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不是什麼稀奇之言,但讓王拾雪重複了一遍,陡然就觸發了蕭爻的羞恥之心,他老臉一紅,“嗯嗯啊啊”應付著,“所以……娘,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王拾雪道。
蕭爻覺得他娘今天真是奇怪,全身上下都透著僵硬,像是從一個沉默的土偶變成了一樁木頭,幾乎把爲數不多的慈母心全挖出了來,旁人無價她三兩,單這三兩還不知道怎麼體現……反正是把蕭爻嚇出了一身冷汗。
王拾雪讓他過去,他反而下意識的退了兩步,把那三兩慈母心瞬間摔的只剩一錢了。
“過來!”王拾雪壓低了聲音,軟化的面色重新繃緊,蕭爻頓時不敢耍滑頭,畢恭畢敬的跨過火盆,走到了他娘那頭。
“……”蕭爻在心裡捶足頓胸,早知道他娘方纔是真心實意的,就該順桿往上爬,現在可糟了,免不得一頓訓。
“再有一兩個月你就十九了吧?”王拾雪道,“確實也該離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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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似乎想摸摸蕭爻,然而只稍一曲指又放下了,王拾雪嘆了口氣,“你這孩子既不像我,也不像你爹,也不知怎麼長成這個脾氣的……不過也好,吃不了虧。”
像此一類的話,經過蕭爻的耳朵,自動剔除了不動聽的地方,剩下的全是誇獎。
他故作嚴肅的表情有些懈怠,慕雲深從那雙微微瞇起的眼睛中看到了笑意,像被感染了一樣,自己也忍不住放鬆了起來。
從蕭爻記事起,他娘很少說起此一類的話,也只有跟蕭故生在一起時,纔會多言幾句,人前則惜字如金。
秉承著爲人子不得不盡的孝心,蕭爻越發覺得今天王拾雪有點異常……他小心翼翼的幾次開口想說些什麼,卻跟她娘要伸不伸的手一樣,挪揄了幾次說不出口。
“唉……”蕭爻難得的對人情有些惆悵,他雖不世故,但圓滑的很,相處起來通常會讓人覺得舒服,連慕雲深這種挑三揀四的,最後都拿他沒半點辦法。
總而言之,蕭爻挺討人喜歡。
但約莫他娘不是人,相看兩厭這麼多年,蕭爻但凡聽見故事裡提到“魔鬼”兩個字,代入王拾雪的臉,瞬間毛骨悚然。母子真是上輩子的債和仇,兩個人都在還,還來還去還賒了賬,估計是閻王爺的陰謀。
只聽他娘又道,“你的本事已經不差了,但還缺一樣東西……你自小就不喜歡主動迎敵,凡事能躲則躲,不是害怕或退縮,而是心軟。”
不等蕭爻辯解,王拾雪接著說了下去,“你怕死,以己度人,不逼至極限不想殺人,但今天我想告訴你,蕭爻……”
“江湖中是非淡薄,善惡並存,你只能躋身在二者之間,要麼主動,要麼被迫,最終都會與之同化……所有像你一般年紀的人,都以爲自己可以獨善其身,”頓了頓,王拾雪的眼中閃過一絲劍光,“你知道是什麼下場?”
王拾雪是她那個年代中的佼佼者,然而慕雲深從未聽說過這樣一個名字,不是沒有存在,而是缺漏了。近三十年前,皇位之爭曾經掀起一片腥風血雨,亂爭之勢出英雄,卻也適合隱姓埋名。
最後所有的奪權謀位,顛沛流離,都歸於一卷詔書,新帝即位,又從個不諳世事的小娃娃長成大人物,剷除朝中盤根錯節的遺留勢力,攝政人等或死或發配,盛世不過幾年,夾在年少懵懂和驕奢淫逸之間。
而笏迦山作爲一個銷贓滅跡的沃土,自然少不得與之牽扯。
王拾雪雖然看上去暴躁冷漠,脾氣不好,充滿了一個衝動的人該有的特質,但這些都是蕭故生寵出來的,早年間,她心思的深沉敏銳不比慕雲深差,知道何時進何時退,才能不受牽連。
保全少帝,江山易主後,她沒有留下來共富貴。王拾雪自出山就是隱於黑暗的殺手,她可以來,也可以走,這番大事業成於她,卻也與她無關。
“……我不知道。”蕭爻老老實實的承認自己是隻井底蛙,“死了嗎?”
“江湖和戰場沒什麼不同,死亡是常事,聽起來最糟也不過如此,其實不然……”王拾雪道,“人殺你,你殺人,過多的仁慈只會拖累你,兩相取捨總在無時無刻的挑釁底限,而終有一天你會放棄,到那時候,你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在這樣的規則下,我只要你記住一件事……”
“不管你墮落到何種地步,總有比你更墮落的人,只要你的劍尖永遠向前,就傷不到無辜。”
這一番道理要是蕭故生說的,蕭爻早就在心裡敲起了木魚,寧可跪在祠堂挨幾鞭子也著實聽不下去,但王拾雪很少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她的管教更似嚴父,能動手絕不動嘴。
“還有一句話,我可能只說一遍,你要牢牢記在心裡。”
王拾雪的手終於落在了蕭爻的頭頂,少年的個頭已經比她高出了很多,乖巧的垂著眼睛,“我其實無所謂你以後會成爲什麼樣的人,我是你的娘,不和別人講道理。”
蕭爻的心裡剛軟下來,滿眼淚花兒的要喊她一聲“娘”,忽然就覺得不對勁,下一秒王拾雪指尖凝起劍氣,要不是蕭爻閃的快,得毀容。
“……”
果然還是不對盤。
適應了王拾雪的反覆無常,蕭爻一時間也不敢再靠近了,他從佛像後探出腦袋,一驚一乍的看著從不肯吃虧的老人家。
“我就說,您今天還沒打到我,一定會伺機報復回來!哎哎哎……你可別把氣撒在慕大公子身上,回頭爹知道了跟你急。”
王拾雪不過是往前走了半步,想靠火盆近些,蕭爻立馬不藏了,把慕大公子嚴嚴實實的擋住,慕雲深在他身後無奈的搖了搖頭,微微抿嘴有些像是在笑。
“伯母是知道了段賦的去向,特地追來太谷城的吧?”慕雲深很享受被蕭爻護著,他沒挪地方,越過身前的人和王拾雪說話,“也巧,若不是出城的路少,怕就此錯過了。”
“……”不知怎麼的,王拾雪覺得慕雲深不像表面上看來這麼“溫潤含蓄”,反而像深淵一樣,不經意的盯著蕭爻,伺機將他拆吃入腹——就跟自己盯著蕭故生一樣。
“這小子……”王拾雪的劍在鞘中吟。
“但蕭將軍不希望您去冒險,所以,您應當改變主意了,”慕雲深繼續道,“是劫獄,還是自投羅網……方纔那些話也是爲了有個交代吧?”
王拾雪微微擡了一下右眉。
蕭爻有些拿不清他娘這是氣到了還是表達讚許,只能正襟危坐的將慕雲深擋的更嚴實些,並希望他爹的面子足夠大,慕雲深要是把話說絕了,也能震住他娘。
“回京,伺機而動。”王拾雪道,一貫的不願多說,彷彿剛剛那個給蕭爻強行灌輸江湖規矩的人不是她。
“我們剛從太谷城裡出來,得知一件事,興許不能和夫人同路了。”慕雲深的手指在蕭爻的背上劃了劃,隔著布料若即若離,明顯感覺到蕭爻的身體繃直了,他才裝模作樣的收回手,留下四個不著痕跡的字“稍安勿躁”。
蕭爻對他的信任某種程度上是盲目的,一邊唾棄自己不思進取,一邊又很享受這種不必費太多腦子的被動,爾虞我詐有慕雲深擋著,想起來就全身舒暢。
“嗯。”王拾雪點了一下頭,也不問什麼事,只道,“你們的路和我不同。”
盆裡的柴火還在燒,因爲連天下雨受了潮,所以濃煙滾滾,越到下面越是不見起火,轉眼之間,整座佛堂煙霧繚繞,而最後一點火星“騰”的掙扎一下,徹底熄滅了。
慕雲深貼的更近了點,將蕭爻當成個人形的暖爐,偏又不過分,兩人始終接觸不到,蕭爻僅覺得彆扭,又怪自己多想了,天寒地凍的,慕雲深身體不好,也不是故意拿自己尋開心。
“嗡嗡”,王拾雪聲色不動,手裡的長劍卻越發銳鳴,她針對的是那心懷不軌的慕大公子,蕭爻卻誤會了,以爲他娘又看自己不順眼,隨時準備動手。
“那什麼,我再去撿點柴火,天色晚了,沒點熱氣也睡不著。”蕭爻寒毛直豎,訕訕的想站起來,卻不料有一片衣服被慕雲深拽在手裡,一個趔趄,差點頭朝下,栽倒進銅盆中。
“咳咳咳……”慕雲深咳嗽著道,“不用了,柴火溼,點著了也不見暖,還嗆人,”說著,又假模假式的問王拾雪道,“伯母是練武之人,怕也不覺得冷吧?”
“……不冷。”
方纔還看著面色略紅潤的人,這時候咳嗽聲震天響,感情要把心肝脾肺腎都咳碎了吐出來,王拾雪心裡嘆了口氣,怪自己老頭子識人不帶眼,又立馬將自己摘除出去,分明方纔還誇了慕雲深“自重矜持”。
這慕家的長公子一點也不老實。
“你看……”慕雲深拉著蕭爻重新坐了下來,“你體熱,定然是遺傳自伯母,靠我坐近一些,我也就不冷了。”
蕭爻瞪大了眼睛,覺得這佛堂真是不得了,一個兩個全都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