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來到高陽城,看到的是滿地的殘損。破爛的城牆上滿是血跡和豁口,破損的城門只剩下半扇、城門樓更是沒了屋頂,黑漆漆的飄出絲絲黑煙。城門上方的‘高陽’二字已經被鮮血給浸沒了,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城牆下面滿是屍體和血跡,數百名兵士以及鄉親默默的收斂著同胞們的遺體,臉上滿是擦不去的哀愁。時不時也有板車從城內出來,上面拖著的也都是被韃子糟蹋死的百姓。一個個死不瞑目的模樣,讓許安感覺可憐和心酸。
許安一行人走近高陽城的時候,太陽已經緩緩西下。玫瑰色的陽光撒在每個人的身上,看起來就好像是沉靜的哀歌,悲慼、蒼涼。
見到這一行人過來,麻木的人們沒有任何的反應。哪怕是被屍體絆倒在地上,他們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變化。一隻烏鴉呱呱叫著落在其中,卻沒有人去理會驅趕;殘陽似血,就如同他們的內心。
只有在發現熟悉的人的屍體的時候,某些漢子的臉上纔會浮現出絲絲的悲痛來。而看到他們如此的表情,許安才略微有些鬆了口氣。無論怎麼說,總算還有著點點的波瀾存在啊!他們的眼睛裡雖然沒有淚水,但是心裡卻沒有臉上表現的那麼平靜。這樣的漢人,心裡還有希望。
不知道什麼時候,孫承宗下了馬車。他緩緩上前,走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嘴脣微微的顫抖,孫承宗左右環顧著眼睛裡溢滿了淚水。伸出右手,孫承宗的腳下卻如萬斤重擔一般無法挪動。
看著地上數不清的百姓遺體,孫承宗滿心都是痛苦和自責。滿臉的潮紅,孫承宗有些站立不穩:“鄉親們……鄉親們吶……我……我孫承宗對不起你們!我……都是我的錯啊……鄉親們,是我害死了你們……蒼天,爲什麼會變成這樣?鄉親們……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說著,孫承宗竟是忍不住嚎嚎大哭起來。
無論是許安還是老管家,無論是盧象升還是樊鬍子,無論是張興霸還是許安的一百手下……每一個人的眼睛裡都含著淚水,每一個人都握緊著拳頭滿心悲憤。爲眼前的慘劇而悲痛,爲韃子的殘忍而憤怒,爲百姓的犧牲而哀傷。
“義父……這不怪您,都是我的錯!”許安走上前,攙扶起孫承宗來。
搖搖頭,孫承宗沒有理會許安。抽身甩開許安的手,孫承宗緩緩的,晃晃悠悠朝著城門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被韃子慘無人道屠殺的百姓的死狀,時不時孫承宗會蹲下來爲死不瞑目的鄉親閉上眼睛。
許安靜靜的跟在孫承宗的身後,看著老人的背越來越駝。忽然有些眼花,許安感覺孫承宗的頭髮似乎更白了一些。
漸漸走到了城門附近,這一行人終於被城外斂屍的人們關注到。
一個高陽本城的漢子認出了孫承宗,隨即驚喜的叫了起來:“孫大人!孫大人回來了!孫大人,孫大人回高陽了!”
聽到這人的高喊,附近的人們都停止了手中的動作。一個個滿臉的驚喜,一窩蜂的擁了上來。
“孫大人,您回來了!”領頭的漢子眼眶瞬間紅了。
“孫大人,您沒事吧?韃子有沒有傷到您?”
“總算又能活著見到孫大人了!孫大人,還記得我嗎?”
“孫大人……”
“……”
孫承宗熱淚盈眶,百姓們也都是百感交集。但是不管怎麼說,所有人對孫承宗都只有關切和祝福,竟是沒有一人說出任何抱怨的話來。一個個簇擁在孫承宗的周圍,感激孫承宗再次回來高陽,沒有拋棄他們。
百姓們永遠都是樸實的,他們的心願也都十分的簡單。孫承宗和高陽城一樣的重要,百姓們甘願爲他捨棄一切。
孫承宗回來高陽的消息越傳越遠,圍在他身邊的百姓也是越來越多。漸漸的,城門附近被圍了一個水泄不通。別說百姓了,就連許安這些人也給隔了出來。大家一個個朝著孫承宗身邊湊,哪怕只能和他說上一句話。
在經歷了戰火與殺戮之後,高陽的百姓們迫切的期盼可以迎來希望。如今出現的孫承宗就好像是他們心裡的一盞明燈,讓他們重新振奮了起來。
在百姓們的簇擁下,孫承宗緩緩走上了城樓。站在城樓上,一行人靜靜的看著下方血紅色的土地。
在那裡,曾經有全部的百姓聚集在一起;在那裡,鄉親們爲了掩護孫承宗離開甘願做出投降的舉動;在那裡,他們捨己爲人送走孫承宗、卻將自己的生命暴露在韃子的屠刀下、在那裡,血流成河……
靜靜的看著前方,孫承宗
緩緩的跪了下來。接過後麪人遞來的香燭,孫承宗表情莊重的朝著它俯身磕頭。
“鄉親們……魂歸兮來……”孫承宗淚流滿面。
“魂歸兮來!魂歸兮來!”隨著孫承宗的行爲,許安以及衆人都一齊跪了下來,每一個人的眼睛裡都溢滿了淚水。
衆人一齊高聲呼喝著,一時間竟是吶喊聲震天。原本瀰漫在城門前的濃濃哀愁似乎也被吹散了許多,陽光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照射了進來。隱約似乎能看見天空中浮現出一個個人的笑臉,寧靜而安詳。
“魂歸兮來!”許安遠遠跪著,同樣在輕聲的唸誦。
比起其他人,許安的心裡其實內疚更甚。救走孫承宗,是許安出的主意。許安覺得是自己害死的這些無辜百姓,這讓許安心中愧疚不已。
死亡已經看到很多了,在山寨的時候更是親眼目睹無數的回人勇士失去生命。但是一樣麼?回人無論如何也只是外族,但是眼前逝去的都是自己的父老鄉親!他們的死,壓的許安幾乎喘不過起來。
“要爲高陽的百姓報仇!”許安狠狠的握緊了拳頭,牙齒將嘴脣咬的生疼。
他很清楚,愧疚無法改變任何事情。犧牲已經無法挽回,但是仇恨卻沒有結束。韃子還在大明的領地上肆虐,他們必須爲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許安看了看陪在孫承宗身邊的盧象升,在心裡下定了決心。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衣衫襤褸的花白頭髮老人走上了城樓。他的臉上滿是鞭痕,一隻眼睛更是隻剩下一個血窩。一條斑斕的鞭痕從額頭順著眼角直到下顎,上面浮腫著、肌肉已經壞死。
已經重傷,老人的表情已經麻木了。哪怕是眼睛裡流著淚水,他的表情也沒有絲毫的變化。
看到老人後,許安記了起來。當初和樊老漢站在一起的領頭人,那時候明明還是那麼的有精神。沒想到這才僅僅過了幾天……
老人沒有去往孫承宗身邊,反倒是靜靜的站在遠處看著那一幕。看著孫承宗,老人扯扯嘴角艱難的露出一絲笑容。
“老人家!您還好吧。”許安悄悄地走了過來。
偏過頭看了許安一眼,老人微微點了點頭。緩緩伸手摸了摸臉上的傷痕,老人的聲音十分沙啞:“原本以爲要像他們一樣死在高陽,沒成想老頭子我的命確是硬的很。咳……咳……我這條賤命,不看到韃子血債血償是閉不了眼睛的。該死的韃子……哎!還有樊老頭,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聽到這話,許安心裡一緊:“樊老大人……他怎麼樣了?”
“那個老傢伙……”老人扯著嘴角,露出許安看不明白的表情:“爲了照顧孫大人的家眷,這個老傢伙裝成是孫大人的親戚,一起被韃子給帶走了。呵呵……老傢伙倒是膽子大,韃子被他騙的團團轉。”
“家眷……”許安扭頭看了看孫承宗,他竟是從頭到尾也沒提過被抓的兩個兒子。
“是啊!孫大人的兩個兒子帶著很多人來給孫大人祝壽,結果落在了韃子的手裡。韃子撤離高陽,帶走了他們和很多的鄉親。現如今朝廷大軍到了,想來一定可以將他們從保定救回來的吧?”說著,老人期待的看著許安。
“是的!無論如何,我發誓一定要救出他們!韃子必須要付出代價!”許安堅定的點頭。
拍了拍許安的肩膀,老人微笑著點點頭。猙獰的面孔上滿是淚水,老人卻擦也不擦。轉身面向城外,老人‘噗咚’跪了下來。
“魂歸兮來!魂歸兮來……”大聲喊著,老人頭死死的埋在了地面上。
祭祀的儀式持續到了傍晚,寥寥的香燭煙火就好像點點帶著期盼的眼睛。在許安等人的勸說下,百姓們慢慢的散了去。死去的人無法復生,活著的卻還要繼續堅強著活下去,廢墟一樣的高陽城還需要大家一齊來重建。
但是不管許安怎麼勸說,孫承宗卻是絲毫也不挪動身體。他就這麼直挺挺的雙膝跪地,目視前方一動也不動。
除了在檀香燒盡的時候會動一動身體重新換上外,孫承宗再沒有其他的任何動作。
在火光的照耀下,孫承宗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玫瑰紅,眼睛裡卻是極有神采。他拒絕任何人的攙扶與陪同,堅持要在這裡跪上七天七夜爲高陽犧牲的百姓們守靈。
哪怕是明知道自己的身體根本無法堅持這麼久,孫承宗卻絲毫也不退卻。許安沒有辦法勸說孫承宗,如果真的讓孫承宗離開這裡,也許老人的心會失去一切的寄託。到那個地步,孫承宗也許會瞬間崩潰。。
許安隱隱有種感覺,孫承宗怕是無法堅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