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長期以來的焦慮與疲勞,現在一下子放鬆下來,西遠說著說著睡著了。衛成摟著哥哥坐了一會兒,等哥哥睡熟,方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到炕上,拿過被子蓋好,俯身在西遠額上輕輕親了一下,然後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哥哥熟睡的容顏。
你能來找我,真好!
三年裡,衛成不是沒有想過給哥哥給家裡去信,不過,一開始是覺得自己傷害了嫂子和小侄子,沒有臉兒面對哥哥;後來是知道虎豹騎的特殊性,怕給哥哥給家裡帶來麻煩;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每一次的出生入死,都使得衛成清楚意識到,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在某一次行動中丟掉性命,與其同家裡聯繫上,讓哥哥知道自己處境危險,莫不如一直不聯繫,那樣,如果自己不幸陣亡,哥哥會一直以爲自己還在這個世界上,只不過沒有回家而已。
抱著一絲僥倖的希望,總比徹底絕望好些。
所以,每一次想念哥哥,有話想跟哥哥說,他都是提筆寫下,再將寫好的信就著燈火燃掉,然後一個人守著孤燈回憶以往與哥哥的點點滴滴。
這讓他在殘酷的戰爭面前變得堅硬的心,還能有一處溫暖的角落,這一點溫暖,足夠支撐他在面臨生死的時候勇敢堅強。
別的將士打仗的時候,都爭著搶著立功,希望能夠博得個封妻廕子。只有衛成,怕自己太顯眼,以後無法脫離虎豹騎,不能回去找哥哥,每次都是算計著報功勞。別人斬敵首級二個恨不得報三個,衛成是斬敵三個只報一個。所以,那些想要立功的小兵,每次出戰時都愛同衛長山一起,因爲可以在他後面撿到一些功勞,這是虎豹騎中兵士私底下的秘密。
虎豹騎挑選兵士雖然挑剔,但是大多數士兵野路子出身,只是比較勇猛善戰罷了。衛成卻跟別人不一樣,他自小受過正規訓練,本是武舉人甚至武進士的料,卻打定主意收斂身上的光芒,生怕太過打眼,不然,以衛成的本事,何至於三年的時間,只做了個百夫長。
所以,衛成每次上報的功勞,不多不少,在一起行動的人當中,總是處於中等位置,既不鋒芒畢露,也不顯得自己弈堋
這使得比較欣賞衛成的劉千戶,現在已經是劉副參將了,頗有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以前衛成是他手底下的兵,曾跟隨劉副參將一起打過很多仗,劉副參將親眼見證過衛長山如何從一個剛剛上戰場,狠不下心來殺人差點因此喪命,到最後的勇猛頑強機智多謀戰無不勝。
最明顯的,派給衛成的事情,不管是單人行動還是由他領兵帶隊,不管多麼困難多麼棘手,最後都能順利完成,但是,功勞一報上來,衛長山還不是最突出的!把劉副參將給頭疼的啊!怎麼都想不明白其中的竅眼兒,只能慨嘆衛長山時運不濟,又一個李廣難封!
饒是如此,在他由千夫長升爲副參將的時候,還是將衛長山提爲百夫長,手底下管著一百一十幾個人。
衛長山允文允武,寫的一手好字,下筆成文,如今,劉副參將和上邊來往的所有公文,都由衛長山執筆,同樣的事情,由衛長山寫出來,效果就是不一樣,劉副參將沒少從中得到甜頭,這是他喜歡衛長山這個得力手下的另外一個原因。
所謂的錐處袋中,仍鋒芒難掩。
天將擦黑的時候,栓子從外面回來了。西遠因爲見到衛成太過激動,忘了應該派人去告訴栓子一聲。
栓子進到院子,姜掌櫃就把白天的事情跟他學了,姜掌櫃知道栓子在主家很有地位,因此,對栓子頗有些討好的意味。
栓子聽了,非常激動,他是看著衛成由一個小小孩童長成一個少年的,心中也是非常惦念,忙進到屋裡,看炕邊影影綽綽一個高大身影,猜可能是衛成,壓低嗓音喚了一聲二少爺。
衛成擺了擺手,替哥哥掖了下被角,這是小的時候,哥哥常常給他和小韋做的。然後起身和栓子來到外間屋子。
“二少爺。”栓子又叫了一聲,不禁眼圈有些發紅。
“栓子哥。”衛成也喚了一聲,示意栓子坐下說話。掌櫃的此時招呼夥計一起,把飯食端了上來,並問要不要把主人叫醒,衛成讓他把飯菜放到鍋裡溫著,等哥哥啥時候醒了再吃。
二人一邊吃飯,衛成一邊跟栓子細細打聽這三年裡家裡的事情,哥哥跟他說的都是好的方面,衛成卻要了解所有。
栓子沒有隱瞞,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清楚楚,這幾年少東家爲了尋找弟弟,經歷了多少艱難,受著多大的煎熬。他低聲細細將西遠如何生病,如何和離,如何買人訓練,如何每晚捧著一本地理志到深夜,研究平王封地的每一處關隘每一處險要,如何策劃在各處有可能的地方都開了鋪子,如何一點一點的將家裡事宜安排妥當,如何行程千里來到永寧,如何數日苦尋無果……
衛成聽後久久無語,這樣的深情他怎樣才能回報一二!
同時無比痛悔自己當初怎麼就那麼愚蠢,因爲一個女人的三言兩語,就離開了視如性命的哥哥,讓這個人遭受了如此多的挫折與磨難,也錯過了三年能夠相守的時光。
“栓子哥,謝謝你這麼多年照看我哥。”衛成開口道謝。
栓子微笑搖頭,這是他應該做的。眼前的衛成不再是當初那個毛手毛腳、年少氣盛的少年郎,而是一個目光深邃沉著冷靜穩重成熟,叫人猜不透心思看不穿所想,卻莫名覺得踏實的高大男人,這也是栓子毫不保留的將所有事情都告訴他的原因,這樣的二少爺,能替少東家分擔所有吧?
衛成再未多言,時間已經很晚,不得不起身回營,臨走前,他又進裡屋看了看哥哥,西遠睡得很沉,衛成輕輕撫了撫哥哥的臉頰,才由栓子送著出了大門。
這一夜,西遠似乎連夢都沒做,彷彿有什麼開心的事情,使得他在深沉睡夢中都翹著嘴角,這是他三年裡睡得最好的一覺。
早晨醒來,西遠一開始有些愣神,然後記起昨天的事情,撲棱一下起來,左右望望沒有衛成的身影,想到軍中紀律森嚴,成子一定是回去了,方鬆了口氣,爲自己神經兮兮的緊張搖了搖頭。
洗漱完畢,出來看見栓子,西遠纔想起昨天光顧著和成子說話,竟然將栓子給忘了,非常不好意思,栓子毫不客氣地打趣了少東家幾句,旁邊的掌櫃和夥計也跟著湊趣,院中氣氛一掃前幾日的沉悶,一下子輕鬆歡快起來。
西遠站在院子中,神清氣爽地和幾個人打哈哈,覺得天是這樣的藍,雲是這樣的白,陽光是這樣的明媚,風是這樣的柔和,空氣是這樣的清新,總之,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
美好的一天,一定要做些美好的事情,西遠想起成子昨天穿的袍子有些破舊,有兩處甚至都刮破了,決定去成衣鋪給成子做幾身衣服,臨走前怕成子來了找不到自己,千叮嚀萬囑咐,告訴掌櫃的自己去哪兒,二少爺來了去哪兒尋自己。
栓子陪著西遠,一陣風似的從這家鋪子出來從那家鋪子進去,最後挑挑揀揀地選了幾塊布料,都是質地結實顏色偏深配衛成剛剛好,又比量著衛成的身高,叫人家鋪子抓緊給趕製。
給成子定製完衣服,西遠一陣風似的跑回自家鋪子,問掌櫃成子來沒來,見掌櫃搖頭也不失望,在院子裡轉了兩圈,合計著成子愛吃他做的魚,然後又跑出去買魚;買完魚回來,想起要給成子做只燒雞吃,又出去買雞;買完雞回來,想起軍營生活艱苦,成子一定吃不好飯,沒有零嘴,自己應該給成子做些糕點餅乾帶回去,於是又跑出去買麪粉雞蛋等,只是可惜沒有羊奶賣……
栓子跟著西遠跑進跑出,看他興沖沖地買這買那,臉上盡是喜悅之情,心裡感嘆,這樣的少東家多久沒見過了!
東西買了回來,西遠和栓子一起著手收拾,心裡慶幸,當初計劃尋成子的時候氳匠勺影約依鍥套勇艫某允常園炎齔允車牡髁弦謊隼匆恍緗裰沼諗繕狹擻貿。芪約旱摹吧釒痹堵恰倍景痢
東西樣數很多,西遠平時又是個只動嘴不動手的,要是他自己收拾,估計一天都弄不完,不過不還有栓子嘛,家裡賣吃食那陣,他可是沒少幫西明文西明武他們忙乎,所以做起來得心應手,很快就收拾完了。
西遠霸佔了竈房,該煮的煮上,該醃的醃好,該和的面和好,然後就開始做燒雞,蒸蛋糕,烤餅乾,做麻辣、泡椒的雞爪鴨掌鵝掌雞雜……
竈房被佔用,中午幾個人無處做飯,西遠手一揮,叫姜掌櫃拿著銀錢去酒家買來飯菜,幾個人坐在院中把飯吃了,兩個夥計心中暗樂,覺得東家來了就是好,能吃到酒店裡的飯菜,聞著竈房內傳出來的香氣,嗯,如果做出來的吃食能給他們嚐嚐就更好了!
直到太陽快要偏西,衛成還沒有來,西遠從興奮中回過神來,方纔意識到一個問題——衛成是見到了,但是他們對衛成現在的情況仍然一無所知!
如果衛成不來,他們還是不知道到哪裡去尋去找!
想到這裡,西遠又開始一陣陣的心慌意亂,不會的,不會的,成子不會再讓自己那樣苦苦尋覓了,即使不得不離開他也一定會告訴自己一聲,西遠一遍遍告訴自己,努力保持鎮靜。
今天的衛成也很繁忙,昨晚興奮的一夜沒睡好,一大早他就抑制不住想要去見哥哥的心情,不過軍中事務繁忙,他大小管著一百來號人,實在無法脫身,下午的時候,本來可以請個假出來,卻被劉副參將叫去,寫各種公文匯報近期他們這批四千多人在永寧城任務完成情況。
儘管焦急,不過身邊的人還是能體會到衛長山的好心情,比如他們哪裡沒做好,要是在平常早挨收拾了,今天竟然沒事!衛成雖然依舊黑著臉,不過每想起哥哥就翹一下嘴角,每想起哥哥就翹一下嘴角,把手底下的兵士看得一愣一愣的。
衛長山治兵嚴謹,私下裡怎麼樣都好,可以跟他開玩笑跟他打鬧,但是訓練或者做事的時候卻容不得任何馬虎大意,這些大家都知道。見今天衛百戶這樣反常,和他關係比較好的,如李二宋三,忍不住打趣一二,衛成雖然沒有跟著嘻嘻哈哈地開玩笑,卻也沒有批評教訓他們,看來,昨天和兄長相見,還是讓衛長山很高興!
好容易處理完所有的事情,衛成匆匆跑回自己的屋子,快速洗漱完畢,從衣服中挑了半天,選了一套覺得最好看的換上,然後飯也顧不得吃就要往外面跑。
見到哥哥的事情,手底下的弟兄已經看見了,衛成沒有瞞著,今天直接跟劉副參將報備,省得以後自己總去找哥哥讓別人猜測,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衛成跟劉副參將和其他人的解釋是:家裡是開藥鋪的,前兩年在永寧開了一個分鋪子,今年哥哥過來看看買賣情況,湊巧在這裡遇到了他。他這倒不是撒謊,藥鋪的確是在虎豹騎來永寧之前就開的,兄弟相見的確是以非常巧合的方式,因此,倒沒有人去妄加揣測。
走出屋外,想起來什麼事情,衛成又匆匆跑了回去,從包袱中將自己這幾年攢的軍餉揣在懷裡,其實沒有多少,就十多兩銀子。衛成自跟哥哥生活後,沒有缺過銀錢,雖然不習慣胡亂花用,但是對銀錢也沒有別人那種執著。
他之所以把錢拿著,是想著以後要跟哥哥一起,嗯,是一家人,他的銀錢理所當然歸哥哥保管,所以一個銅子都沒留的揣在懷裡,打算一會兒給哥哥。
衛成到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晚霞的餘暉映紅了西方的天空,火燒雲變幻著各種形狀,裝扮著永寧城。
西遠都以爲成子不會來了,站在門口看了又看,等了又等,終於將人迎來了。
西遠心裡高興,把做了一小天的好吃食,一樣一樣端上桌子,坐在旁邊看衛成狼吞虎嚥,嘴裡一個勁兒的叮囑“慢點慢點”。
衛成習慣吃飯跟打仗似的了,要不然這三年還不得餓死。不過看哥哥擔心的模樣,有意識地放慢了速度。看衛成吃的香甜,西遠一邊給他挑魚肉裡的刺,一邊感到既心疼又欣慰。
想起白天衛成沒來,自己只能乾等著的無奈,西遠試探性的問了問,怎麼才能找到他,西遠不確定衛成方不方便告訴,他不想弟弟爲難。
衛成跟哥哥哪裡有什麼秘密,他們虎豹騎壓根不在西遠和栓子前兩天去的那個地方駐紮,而是在永寧城東北角方向,衛成詳細地告訴了哥哥,但是叮囑西遠,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隨便去找他,並且保證,自己再不會如以前那樣不聲不響的走掉了。
有了衛成的保證,看成子將攢下來的所有家當都給了自己保管,西遠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他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生怕成子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見。
不過,他怕成子萬一需要用錢,來不及找自己要,就把自己身上帶著的二兩散碎銀子掏給了衛成,衛成高高興興的收下了。
“哥,我還沒找你算賬呢!”衛成吃的已經有些撐,但是還不想放下筷子,他都好幾年沒吃過哥哥做的吃食了。
“啊?你找我算啥賬?”西遠有點吃驚加忐忑,難道成子還在計較以前的事情?他停下給衛成挑魚刺的動作,疑惑的看著衛成。
“你還說,你記不記得,那年我們去濱江府,咱們住在客棧裡頭半夜被吵醒了,我問你啥動靜你跟我說是貓叫,我傻了吧唧的就信了,第二天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問人家!”衛成一邊說一邊觀察哥哥的反應。
“哦,這個事啊。”西遠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不過擡頭見衛成不錯眼珠畝19潘矗鐘行┺限巍
現在的衛成大多數時候讓西遠感覺還是以前的成子,但是有時候又覺得跟以前不一樣,他錯過了衛成成長爲一個男人的三年時光,所以當衛成流露出成熟男人應有的神情時,西遠總是感到有些無措。
就如現在,每天風吹日曬,膚色偏黑的衛成,半瞇著一雙桃花眼,烏黑的眸子深邃遼遠,閃爍著一絲探究的光彩。這雙眼睛看著你,彷彿在尋求什麼答案,又彷彿你是他心裡眼裡的唯一,是他的整個世界!
被衛成這樣看著,西遠不自覺的就有些彆扭了起來,不知道爲啥,總之耳朵尖慢慢地就紅了,本來想開個玩笑將剛纔的問題混過去,如今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裝作忙著挑魚刺,低頭不理了。
衛成看哥哥的動作,以及紅了的耳尖,心裡釋然的笑了笑,看來哥哥對這些事情不是一無所知,只是不知道反感不反感。
“哥,你說鄭軒那時候,是不是對咱秋陽哥也是這方面的心思?”衛成接著又拋出來個問題。
西遠不明白成子爲什麼非得著這樣的事問個沒完,不過還是給他擺事實講道理:“那有什麼辦法,鄭軒有妻有子有妾,鄭家在彥綏勢力那麼大,你秋陽哥就是個普通小老百姓,真招惹了鄭軒,一定不會有啥好結果,後來那個被髮賣的小倌就是最好的例子。幸虧秋陽哥心思醇厚,想不到這種事上去,不然,哪裡還能夠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地生活。”西遠給衛成解釋,“也幸虧鄭軒沒有任性胡來,你秋陽哥算是逃過了一劫。唉!鄭軒挺不容易的。”
“要是沒有這些阻力,哥你說鄭軒和秋陽哥在一起,是不是也能挺好的?”衛成繼續問道。
“誰知道呢,鄭軒以前就是個花花公子,你秋陽哥性子又軟。”西遠沉吟道,“成子,你咋還關心起這些了?”
“啊,沒啥,不就是想起以前我自己挺傻嘛,然後我冒傻氣,你知道還不告訴我,淨叫我丟人!”衛成哈哈樂了兩聲,拿筷子把哥哥給他剔好的魚肉夾起來放到嘴裡。
衛成不揪住這個問題沒完沒了,西遠也不覺得尷尬了,和衛成絮絮的說著家常話,打聽衛成從軍後的生活,衛成挑能說的,不會讓哥哥爲他擔心的說了一些。
燈火搖曳,伴著兩個重逢後內心滿是喜樂的身影,映在窗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