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爻原以爲所謂暗中刺殺趙勤的人, 是自己或者阮玉,一來下手的時候有個數,二來慕雲深的手上也沒其他能用的人了。
結果第二天傍晚的時候, 蕭爻頭朝下, 正吊兒郎當喝酒逗人的時候, 忽然東邊一陣敲鑼打鼓, 說有人行刺太子。
這陣動靜著實不小, 然西市衆人只是微微撐起了眼皮子,只要天塌不下來,就各幹各的事, 不瞎打聽,也不摻和。
“咚”蕭爻一個沒勾住, 直愣愣的從窗戶前摔了下去, 正妨礙到阮玉練功, 橫豎遭了頓拳腳,身後拖著小丫頭和大姨娘, 在鵲吟軒中上下亂蹦。
慕雲深正坐在二樓的清淨角落裡喝茶,桌上放著碟桂花糕,動都沒動過。他撐著頭看了看鬧哄哄的人羣,自碟子裡拿出一塊桂花糕來,蕭爻從他身邊竄過去的時候, 就著慕雲深的指頭, 一口吞了大半, 嘴裡還含糊不清的問, “大和尚呢?”
倘若智遠還在鵲吟軒, 他肯定不敢這麼招惹阮玉。
“替我辦事去了。”慕雲深伸手一攔,阮玉就算十二萬分的不情願, 還是乖乖坐到他身邊,一邊喝茶,一邊瞪著蕭爻。
近日越發圓融通透的悉曇也有殺性起伏的一天。
“慕大哥,這樣不公平,”阮玉氣哼哼的將一塊桂花糕啃得參差不齊,“你什麼事都告訴姓蕭的,打架都護著他,對我不公平。”
她頓了頓,忽然又想起件事,剎那間偃旗息鼓,只是仍然憤憤的折磨手裡的桂花糕,一半吃到了嘴裡,一半全搓成了屑子,飄在茶碗上——
倘若不是蕭爻,阮玉天大的脾氣都不敢在慕雲深面前表現出來;倘若不是蕭爻,她的慕大哥還是冰雕玉琢不食人間煙火,要操心的事那麼多,哪管她從何處受了委屈。
更何況,真打起架來,她也不是蕭爻的對手。
於是乎越想越氣,又抓了塊糕點繼續浪費。
“哎哎哎,你不吃歸我啊。”蕭爻痛心疾首。
等他們鬧騰累了,連走南闖北的行路人都歇完了腳,鵲吟軒裡三三兩兩都沒什麼熱鬧的時候,智遠才踏著月色急匆匆回來。
他那尤爲暴露的光腦門上纏著層黑布,整個人矇頭蓋臉,剛進來的時候引來一陣矚目,但想必這個時辰,外頭還在營生的人十之八/九都是這個打扮,隨即也就沒人關心了。
智遠剛動過武,身上還有股肅殺未曾散盡,帶著點料峭春寒,忽的撲進鵲吟軒中,第一個認出他來的還是阮玉。
小丫頭纖細的眉頭一蹙,“幹什麼去了?”
雖名爲師徒,但阮玉老大不客氣的態度和尚也習慣了,飛身往二樓一躍,低聲道,“那小娃娃已經被宮裡來的人接走,受了點傷,血流的兇險,但沒有大事。”
智遠又道,“來的都是些高手,我殺了其中兩個,另一個重傷逃脫,還有一個幹看戲了,根本沒進院子,阿彌陀佛。”說完,他又回頭叮囑了阮玉一聲,“我們唸經吃素的,決不能殺害無辜,爲師已經不是落伽山的掌門了,可以放浪形骸,以後你要注意點。”
“……”阮玉想把一手的桂花糕屑子都糊在他頭上。
“好,”慕雲深又喝了一口面前的茶,“等著吧,今晚還有大戲要唱。”
西市裡,通宵達旦都有聲音,這時候更是殺人越貨的集中點,仔細聽,能從貓叫狗吠中聽到幾聲哀鳴。
陳川的白衣服還沒來得及換,衣袖跟下襬濺上的血像是連串的梅花,他的臉很白,但沒有受傷的凝滯,正站在鵲吟軒對過的屋檐上,背後襯著一彎薄月。
雖是高處,但鵲吟軒門窗緊閉,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這兒瞇著眼睛,是能看出個什麼好歹來?
“陳先生。”手裡拿著把鐵扇,楊遇之塗脂抹粉,生怕別人看不出他是個小白臉來。
不比陳川高立屋頂的孤寒,楊遇之顯然更會享受,此刻左擁右抱著兩個美人兒,正在二樓佈置下酒席,飯來張口般的埋在長椅中。
他是趙康的入幕之賓,雖不插手官場上的事,但久而久之與陳川之流也有來往。
楊遇之瞧不慣陳川的惺惺作態,陳川看不慣楊遇之的眠花宿柳,凡有事同往,總會相互膈應兩句。
“今晚康王殿下派出的人怕是無功而返吧?”楊遇之不用擡頭,將聲音壓成一線送入陳川的耳朵裡,還連帶著喝酒與嚼花生的脆響,夾雜著不堪入耳的淫詞穢調,“陳先生倒是很會明哲保身,一看形勢不對抽身就走,回去怕少不得編排欺瞞。”
“哼,半斤八兩。”陳川淡淡的回了他一句,“倘若瑞王得償所願,遇之兄何必跟我似的,半夜不入自家溫柔鄉,反倒來西市尋殘花問敗柳?”
趙明樑的五個兒子裡,只有趙康和趙豐遠在封地,趙勉與趙康雖身在皇城,卻也有了各自的封號,相互之間使絆子,誰也不比誰過的清閒。
而東市西市間隔著一條護城河,所做的營生偶爾也有重複,但東市始終略勝一籌。
譬如東市花街的姑娘普遍比西市的溫柔漂亮;東市賣的果子普遍比西市大上一圈,還甜;東市的算命先生都比西市來的靈驗。
楊遇之偏回,“我就愛潑辣的。”
正鬥著嘴,鵲吟軒裡忽然有了動靜。許紅菱將窗戶支開,手裡懶洋洋搖著一面團扇,目光穿過狹隘的街道,落在陳川和楊遇之的身上。
已至深夜,西市的月光常年朦朧稀薄,很難辨別一舉一動。楊遇之三十開外的年紀,這輩子談不上閱人無數,但女人卻是越見越多,女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甚至每一種笑容,縱使看不清,他也能辨別一二。
當即推開身側兩個柔弱無骨的女子,飛身往鵲吟軒而去。
陳川不敢怠慢,立即跟上。
“嘎”來開門的也是個伶俐漂亮的小姑娘,避免了兩個有身份的人做樑上君子。
乍進門時,整個鵲吟軒漆黑一片,似乎在一瞬間,自上而下所有的蠟燭都點燃了,正當門的桌上坐著兩個年輕人,暗處卻還不知道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著。
陳川趕緊上前拘了個禮。他骨子裡有種私塾先生的文雅,修長的身形攏在白衣鶴麾下,眼睛也不亂看,簡直客氣到了疏離的地步。
而楊遇之完全是另一種人,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戒備,嘴角帶著絲譏哨的笑意,開口便是,“你們如此故弄玄虛,就算瑞王殿下想爭取合作,我也不會放任各位亂來。”
楊遇之的身份跟陳川不同,他出生時也是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祖上三代爲官,雖不算什麼中樞密要,只是官場險惡,他也都輪番見過了。
而今整個楊家早已沒落,只剩下他一個人還算活躍,幫著趙端做事,以還當年援手之情。
楊遇之看得透,知道這裡面的每一個人都不乾淨,所以也不跟陳川似得自詡清高。
“你們暗中救下趙勤到底有什麼目的?”楊遇之又問。
“當今太子殿下身份尊貴,哪有不救之理?壯士這般說話,難道一心盼著殿下亡故?”慕雲深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又繼續道,“恕在下斗膽猜測,難不成要殺小殿下的人跟你有所瓜葛?”
一點也沒有抱歉的意思。
“哈哈哈哈”楊遇之仰頭大笑,“誰都知道我楊某幾年前都還是朝廷欽犯,認識幾個窮兇極惡之徒有什麼奇怪,王爺手底下這麼多人,總有異心者,我們的行爲皆是自作主張,跟王爺哪來的關係?”
慕雲深的臉色很沉,上下通明的燭光都沒有辦法顯出原貌,他低頭看著手裡的茶水,也不喝,似乎裡面裝著什麼奇珍異寶,蒼穹宇內,無端端的引人心悸。
楊遇之下意識的往門口退了退,“就算你不想幫我家王爺,也請不要插手現在的局勢。”
“呵……”慕雲深冷笑,“如果我偏要插手呢?”
他的話音剛起了一個頭,待落下的時候,已經有一把緋紅色的短劍架在了鐵扇上。
兩柄兵刃交擊,火花頓現,他的鐵扇發出近乎於慘叫的嘶鳴,向外的那面留下數寸長的裂痕。
到這時,楊遇之方纔分出神來看向堂中的另一人。
他明明可以從談吐氣息裡聽出來慕雲深身體孱弱,不懂武功,但目光一旦被吸引,便似心驚膽顫般至始至終要盯著慕雲深不放,怕稍一分神,自己便會身首異處。
而蕭爻又隱藏的過深,沒有氣息,沒有殺意,彷彿只是一團黑咕隆咚的陰雲,待出手時,方纔有一線的光,直衝進耳目神識當中。
“兩位,”楊遇之的鐵扇架著這柄短劍,額頭上已經滲出了薄汗,“殺了我,瑞王府還有千千萬萬個說客,至少我還不算討厭。”
倒也是,楊遇之說話雖然不怎麼動聽,但做人這一方面還算厚道,不像陳川,表面斯斯文文,手裡頭卻扣著一把暗鏢,隨時準備偷襲慕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