起了大捧的陰云,忽然覺得吳念念過于單純,反襯得他一身污濁。
眼神一沉,縱然殷浩宸心里有愧,卻又心生了一股厭煩的情緒。他掀了被子披上外衣,穿靴起來,冷著臉走到角柜處取出一包傷藥,冷冷扔給了吳念念。
“有傷的地方就自己抹藥?!背晾涞恼f完這句,心底厭煩和愧疚的情緒燒得殷浩宸坐立不安,再加之滿腦子充斥著對百里紫茹的恨意,殷浩宸悶哼一聲,拂袖而去了。
“王爺……”吳念念拖著酸軟的身子好不容易站起來,卻又連步子都邁不好,撞在了八仙桌上。
桌面上原本放置的一張四折屏風(fēng)墜落在地,質(zhì)脆的瓷片發(fā)出支離破碎的聲響。吳念念有些驚懼,卻也只是狠狠忍住了這種感覺,去收拾打碎的屏風(fēng),連手指被割出血也只是疼的皺皺眉,沒有多在意。
窗外,陰郁的烏云滿天,將天空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朝都的長街之上,描著曇花紋樣的雪白錦緞馬車,停在了奢華煊赫的右相府門前。
墨漓在御風(fēng)的攙扶下,徐徐下車,深深望著當(dāng)頭那張漆紅木的大牌匾,緩緩步向門口。
門口有個家丁正在掃地,墨漓周到的施禮拜會。
“在下墨漓,前來拜會容二公子,煩請通告?!?
那掃地家丁頓時臉色就變了。他便是當(dāng)初在殷如意大婚那日,因罵了墨漓而被百里九歌踹飛的家丁,這會兒見了讓他吃癟的罪魁禍?zhǔn)?,自然是半點好臉色都不給墨漓。
鄙薄道:“原來是周世子??!我說階下囚就要有點階下囚的樣子好嗎?還以為我右相府的公子是想見就見的啊。小的還挺好奇呢,世子你這半截入土的身子是怎么從世子府來到這里的,半路上居然都沒暈,還真是奇事一件!”
這話說得如此尖酸,御風(fēng)氣得踏上前來,吼道:“竟敢如此跟世子殿下說話,你——”
“御風(fēng)?!蹦斓柚沽怂鏌o表情,再施一禮,“在下求見容二公子是有重要的事,若是錯過了,待容二公子怪罪下來,在下自是不用承擔(dān)什么責(zé)任。”
言下之意,家丁怎聽不出來?兩眼一瞪,惱道:“一個戰(zhàn)敗國的質(zhì)子還蹬鼻子上眼,是嫌三年的壽命太長了吧?有本事自己進(jìn)去找我家公子!誰叫你老婆上次踹飛了小的?小的還偏不去通報了!”
“你這人——”御風(fēng)氣得就要當(dāng)場拔劍。
可誰知這時,一枚金元寶不知道從哪里飛了過來,不偏不倚砸在家丁的腦袋頂,砸得他眼冒金星,趔趄了兩步,掃帚掉地,兩手卻又剛好接下了從頭頂砸落的金元寶。
家丁頓時兩眼冒光,“錢!錢啊!這下發(fā)了!發(fā)了!”
一個聲音笑嘻嘻的回答了他:“那是我的錢,只不過是手邊沒東西砸你,就順手甩了金元寶出來,看把你樂的?!?
接著,一身緗黃色大袖寬袍的容微君,也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衣服穿得歪歪扭扭、隨意耷拉,看著逍遙恣意的很。
眉眼含著慵懶的笑,容微君在那家丁的背上點了幾下,接著便信手將金元寶拿了回來,對墨漓道:“下人無禮,你可別介意。”
“無妨?!蹦鞈?yīng)了,示意御風(fēng)等待在外,遂隨著容微君入府。
眸底略有暗涌,音調(diào)冷涼如水,“慘絕人寰的事,我經(jīng)歷得不少了,像今日這般不痛不癢的幾句話,你當(dāng)我會放在心上?”
容微君笑而不語,意味深長的望了那家丁一眼。
此刻那家丁還保持著方才端金元寶的動作,額頭上不斷的冒汗,一雙眼睛急得直轉(zhuǎn)……怎么回事,他的身體為什么動不了了啊!二公子到底對他做了什么。天啊,他得維持這個姿勢多久……
墨漓隨著容微君,在重門大院的容府中行過,穿過雕梁畫棟、花木層層,直至一方隱蔽的偏院,才停了下來。
容微君回身,意味深長的笑道:“是什么事都勞駕到你親自來了,這塊沒人,說了就是?!?
兩人多年相交,心照不宣,墨漓也自然是直說了:“子謙,帶九歌走?!?
“你說什么?”容微君委實沒想到,瞇起了眼睛,眸如千尺桃花潭水般深不見底,“墨漓,你對你說出的話表示確定嗎?你可別告訴我這是你深思熟慮后提出的要求?!?
“確是如此?!蹦斓?、直言不諱:“子謙,帶九歌去安全的地方暫避,待我將商國這邊的局布好了,再去接她?!?
“理由?”
墨漓輕嘆,蒼白的面容在這不見日光的天氣下,如一塊清透又似哀婉的羊脂玉。“理由嗎……”又何必再詢問他理由,昨夜他徹夜不眠的考量要不要將她送走,整顆心就在送與不送之間不斷的被擰著,擰出了血,
蔓延到肝腸寸斷,就這般翻來覆去的,被這殘酷的抉擇所折磨、傾軋……
直到東窗未白、孤燈已滅的時候,他才強(qiáng)忍著心中的痛,選擇了為她的安全考量。商國太兇險,他又因為要掩蓋私下在做的事而不得不低調(diào)忍辱。他實在不能再看著她出生入死!
所以……“帶走九歌吧,子謙,亦不要再抽絲剝繭的詢問我緣由了。”
容微君沉默了半晌,驀地雙手抱肘,哼笑出聲:“不好意思,我拒絕?!?
“子謙?”墨漓面露詫色。
“我再說一遍,我拒絕。”臉上的慵懶神色已經(jīng)半分不見,此刻的容微君,認(rèn)真的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墨漓,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知道你因你肩上的擔(dān)負(fù)而要一直要在眾人前表現(xiàn)出病秧子的狀態(tài),而九歌又那么直率,給你帶來不少麻煩。但你可曾想過,九歌所要的正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你見不得她出生入死,她卻又能見得你被大商壓迫欺凌?反正這事我拒絕,也勸你收回這個想法,你這是對你自己、以及對九歌,都不公平?!?
“子謙……”墨漓心思郁結(jié),一顆心仿佛是在被看不見的手拉扯著,不知道碎成了多少片,流出了多少血。
他……真的錯了嗎?
就在這時,子祈突然出現(xiàn),一現(xiàn)身就氣憤的嚷嚷起來:“子謙師兄說的有道理!再怎么說黑鳳姐姐也是我花谷七宿之一,只要我們自己不想死別人就休想讓我們死!我相信黑鳳姐姐最嚴(yán)重的狀況也不過是九死一生,她都不怕墨漓你怕什么!”
她蹦到墨漓的跟前,義正言辭的喊道:“怪不得黑鳳姐姐說你對她關(guān)心則亂,你們倆的事雖然沒有對錯之分,但反正我力挺黑鳳姐姐到底,這事我和子謙師兄一個看法!”
墨漓失語,望著眼前這兩個宛如他親人的人,他們堅定的意念,令他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又生動搖。
或許,真的是他錯了吧。
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嗎?
罷了……他有些無力的喟嘆:“既然你二人都這樣說,那此事暫且作罷,我便告辭了?!?
容微君和子祈相視一眼,竟是異口同聲的說:“別再有下次?!?
出了右相府時,墨漓早已恢復(fù)了安之若素的淡然,從那被點穴定身的家丁旁走過時,只如一泓握不住的月光,就這么徐徐登上馬車,遠(yuǎn)去。
駕車的御風(fēng)本是想問墨漓,容微君答應(yīng)了沒有,可是見墨漓一直沉默,偶爾有清淺的嘆息從車中傳出,御風(fēng)也知道了個大概,忠實的駕車而不多言。
就在馬車途經(jīng)一條鬧市街道時,迎面竟過來了一隊宮中的內(nèi)侍,見了墨漓的馬車,趕緊招手讓御風(fēng)停車。
接著一名內(nèi)侍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周世子,今日河洛國的丞相突然來朝都覲見皇上,皇上說了,河洛丞相是上上賓,要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全部立刻進(jìn)宮,參加未時兩刻在明瑟殿的接風(fēng)宴。皇上前幾日剛骨折,今日因著這事還要帶傷維持我大商國體。周世子你現(xiàn)在就進(jìn)宮吧,世子妃那邊我們已經(jīng)通知了!”
說完,便不再搭理墨漓,繼續(xù)去別的官宦府邸通知去了。
馬車內(nèi)的墨漓,微微皺眉……河洛國的丞相,竟是突然到來商國,事先也不知會,想來定是有什么急事。
原本這事與他無關(guān),墨漓閉了眸子,沉默片刻,對御風(fēng)道:“進(jìn)宮?!?
很快的,下午的未時兩刻到了。
巍峨宏偉的朱紅宮墻前,一輛輛馬車、輦車、軟轎、馬匹相繼聚合在此,忙碌的內(nèi)侍們在引導(dǎo)分流。
皇親國戚、達(dá)官貴人,紛紛涌入了宮苑之中,三三五五成群的朝著明瑟殿而去。
百里九歌自然也在其中。
對于這個突發(fā)性事件,她沒什么看法,只是純粹的討厭這種進(jìn)宮赴宴的事。每逢這時候便總會出現(xiàn)些拜高踩低的庸人,總是找墨漓的麻煩,簡直煩透了,她只想將他們?nèi)减叩娇床灰姷牡胤饺ィ?
至于那什么河洛國的丞相……她才懶得過問是誰呢。
倒是去往明瑟殿的一路上,百里九歌一面尋找墨漓,一面想著在書中讀到的河洛國。
河洛在梁國北面,依傍洛水而建,信奉洛水仙子。
縱觀如今,天下間諸國并立,各國都有各自的風(fēng)土人情,其中最為特別的便是湘國和河洛。比之以巫術(shù)為國本的湘國而言,河洛國的獨特之處則在于——以女子為尊。上至皇親國戚、下至文武百官,掌權(quán)者絕大多數(shù)都是女子,而皇帝一位則一直由女性世襲。
自然的,今日前來覲見的這位河洛國丞相,也是女子,名為靳芝。
正想著,突然一個穿小花襖的宮婢從百里九歌的面前跑過,結(jié)果兩個人重重的撞到了一起。
“哎喲!”這名穿小花襖的宮婢發(fā)出一聲慘叫。
百里九歌也被撞得有點頭暈,好在這會兒有幾個
命婦路過,對她施以援手,一起將她扶了起來,一邊還說著:“這位姑娘沒摔著吧?走路可得小心一點?!?
“謝謝你們?!卑倮锞鸥杩辞辶诉@些花枝招展的命婦,真誠的笑了笑。
可是儼然命婦們剛才沒看清百里九歌的樣貌,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姐摔了,這會兒一見原來是周世子妃,便各個露出嫌惡的神色,全都散沒了。
遠(yuǎn)的還傳來鄙薄的議論聲:“那百里九歌怎跟個山野村婦般什么禮教都不懂?明明都嫁人了還梳著姑娘髻,只怕那周世子是病的沒力氣了才任她胡來?!?
百里九歌只覺得好笑,憑什么嫁人了就要盤頭發(fā)?頭發(fā)明明是自己的,怎樣梳理不該是自己的自由嗎?真是迂腐不堪,無聊透頂!
想著想著,視線又挪到了那名撞了她的穿小花襖宮婢身上。
那宮婢似乎膽子小,給百里九歌賠了禮,就趕緊灰溜溜的走了。
這點小事,百里九歌也沒在意,這會兒低頭,想稍微整理一下裙子,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裙角缺了一塊。
百里九歌詫異……奇怪了,自己是在哪里刮到樹枝了嗎?怎么裙子少了一角布料呢?
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不管了,繼續(xù)朝著明瑟殿而去。
在距明瑟殿還有一段距離的路邊,墨漓正在亭下等著她。
甫一見到墨漓,百里九歌連忙迎了上去,詢問:“你上午是去哪里了?我原本想出去尋你的,可誰知宮里的內(nèi)侍來世子府傳令,讓我來參加這勞什子宴會,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沿途等我?!?
墨漓柔和的笑了笑,這一刻思及容微君和子祈的話,眉毛微皺,卻又很快舒緩了表情,攬過百里九歌的身子,柔聲道:“上午我是去見了子謙,在回來的路上,遇上傳令的內(nèi)侍。沒和你講明情況,是我的不是?!?
“哪里的話,你少跟我客氣?!卑倮锞鸥璐罄恍?,這會兒已經(jīng)將剛才被撞了的事忘卻到九霄云外去了,“墨漓,我們?nèi)ッ魃畎桑忍铒柖亲釉僬f別的?!?
墨漓輕頷首,沒有言語。
后來,入了明瑟殿,百里九歌扶著墨漓在他們的位置上坐好,順手拿了兩個香蕉過來和墨漓分了,絲毫不管周遭射過來的各種目光。
余光里瞥了眼使節(jié)席位上坐著個端莊正統(tǒng)的女子,似帶著仆仆風(fēng)塵,想來,便是那河洛國的女相靳芝了。
百里九歌收回目光,過了會兒,又見殷浩宜一瘸一拐的被人攙出來,身上的衣服甚是臃腫,想來是滿身的繃帶,這骨折定還沒好。他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坐下,疼的臉色都沒法看。
百里九歌不禁冷笑。活該!
可世事無常,有件事她萬萬沒想到——這場接風(fēng)宴,竟然是以一樁案件的水落石出為開場。
是殷浩宜親口宣布案件水落石出的,而這樁案件,便是殷如意被害一案!
這會兒全場都肅靜下來,殿中的樂師和舞姬,早就悄悄都退下了。滿殿森嚴(yán)懸疑的氣氛在不斷擴(kuò)張,冷涼的風(fēng)穿過殿堂而過,簌簌風(fēng)聲更顯得殿內(nèi)的沉寂。而殷浩宜的聲音,就在殿中回蕩著空曠的回音,那般清晰、冷涼。
“朕的皇妹如意公主,自那日遭遇劫匪之后生死不明,直到今晨,朕終于將如意找回來了……容右相,令公子容暉的精神狀況恢復(fù)得怎么樣了?朕要聽他復(fù)述當(dāng)日的情況!”
容右相聽言,立刻讓容暉趕緊站出來說明情況。
可容暉的心里卻是緊張的不行,這會兒后背全被冷汗浸濕了,極其恐懼昭宜帝找到的究竟是活人還是尸體。若是尸體,死無對證那當(dāng)然好,若是活人,那他豈不是……
“容暉,你還不快去跟陛下說明啊!”容右相急急的催促著。
容暉的臉色更白了,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便裝出憔悴枯槁、迷迷瞪瞪的的模樣,起身,站到了大殿中央。
他將事情復(fù)述了一遍,大意就和傳聞中的一樣,說是他和殷如意去山上看風(fēng)景,卻遭遇了盜匪。隨扈的侍衛(wèi)和車夫都被殺了,殷如意也被砍落山崖,他裝死逃過一命,到了晚上精神都還恢復(fù)不了,最后瘋瘋癲癲的沖到崖下去找殷如意,也什么都沒找到。
望著容暉這一會兒萎靡、一會兒神叨的模樣,百里九歌不知他是裝的,心中便覺得可惜。雖然容暉此人風(fēng)流成性,可再怎么說也曾是名滿朝都的貴公子,可如今呢?卻成了這么一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倒是殷浩宜聽完之后,甚是悲痛道:“此事朕和你是一樣的感受,多少日心中都不斷掛念著如意。今晨,如意的尸首被找到時,朕的一顆心,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啊?!?
殷如意的尸首?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只有容暉大松一口氣。死了就好,死了就好。
但聽殷浩宜發(fā)命:“來人吶,去將如意的尸首抬上來,并宣仵作三名,當(dāng)場驗尸!朕今日便要還如意一個公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