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剛剛歇止的大雪再次紛紛的下了起來。天空中飄灑著鵝毛一樣的白色,將整片大地都染上了晶瑩。
地上的血跡被掩埋在了皚皚的白雪下面,淒涼而慘烈的場景消失在了人們的眼前。大雪掩蓋住了之前的一切,血腥和淚水緩緩在萬里雪飄中散去。所有的罪惡與殘酷都悄悄地漸漸平息,世界似乎重新恢復了安寧。
而在潔白卻殘破的城樓上,一個小小的人影卻一直靜靜的跪在那裡。片片飛雪落在他的頭髮上、身上,化作冰冷的水滴緩緩浸入。他雪白的頭髮在風中飛舞,身上棕黑色的大毞也隨著寒風輕輕的擺動;但是哪怕冰冷的雪水浸透入骨髓,老人也是筆挺的跪著沒有絲毫的動作。
一陣寒風吹來,老人身邊站著的年輕人打了一個哆嗦。忍不住抱抱雙臂,在看看老人後又悄悄放開了雙手。
“咳!已經三天了,孫大人還不肯下去麼?”一個穿著大襖的中年人走上城樓,悄悄站在年輕人的身邊。
“義父決心已下,誰也不能改變。對高陽的百姓,義父心裡一直都很愧疚,這樣義父心裡也好受一點。”嘆了口氣,許安對樊鬍子苦笑了一聲。
“但是孫大人的身體……”樊鬍子皺了皺眉頭,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就算我們將義父扶下去,義父的心也會堅持不住的。哎!好了,別說想了!就像義父說的,一切都是命數。生死有命,義父更在乎的是逝世那些百姓們的原諒!老樊,別想太多了。”許安拍了拍樊鬍子的肩膀,轉頭看著孫承宗卻又嘆了口氣。
許安何嘗願意看到孫承宗這個樣子,但是許安心裡清楚這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自從那一天違背孫承宗的意思將他‘偷’出高陽城後,孫承宗的心裡就一直有一個疙瘩。他一直揹負著一種壓力,一種由‘正義’、‘氣節’、‘責任’交錯著帶來的沉重負擔。這幾乎將孫承宗給壓垮,特別是在看到高陽的慘狀之後。
孫承宗將這一切都揹負在了自己的身上,這讓許安沒有辦法去勸解。
因爲‘氣節’沒有對錯。
就好像孫承宗曾經說過的,他願意用自己的生命爲大明的所有人做出榜樣,希望能喚醒他們心裡的勇氣。
雖然眼下的情況與孫承宗當初所想的不太一樣,但是卻無損孫承宗的決心。
高陽城遭受了韃子的屠戮,孫承宗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喚醒大家對未來的希望。
想到這裡,許安搖了搖頭。見樊鬍子依舊滿臉的擔憂,許安輕聲道:“百姓們現在怎麼樣了?如今百廢待興,偏偏又下起這麼大的雪!天這麼冷,也不知道大家的衣物和口糧還夠不夠……”
“還好吧!韃子搶了不少糧食和值錢的東西走了,別的東西都沒怎麼動。眼下別的都好說,就是糧草有點問題。眼下高陽駐進了至少五千的官兵,糧食已經有一點不夠吃了。不過這都是新來的縣令老爺該關心的問題,和我們沒關係吧?”聳了聳肩膀,樊鬍子對著許安笑了笑:“聽說過幾天我們就要跟著隊伍去保定那邊打仗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向韃子報仇了!”
點點頭,許安知道樊鬍子在擔心什麼。樊老漢爲了孫承宗的兩個兒子,如今深陷敵營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作爲樊老漢唯一的兒子,樊鬍子擔心自己的父親那是身爲兒子的責任。
走進漏風的城樓裡,許安捧出一件黑色的棉褂。悄悄走到孫承宗的身邊,許安輕輕爲孫承宗掃去頭髮和背上的雪粒。將孫承宗上衣的領子朝裡紮了一點,許安小心的將棉褂批在老人的背後。
“不用!拿走!”孫承宗似乎被驚醒,聲音嘶啞著推開許安的雙手。眼睛緩緩睜開,孫承宗頭也不回道:“不用管我,我沒事。”
“義父,還是穿件衣服吧。您要在這裡守上七天,如今纔是第三天而已。再這麼下去,您堅持不住的。”苦笑著,許安將被孫承宗卸到地上的褂子撿了起來。
“三天又如何?如果死了,我就一輩子守在這裡。咳……”低咳一聲,孫承宗的眼睛卻是睜大了。定神看著前方的皚皚白雪,孫承宗滿臉堅毅:“身死魂守!哪怕是死,我也要在這裡等著高陽的百姓們回來!”
“唉!”許安嘆了口氣,搖搖頭退了回來。
這是今天第四次勸說孫承宗了,卻依舊沒有一絲的作用。孫承宗的倔脾氣上來,這天底下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說服。就好像他當年爲官時候一樣,爲了查清楚一件腐敗案就敢和朝廷百官爲敵!
人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這裡的人,指的不僅僅是人的品格和氣節,同樣也指他們對生命的態度。
對於這樣的孫承宗,許安的心裡只有歎服。
已經在這裡陪著孫承宗整整三天了,許安從頭到尾沒有閉過眼睛。雖然很辛苦,但是許安知道更加辛苦的是孫承宗這樣一個年邁的老人。
自己都有些堅持不住了,那一個還在病中的年邁老人又怎麼還堅持的下去呢?
“少爺,來吃點東西吧。這裡我幫你看著,你去睡一會兒?”樊鬍子走上前,手裡拿著兩個還冒著熱氣的窩窩頭。
接過窩窩頭,許安再次走到孫承宗的身後。陪在孫承宗身邊跪下來,許安小聲道:“義父,吃點東西吧。吃了纔有力氣繼續爲百姓們祈福啊!”
“不吃!”孫承宗乾巴巴吐出一句。哪怕已經三天滴水未沾,他卻是看也不看眼前的食物。
“義父!”許安有點生氣了。
“走開,不要在這裡褻瀆百姓們的英靈。”這麼吐出一句,孫承宗乾脆不在理會許安了。
無奈的退後兩步站起來,許安的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面對孫承宗的倔強,許安有些渾身無力。
無論怎麼在心裡安慰自己,許安卻無法否認自己擔心孫承宗的身體。哪怕明明知道孫承宗的想法,明明知道孫承宗心存死志,許安卻是無法釋懷。難道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孫承宗死在眼前麼?許安無法說服自己。
緩緩回到城樓前,看著絨毛般的雪花從屋檐下飄落,看著地面上細細的一層熒光。屋檐後的許安身上沾不到哪怕一片的雪花,眼前的世界裡卻是白雪慢慢,緩緩將孫承宗的身體覆蓋上薄薄的一層冰棱。世界彷彿就這麼分成兩邊,許安感覺自己離孫承宗有些遠了,越來越遠。
伸出手抓向孫承宗的方向,眼前卻是一陣恍惚。
“哎!許安!許安!”耳邊忽然傳來樊鬍子焦急的聲音,許安感覺天地旋轉、眼前忽然一黑。
世界忽然安靜了下來,時間也變得緩慢,腦海裡一片空白。不知道怎麼的,許安忽然看見了孫承宗微笑著的表情。出現在濃霧中,孫承宗面色恬靜安寧。朝著許安揮揮手,孫承宗卻是轉身走遠。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了濃霧中。
“義父!”許安大聲喊著,卻發現自己竟然不出聲音來。
眼睜睜看著孫承宗消失在眼前,許安滿臉的焦急。拼命想動卻是使不上力氣,許安急得不行。眼前漸漸變得黑暗,但是莫名其妙卻變得越來越溫暖。身體漸漸有了知覺,眼前卻依舊看不清任何的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許安總算是恢復了神智。睜開眼睛,卻看見半片被炮彈掀飛的屋頂。身邊感覺到篝火的溫暖,轉轉眼珠看到的是樊鬍子焦急的大臉。
“少爺,你沒事吧?”見許安睜開了眼睛,樊鬍子鬆了口氣。
“我沒事!”笑笑,許安掙扎著站了起來。
“少爺,你嚇死我了。站的好好的,怎麼就暈過去了?”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樊鬍子苦笑著扶著許安坐起來。
“呵呵……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大概是太累了吧,這躺一會兒已經好多了。”笑著,許安擡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指動動,感覺到的是自己對身體的掌控;不再是夢中那無助的感覺,也不再會放過義父離開。
義父?
忽然想起夢中的情景,許安的眼睛猛然一瞪。
“義父!”手忙腳亂的爬起來,許安推開樊鬍子朝外撲去。走到門口的時候,腳步一個啷噹險些跌倒。但是眼下已經什麼都顧不上了,許安大叫著朝著城樓奔跑。
不知道什麼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大雪也停了。月亮從雲層中露出半張皎潔的小臉,將銀色的地面鋪出更閃亮的晶瑩。
跑到一半,許安的腳步猛然頓住。
原本孫承宗跪著的地方,現在有兩個人影在那裡。藉著月光,許安看到了老管家淚眼婆婆的蒼老的臉。
在老管家的懷裡,一個蜷縮著依舊保持跪姿的人影一動不動。月光下,那花白的頭髮在風中輕輕的飄蕩,卻是連他的皮膚都映得越發蒼白。孫承宗的眼睛閉的緊緊的,滿是斑痕的手臂卻無力的垂在一邊。
“義父……”喉嚨似乎被堵住了,許安說不出話來。艱難的往前走兩步,卻又跪了下來。
“義父!義父!義父!義父!”
喃喃自語著,許安只感覺腦海裡一片空白。跪在地上挪動到孫承宗的身邊,許安的雙手顫抖著碰也不敢碰孫承宗的身體。
看著孫承宗蒼老的面容,看著他嘴角的微笑,許安感覺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