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救他, 他會死,我救他,他也會死。”歐陽情開口道, “他胸口的熱氣, 最多還有一個時辰, 你要跟我一起等嗎?”
他鮮少有表情的臉上, 忽然浮現出一個譏哨的笑容, 陰魂不散似的往阮玉眼睛裡鑽。
彷彿天下間就這麼一個大夫,生殺予奪,也只在他一念之間。
阮玉憋著一口氣, 半晌才吐出來,不甘願的側身給歐陽情讓開一條路, 她神色微凜, 忽然附耳貼上了歐陽情, “你記著,我沒什麼記掛的東西, 倘若慕大哥死,我便拆了你的這副骸骨,天南海北的扔了,永生永世撿不回來。”
這丫頭比之以往多了些沉穩,但這沉穩於熟人面前卻不見得拿出來, 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衝勁兒, 只有當了“外人”的面, 她的威脅才真正成了煞有介事的東西, 饒是歐陽情自認本事大過阮玉, 也一樣的背脊生涼。
當真是相互傷害。
歐陽情便輕輕“哼”了一聲,走到慕雲深跟前, 氣不十分順暢的瞥了一眼蕭爻,“你將衣服換了去,待會兒有地方用得上你,別滴我一身水。”
大夫這麼說,蕭爻便顧不得形象,連滾帶爬的竄出幾丈遠,臨了纔想起來這不是自己家,又悻悻的跑回來問:“陳大夫,能否借地換身衣服。”
這一連串的身手看的陳大夫目瞪口呆,有些磕巴的說,“跟我來吧。”
誰知蕭爻得寸進尺,更加慚愧的又問,“能不能再借身衣裳?”
“……”怕今日引進門的不是病人,而是什麼討債鬼。
這陳大夫不知道是哪方風水養育出來的菩薩心腸,從發頂到腳底板都庸碌的厲害,文不成武不就,連大夫都乾的稀鬆平常,就是心好,長了副任人宰割的樣貌。
他領著蕭爻進了內室,還準備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甚至連毛巾一併遞了進去。
慕雲深所在的藥堂和蕭爻只隔了一面牆,蕭爻換衣服的時候,動作忽然一頓,眼神直愣愣的盯著這面牆,恨不得看出個人形來。
陳大夫還沒穿兩次的衣服,就這麼生無可戀的掛在他肩上,袒露著的半邊身子傷痕無數,或大或小——猙獰者,幾乎將他劈成了兩半。
而這一路上,蕭爻連根手指頭都捨不得讓慕大公子傷著了,結果這一遭卻往水裡一掉,掉出滿身毛病來,不死不活的躺在外面。
他苦笑了兩聲,輕道,“讓秦叔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那可不是我殉情,只是不好跟長輩計較。”他想了想,手指頂在牆上戳了戳,好像戳在慕雲深的腰窩上,“要等我爹救出來了才能跟秦叔說。”
過一會兒,蕭爻再嘆了口氣,“要不還是等等,你不是想天下雙分嗎?總得分完了,我纔好給你個交代……”
“那笏迦山怎麼辦?”蕭爻撓了撓頭,忽然覺得慕大公子的生死簡直是天下間頭等大事,否則這一股腦的全落在自己身上,便是煩也煩出毛病來了。
他匆匆將陳大夫的衣裳套好,也顧不得想什麼“殉情”的事了,念念叨叨著“你可千萬不能死啊”,衝過去就要抱歐陽情的大腿。
歐陽情正在下針的手一抖,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躺在牀上的慕雲深已經有了絲活氣,這陳大夫也是個好學的,紙筆都拿著,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
蕭爻的心裡擰巴成了一團,跟剛纔擦水的毛巾似的,還一抽一抽的疼。
慕大公子的睫毛顫了,手指動了,乃至額頭上有了一滴汗他都瞧的非常仔細,生怕錯過了什麼他還活著的細節。
以至於歐陽情鬆一口氣,說“暫等”的時候,結結實實嚇了蕭爻一跳。
讓自己擔心受怕無數次的混賬玩意兒也終於嘗試了一把提心吊膽,慕雲深本該覺得普天同慶,可真正到了盪口,卻又心慌……不想讓蕭爻也受一分苦。
他雖然暈著,神智稍有混沌,但想必這副身體二十多年來,倒有一半時間處於這樣的狀態,竟然不顯的特別昏沉,外面什麼聲響,都還能聽得見。
偏偏陳大夫家的隔音效果特別差……方纔蕭爻嘀咕的什麼話,慕雲深聽的七七八八,其它都能囫圇帶過去,就只抓重點,記了個“殉情”。
可見人是會墮落的,就算如慕雲深這般克己,總也能遇到個搬江竊嶺的偷兒,把原則都偷走餵魚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蕭爻的話實在太多了,活活把慕雲深給囉嗦醒了。
前後也才半天的功夫。
他睜眼的時候,陽光正落在院子裡,溫和的很。牆角長著些蔥蔥郁郁的雜草,陳大夫也是個心大的,根本不料理這些,導致這草樂天知命,這麼冷的時候也不見萎,欣欣向榮的似要鳩佔鵲巢。
蕭爻趴在他的牀邊,頭髮已經幹了,順從的貼著臉,眼睛半睜著,卻一動不動,分辨不出是醒著還是睡了。他的鼻息很溫暖,有一下沒一下的噴在慕雲深掌心,輕輕地發軟,連帶著人也顯的很乖。
可就是這麼個既不兇狠,也不猙獰的少年人,千山萬水的走下來,骨子裡竟有股不屈不撓——慕雲深原是個不要命的,竟也被牽扯出幾分對人世的留念來,捨不得死了。
“蕭爻……”慕雲深輕道。
他人剛醒,嗓子都沒開,有些沙啞,跟蚊蚋似的,聽也聽不清。蕭爻卻猛的一個激靈,無神的眼睛瞪的老大,幾乎蹭到了慕雲深的臉上……
“醒了醒了,慕大公子醒了!”這一嗓子嚎的,門外竟呼啦啦涌進一羣人,老的少的美的醜的,還有個光頭大和尚。
“……”慕雲深頭疼的厲害,乍然之間被這麼多人圍觀,剛生出來的溫存之心胎死腹中,偏偏闖禍的那小子竟然茫然無知,湊上來捏了捏他的臉,對一干人等頤指氣使,“還愣著幹嘛!給慕大公子倒水啊!”
蕭爻不放心的胡亂摸了把慕雲深,確定人還是暖和的,能呼吸……便四肢百骸都舒坦了。那向來互爭不讓的兩股剛猛內力,竟也似吹了楊柳風的虎豹豺狼——懶洋洋打個盹,收起張揚跋扈的利爪。
他在笏迦山下養傷時便常有這樣的感覺,所謂武功,招式乃至內力都是傷人的東西,像一把雙面開刃的劍,登峰造極者無堅不摧。但蕭爻是個懶洋洋的性子……無堅不摧都是說來哄人的,用碳燒一個打鐵的爐子,管你幾百年的神兵利刃,進去便融成一灘銅汁鐵水。
蕭爻隱隱約約有這種意向……像是自己就要變成這融鐵的爐子了,而這種感覺在慕雲深醒過來的一瞬間達到了頂峰,還沒等蕭爻反應過來,卻又倏而消失不見了。
他也懶得廢這個閒心去抓尾巴,乾脆拋之腦後,專心致志的爲慕雲深的身體操煩起來……什麼時候去太谷城把楚婷綁到笏迦山去,她的醫術雖不及歐陽情,但調理的方子多,也吃的放心點。
陳大夫的藥堂雖然在東市也算藏的深,但貼牆的後頭就是長街,偶爾有什麼動靜全聽得見,就算不涉及自家,他也會手腳麻利的關上大門,營造出個“此間無人居住”的假象。
因而這麼多年雖然提心吊膽,卻還算相安無事。
這幾日,皇城裡忽然亂了,從昨晚上到今早,這已經是第四波馬蹄聲了,全都風風火火的。陳大夫一隻手搗藥,耳朵卻貼在自家後牆上,心裡猜著又出了什麼事。
這一波馬蹄不是去宮裡的,因爲它沒繼續往前了,而是沿著自家牆角一繞,匆匆往南。
陳大夫搗一會兒藥就嘆一聲氣——這京中的局勢他越來越看不懂了。
別說是陳大夫,就是身處在漩渦中央的趙勉都有些愁上心頭,他原本在京中只有一個勁敵,就算趙明樑再怎麼的疑神疑鬼,終究也只有這幾個兒子,百年之後,趙勉就算用不甚光彩的手段,也能把皇位奪過來。
而這裡頭唯一能跟他爭一爭,只有趙端。
“……”書桌上鋪陳一張紙,趙勉提著筆,墨在筆尖匯攏,時間一長便有些兜不住的跡象,在門被推動的一瞬間滴了下來。
趙勉垂著眼睛,看著這點墨跡在紙上暈染,初時還不過指甲蓋大小,等刁封開口說話的時候,幾乎能窺見江山一脈。
刁封是剛回來的,馬都沒來得及拴回廄中,他整個人風塵僕僕,由內而外散發出了一種狼狽,頭髮上粘著蛋殼和爛菜葉,僞裝的衣服也扯壞了,露出裡面大紅色的官袍。
趙勉見了,將眉頭一皺,“都跟你說了,別穿這身衣服去,偏不聽,吃虧回來了吧?”
“王爺……”刁封無言以對,只好將話題從穿著上引開,“人不見了……我們沒能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