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情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宅, 所有的飲食起居都在偏殿之中。
這裡看上去凌亂陰森,但歐陽情很會打理,亂自然是亂了點, 處處掛著招魂的幡布, 卻不髒。慕雲深將衣服下襬一撩, 撿了塊破舊的黃蒲團, 盤腿坐在上頭。
他的臉色也不好, 水下了鍋,柴入了膛,便一隻手撐著腦袋, 闔上眼睛假寐。
慕雲深像是座玉雕的人,如此閉塞昏暗的環境下, 仍是有一層清冷的光輝籠罩, 整個人安靜且矜持, 與周圍瘋瘋癲癲額環境格格不入。
那廂,歐陽情出手極快。他陰沉的面目湊在一塊兒, 眉心擰成一條深刻的印紋,這時候倒顯出年紀來了,不像是藥罐子裡泡出來二十開外的年輕樣貌。細細的汗珠掛在眉毛上,不留神就掉進眼睛裡,醃的又疼又癢。
他手底下的病人還是直挺挺的躺在牀板上, 半邊身子扎的跟箭豬差不多, 尤其是丹田與腦門, 密密麻麻的一層, 銀晃晃的亂顫。
“是誰下的手?先剔了一身內力, 再往裡強加一層,導致氣海與經脈阻塞難通, 乃至逆行……雖後來有人善加引導,手法也過簡陋倉促——你們在笏迦山上有仇人?”
針已經全數扎完,歐陽情正在一根一根的拔。這裡頭更有些門道,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幾乎跟排兵佈陣一樣。
“這年輕人也受的住疼,就算是我在這個年紀受這般苦,怕也挺不住了。”
歐陽情就像是在掂量市場上的肉值幾文錢的語氣,雖是誇獎,卻說的不痛不癢,末了還接上一句,“早晚是個禍害,何必留著。”
像是隨時要下殺手的樣子。
慕雲深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屋中所有的光亮彷彿都藏在這一線之中,定定的落在歐陽青的後背上,“你可以試試。”
話至此,歐陽情只是自嘲的笑了笑,“豈敢。”
他的精神氣本就剩的不多,每拔一根針又跟著散開點,這會兒面如死灰,像是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殭屍,只能靠一點熱乎和有進沒出的呼吸強撐著,證明是個活人。
這買賣可做虧了。
歐陽情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慢騰騰站起身來,捶地的長袍就擋在腳邊,幾乎一步一絆,踉踉蹌蹌往後頭的隔門裡走,“你照看好他,別進來。”
似乎在尋找一處安心的地方,奔命似得逃竄過去。
慕雲深仍是坐著沒動,冷冰冰的眼神先是停留在歐陽情頹唐的背影上,轉而不動聲色的溫柔起來,微微嘆了口氣,認命似的將一鍋開水攪了攪,裝上一盆,來給蕭爻擦擦臉。
這張臉上一半是灰,還有幾道刮傷的血痕,脣色蒼白,整個人既不活泛也不嘮叨,安靜的有些出乎意料。
蕭爻之前不管受多重的傷,總是醒的很快,就是生死門前徘徊一遭,也能吼一聲讓人安心,現在不出聲了,也是個血肉之軀。
慕雲深將毛巾放在熱水裡潤了潤,先沾溼蕭爻乾裂的嘴脣,然後順著額頭慢慢擦下去,在肩頸之間流連片刻,嘆了口氣,“你呀……何苦認識我。”
蕭爻昏迷中似是聽見了這句真心,眉梢一動,發出一聲輕微囈語,“……命。”
“哈……”慕雲深搖頭苦笑,俯身吻在他的額頭,“好好養傷吧。”
這一層冰冷的外殼在蕭爻的面前終於肯撕開了,露出裡面最溫柔可愛的部分來,轉眼卻又一變,故作矜持的坐正了身子,似與往常無甚區別。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響動,打破了屬於偏廳的寧靜,乃至在這嚴嚴實實堵上的窗戶口震開一絲縫,月亮已經攀升至中天,薄而稀鬆的光芒頗爲吝嗇的佔據一個角落,就像是無意滲進來的人氣。
沈言之已經回來了,神色略有些困頓,除此以外也看不出更多的異常。
他的衣服在這一輪的折騰裡,雖不至於破敗,卻也談不上光鮮,在一幫洗乾淨等著吃晚飯的人裡,多多少少顯的有些灰頭土臉。
沈言之一直是人模狗樣的,陡然間這麼不拘小節——嘈雜的大廳一時安靜,全都撇過頭來看著他。
“沈宮主這是怎麼了?”阮玉坐在柳白甕的身邊,夾槍帶棍的嘲諷道,“剛做了假君子真小人,讓人踹了吧?”
本只是無心之語,卻不留神正戳衆人心事,許崇明的眼神一時有些複雜,白胖的臉上強擠出一個笑容,和和氣氣的勸道,“小姐,好不容易家裡人都聚齊了,您今晚就少說兩句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許崇明雖然上山時間並不太長,但對阮玉還算不錯,糖塊零嘴沒少了她,但凡有個稀奇玩意兒,也是第一個先拿來讓阮玉把玩——簡直當成了半個女兒。
這大概是一種影射的心理,許崇明早早失去了自己的女兒,或多或少見到小女孩便有種氾濫的父愛,偏偏還和阮玉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阮玉“哼”了一聲,撇過臉去,就當看了許崇明的面子,暫且放過沈言之。
柳白甕便在一旁拄了拄拐,戳在木板鋪造的地面上,發出空落落的聲音——建造逍遙魔宮的人的確技藝超羣,這麼一層薄弱的木片踩在腳底下,生生頂著幾張大桌無數的人,不僅不見塌,甚至越踩越緊實。
“這飯也太難到嘴了吧?要不皆散了,明日起早?”
老爺子精神這時候反倒越來越好了,一掃之前踉蹌上山的疲憊,挺直了腰板坐在椅子上,眼眶裡兩個黑漆漆的窟窿,雖看不見周圍的情況,卻也意料得到,想必沈言之出去一趟吃了虧。
他打心眼裡有些解氣,又拄了拄柺杖,“這都等了一個多時辰了。”
沈言之笑了笑,他雖看上去像是趕了大半宿的路,中途還摔了一跤的樣子,但這股君子風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再狼狽,也是蒙塵暖玉,溫潤儒雅,“抱歉,讓老爺子久等,我這便遣人佈菜,不會耽擱。”
他一招手,許崇明就知道是什麼意思,心裡膈應著去做事了。
許崇明是個顧大局的人,不會當衆讓沈言之下不來面子,但他也是個有心思的人,越是憋的長久,這心思便越滾越大,到最後更難收拾。
通常許崇明這個逍遙魔宮的大管家,還要顧著歐陽情的吃喝,一邊布著熱菜,還留出一份來放在食盒中,讓小丫頭提來放在偏廳門前。
今日菜多,歐陽青那兒也不只一個人,小丫頭很見點本事,兩個半人高的食盒,她能一手託著,輕飄飄站在門前敲了敲。
她好像有些怕偏廳裡這不見光的怪人,緊張的嚥了咽口水,聲如蚊蚋,還有些發澀,“杏兒給您送飯來了。”
“你放門口吧,我過來拿。”
今天這聲音似與往常不同,雖是一樣的冷漠無情,但少了一種陰沉,泠泠如弦上之音。杏兒臉一紅,忽然想起許崇明說過,這屋裡還有兩個山下來的公子。
她正躊躇著,門已經開了。
披著長衣的公子面如冠玉,冷清清的從她頭頂看下來,眉頭輕微一皺,似乎拿這兩個巨大的食盒有些無奈。
“可否請姑娘將食盒送入屋中?”慕雲深道。
他腳步虛浮,說話之間也缺乏一種練武之人的中氣,杏兒雖然只是個打下手的小丫頭。二流的身手,卻也能看出來這公子是讀書人的身板,所以乾脆的點了點頭,“好。”
這還是杏兒第一次進來偏廳,平素歐陽情只把她堵在門口,別說進來,就是多看一眼都不敢。
她有些好奇,安安靜靜的呆在慕雲深的旁邊,卻也知道規矩,沒有亂瞟。蕭爻還睡在牀上,睡姿十分不雅,雖然沒有醒,但恢復了一些精神,被子翻倒在旁邊,顯然是能動了,下意識的亂折騰。
杏兒將食盒放下來的時候,看了一眼牀上的人,這公子瞧起來年紀甚小,清清秀秀的,還沒仔細辨認清楚,慕雲深便不動神色的擋在兩者之間,阻斷了杏兒的目光。
杏兒只得抿嘴笑了笑,細聲道,“那我先出去了,公子若有事吩咐,可搖動門口的鐵鈴鐺。”說完還福了一福,這才退了出去。
屋中便又安靜下來,艱澀的毒蟲草藥味荼毒著慕雲深的嗅覺與味覺。從他復生開始,幾乎是泡在這一類的東西中晝夜不離,若非甜食,簡直壓不下舌尖常年累積下來的苦。
慕雲深攏了攏身上單薄的衣服,因四體不勤而養的青蔥白嫩的手將盒蓋推開,往裡看了一眼——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裡頭有一盅熬煮好的粥,精挑細選的材料,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慕雲深上一世有段時間過的並不好,雖後來勤於練武將以補拙,但因常年吃不飽的原因,忌辛辣重油,有時候甚至只能喝粥——這食盒裡端正放著的,正是這一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