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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漸漸升上了樹梢,高陽城裡一片靜悄悄。孫府後門陰影裡,數個人影緊張的忙碌著。僅藉著月亮的光芒,衆人皆是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馬蹄上纏著棉布,馬嘴裡也套上了嚼子;時不時有人將物件搬進馬車的車廂,另一邊則有數個人排著隊小心翼翼的鑽了進去。
沒有驚動高陽城的百姓,更不敢讓他們知道韃子即將到來的事。生怕引起恐慌,孫府的衆人偷偷的上了馬車準備離開。
許安靜靜的站在門口看著衆人麻利的忙碌,不知道怎麼的心裡卻有些不安。
“呵呵,我也有些疑神疑鬼了麼?”苦笑一聲,許安轉頭看著領頭馬車前正在給馬匹套籠頭的張興霸。慢慢走過來,許安對張興霸道:“興霸,認真套牢一點。接下來還要走很遠的路,千萬別出意外。”
拍拍胸脯,張興霸笑道:“放心吧,大哥。你就瞧好了,我張興霸做事可沒那麼馬虎。”
“呵呵,小心無大錯。”許安點點頭。
“大哥,我們真的要跟著孫大人一起逃跑嗎?”認真做著事,張興霸邊對許安道:“是不是真的會有韃子來啊?大哥,我們這是不是太倉促了?真不用跟百姓們知會一聲麼?還有這黑燈瞎火的,去哪裡才安全啊?”
“行了,你小子按我的吩咐去做就對了。”拍了下張興霸的腦袋,許安有些無奈道:“有些事說了你也不懂,你小子好好把自己分內的事做好就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我去看看行文,你抓緊時間。”
“哦,知道啦……”
交代完張興霸,許安又來到後面的一輛大車前。掀開簾子看進去,裡面坐著幾個滿臉緊張的孩子。張興文手裡緊緊抱著他的書箱還有先生贈與的一本論語,咬緊著嘴脣滿臉不安的樣子。
與他坐在一起的,是這兩天在府學裡認識的幾個同學。幾個人都只是十歲出頭的孩子,又哪裡經歷過這樣的事?
哎!可憐的興文,剛剛讀了兩天安穩書就又要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大哥繼續冒險!我是不是太過分了?也許應該考慮一下他們幾個人的想法,也許他們其實心裡並不想走上這條路?他們沒有自己這麼大的野心,也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子。自己將他們拉進這深深地漩渦,到底是福是禍?
許安感嘆著。見張興文看過來,許安笑著對他點了點頭。也不知道這黑漆漆的晚上露出那樣的笑容到底有多恐怖,幾個孩子見到許安這模樣竟是嚇得抱成了一團。張興文倒是認出了許安,不過也只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扁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深呼吸一口氣,許安吩咐張興文道:“興文,你照顧好你的這些同學。接下來的路不太好走,你們一定要互相扶持堅持下去。明白嗎?不需要很久的,也許閉上眼睛睡上一覺哦我們就到安全的地方了。”
見張興文點頭答應,許安也笑著點點頭轉身離開。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過了很久,月亮已經來到了天上。四周一片安靜,孫府的衆人也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出發了。
轉身走進孫府,許安攙扶著孫承宗走了出來。夜色裡看不清楚孫承宗的表情,但是這可憐的老人卻也已經連路都走不穩了。老管家慢慢的走在孫承宗的身後,時不時也伸手攙扶上一把。走到門口,孫承宗停了下來。回頭看看黑暗中的深深高牆,孫承宗閉上了眼睛。他伸出乾瘦的手臂撫摸著孫府的大門,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彷彿要將這眼前所感覺到得一切牢牢的鎖進記憶中。
許安靜靜的看著老人懷念著故土,一句話也沒有說。
過了好一會兒,孫承宗已經站立不穩了。這時候老管家才走上前攙扶起他,許安也忙過來接住。
攙扶著孫承宗走下臺階,老人輕聲道:“老爺!時辰已經不早了,我們走吧。”
“走吧!哎……出發!”
孫承宗緩緩點了點頭,然後在老管家的攙扶下來到了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前。一個普通的兩匹馬拉的車,眼下孫承宗卻沒有計較什麼。看看許安又看看身後排成一長條、靜靜等待著的隊伍,孫承宗道一聲後在老管家的幫助下鑽進車廂。老管家探出頭對許安笑了笑,這才拉上了簾子。
“出發!”
隨著許安的一聲低喝,馬隊緩緩的開始移動了。許安騎著他繳獲的遼東戰馬走在孫承宗的一側,時不時左右張望著滿臉都是警備。
安靜的夜色中,馬車響起的聲音低沉卻張揚。鑽進許安的耳朵,好似與他的心跳聲聯繫在了一起。許安只感覺渾身緊張,心裡更是充滿著對未來的茫然。從來沒有離開過直隸的許安,眼下根本不知道要將這麼龐大的馬隊帶往何方。眼下只知道要朝著東北的京城方向前進,但是誰知道路上會遇到什麼呢?
心裡沒有底細,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許安只能強打起精神指揮隊伍前進,時不時前後奔走著安慰一下驚慌的衆人。
還沒走多遠,汗水就打溼透了許安的衣衫。
已經看不到孫府的影子了,眼下開了的弓也找不到那回頭的箭矢。許安將不安深深埋藏在心底,表情卻是越發認真。大路兩邊漆黑的街道不能給許安任何的安全感,甚至帶來一些不協調的感覺。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的只剩下蟲鳴聲和車輪駛過的聲音。高陽城裡彷彿只剩下了這一行馬隊,一路上竟是沒有一個人影甚至沒能聽到一點聲音。
就彷彿……就彷彿一座死城!
許安心裡涌上一陣寒意,拍拍馬匹跑到了車隊的最前頭。
“少爺,怎麼了?”從窗口探出頭,老管家關切的問道。
回頭笑了笑,許安安慰老人道:“沒什麼!老大人別擔心,什麼事也沒有,我們就快要出城了。”
點點頭,老人對許安道:“少爺注意身體,老爺的安危還要靠少爺保護呢。對了,之前聽老爺說過,從高陽城出去後直往東走,大概兩百多裡外有一座度峽山。山勢陡峭,中間是大明的度峽關。那裡易守難攻,一直都是大明南直隸的門戶。老爺記得那裡駐紮著一個千戶所,不知道少爺您記不記得?老朽知道少爺心裡早已做好了打算,還請少爺原諒老朽多嘴。”
心裡感動,許安拱手道:“多謝老大人提醒,許安記得了。”
滿意的笑笑,老人又囑咐道:“少爺多穿件衣服吧!城外的夜晚很冷,少爺別生病了。”
“謝老大人關心,許安知道。”許安對老人點點頭,看著老人滿意的關上簾子坐進車裡。
“呼……”
許安鬆了一口氣。接下來直接往東走麼?在腦海裡回憶一陣,許安點了點頭。
一個千戶所也許不算什麼,但是一個易守難攻的關口卻能幫上大忙。只要儘早趕到那裡,只要當地的官兵能幫忙延誤一些時日,想來安全應該已經不成問題。
定下接下來的方向,許安心裡總算穩妥了許多。
“籲……”
正想著,馬車忽然猛得停了剎住。一陣慌亂之後,馬車險險停了下來。
“發生了什麼事?”大叫著,許安趕忙衝到了馬車前面。眼前就是高陽城的南大門了,發生了什麼事?
許安正打算訓斥車伕,卻忽然停了下來。
就在高陽城的城門內,黑漆漆的站著無數的人影。太多太多,數不清的百姓們正安靜的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沒有任何聲音,就好像是無數密密麻麻的樁子一般。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羣,幾乎整個高陽城的百姓都已經悄然來到了這裡。人羣裡一片死寂,淡淡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一個又一個期待而真摯的眼神。
“這……”許安茫然的看著眼前這一切,不自覺跳下馬來。
人羣靜靜的站立著,卻也擋住了馬車前進的方向。而就在許安不知所措的時候,孫承宗在老管家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衆位鄉親……”孫承宗嘴脣哆嗦著,朝前伸出雙手卻又無力的垂下。
這個時候,人羣裡走出來數個人影。三人領頭,後面還有十數人靜靜的跟著。走到車隊前,這一行人一齊跪了下來。朝孫承宗磕了一個頭,領頭的人道:“孫大人,老漢在這裡給大人叩頭了!您爲何不辭而別?爲何不讓高陽城的鄉親們給大人送行呢?”
“給大人送行!”黑壓壓的人羣齊聲呼喊著,然後紛紛跪了下來。
“這……”身體顫抖著,孫承宗任憑眼淚流下卻說不出話來。
“鄉親們不是無禮之人,也不會責怪大人您揹著鄉親們離開高陽城。”連磕三個響頭後站起來,帶頭的人在月光下顯現出了面容。卻是一個非常面生的白鬍子老漢,身體卻魁梧有力。
雙臂有力的抱拳,老人抑揚頓挫道:“大人!沒有孫家就沒有咱們高陽,鄉親們明白這個道理。大夥兒雖然目不識丁,卻也不是短視之輩。大人,鄉親們永遠記得大人爲高陽城所做的一切!高陽城咱們鄉親爲大人守著,還請大人隨時回來,千萬不要忘了高陽的百姓們啊!”
“還請大人不要忘記高陽的百姓啊……”身後的衆人哭泣著,再次跪了下來。
“這……我孫承宗何德何能啊……”孫承宗嚎嚎大哭起來。
“大人,請飲下這杯酒。”老漢從身後一人手裡端過一個酒杯,跪著舉起道:“飲完這杯酒,還請大人速速出城!大人,請千萬小心!”
“鄉親們……鄉親們……”孫承宗一步一步挪到老漢面前,看著前方的人羣卻說不出話來。眼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卻全部跪著一個個滿目神情的看著孫承宗。沒有人責怪,也沒有人反對,衆人的眼睛裡只有淚水和期盼。
眼看著這一切,許安的眼睛裡也滿是淚水。但是這個時候卻不敢耽擱,許安狠下心走到了孫承宗的身後。
“父親,還請抓緊時間。快讓鄉親們起來吧,地下寒冷……”
回頭看了看許安,孫承宗的眼睛裡滿是許安看不懂的神情。孫承宗雙手虛浮,顫抖著對衆人道:“快快起來,快快起來!我孫承宗愧對高陽的百姓,我孫承宗不值得你們爲我這麼做!快快起來,快快起來……”
“還請大人滿飲此杯!”老漢高舉著酒杯,卻硬是不願起來。
“好……我喝!快起來……”接過酒杯,孫承宗一飲而盡。
“大人一定要保重身體,一定要平安啊!”老漢緩緩站起來,感嘆著卻回頭道:“鄉親們,快讓孫大人出城吧!大家一起送送孫大人。”
話音剛落,面前擁擠的人羣開始緩緩的移動。不一會兒便挪出一條寬敞的路,城門也出現在眼前。
“父親,我們走吧!”許安攙扶著孫承宗,打算送他回車上。
用力的甩開許安的手,孫承宗領頭走了過去。眼眶裡滿是淚水,孫承宗看著左右滿眼期待的鄉親們。耳朵裡聽到的都是鄉親們‘孫大人慢走!’‘孫大人要保重身體啊!’‘孫大人,別忘了鄉親們……’的聲音,孫承宗幾次停了下腳步。
然而道路總有終點,城門就在眼前。最後一個站在那裡的是樊鬍子,他身披鎧甲,朝孫承宗一行人拱了拱手。
轉身猛一揮手,城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