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扉無聲地被推開,身著紅袖襦裙梳著流月髻的丫鬟輕手輕腳的走進了房內。走過紅木多寶閣,繞過四君雙秀竹屏風,就見牀榻上的人依舊閉目安睡,不自覺更放輕了腳步走到牀前站定。
雖說現在邊關戰事不利,甚至到了國將破的地步,可現今剛剛花苞一樣年紀的小丫鬟依舊癡癡的看著牀上人,臉頰染上了春桃。
他長的真好看……
目光在他如畫眉眼掃過,癡戀維持了半刻就換上了心疼,小心翼翼的彎身檢查他的傷口,又伸出手背碰了碰額心,微微灼熱。嘆了一口氣,這麼俊的小公子,誰下這麼重的手,渾身竟沒一處好的。
低熱一直持續,小丫鬟就守在牀邊一直予他換熱帕,直到換過兩盆水後又看了一旁的大鐘,皺眉側身看向了門口的方向,到用藥的點了,怎麼還沒人送過來?又等了一小會後還是沒人來,丫鬟起來,太醫囑咐了,這藥必須要按時喂的,哪怕人沒清醒,灌進去一些也是好的。
剛走到門口還沒喚人就看到了從院門進來的人。
快步上前,福身請安。
“大皇子。”
“恩。”
來人應了一聲,隨後道:“他如何了?”
正了臉色還是沾上了心疼。
“最近幾日已經從高熱變成了持續低熱,太醫說這是正在慢慢好轉,只是他依舊是昏昏時醒時睡,醒時人也是迷濛的神智未清,好在這幾日好了些,趁著他醒的時候奴婢喂他膳食,他也知道吞嚥了。”
最嚴重那幾天,都是用藥強灌米湯吊著,現在好歹能吃進去東西了,雖然神智依舊未清醒,只是本能動作而已。
“好好伺候他,他若清醒了立刻通知我。”
“是,奴婢記住了。”
大皇子恩了一聲,並沒有進屋,而是轉身就準備離去。剛走了兩步就聽到後面傳來微微忐忑的聲音,“大皇子,奴婢,奴婢可不可以問裡面的那位是誰家的公子?”
聞言轉身,微微凝眉看著期待望著自己的人,小丫鬟臉上的炙熱在大皇子冰冷的視線下越來越冷,最後全部變成了驚恐,直直地跪在了地上不停磕頭。
“奴婢不是要打探他的身份,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被那張臉給蒙了心智,這近乎二十天的朝夕相處早已芳心暗許,雖然那人從未睜眼看過她。當然,她並不是愚笨之人,不然也不會被派遣到這來伺候一個不能被別人知道的小公子了,怕大皇子誤會了自己的忠心,連忙澄清。
戰戰兢兢的跪在地上,一直不敢擡頭,沒人說話,只覺得頭頂的壓力一重高過一重,身子都隱隱顫抖起來,冷汗更是佈滿了臉頰。
良久後離去的腳步聲響起,冷冷淡淡的聲音也落下。
“他不是你能想的人,歇了心思罷。”
直到腳步聲徹底遠離後才擡首,然後整個人癱軟在了地上。大皇子雖溫潤,但一直是言出必行,他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一腔春水還沒來得及傾訴就覆滅了。爲什麼不可以呢,大皇子把他藏在這裡,用最信任的太醫用最好的藥,不說其他如何,至少,他是大皇子這邊的人呀。
自己當然沒有肖想過正室位置,只是陪在身邊也不可以麼?
深秋的長河水位平緩,站在岸邊擡目望過去,水面被陽光渡上了一層淺金閃爍,若非刺骨的河風吹起衣袍,一旁的戰船血跡斑駁,倒也是個看風景的好去處。青瓷立在河邊站了一會,攏了攏披風,瞇著眼看向了旁邊的戰船。
戰船太大,青瓷太小,極力仰頭也看不到頭。
這裡是少卿失去聯絡的地方。
青瓷默默站了許久,甚至閉著眼去感受,幻想他當時的感覺當時的經歷,可仍然什麼都沒有。展開手中的地圖,長河赫然在上,兩邊畫上了不少的紅點,紅點代表的是仔細搜索過的地方,三面延綿百里,都沒找到人。
甚至燕國那邊也在小心查探,還是沒有找到人。
一個月了,如果你還活著,你又在哪?
甲二在不遠處下馬,看著站在河邊的人,河風劇烈,銀色的狐裘都被吹得反捲,單薄的身子在狂風中似乎搖搖欲墜,這是個深閨中的姑娘,這是個從未見過戰場殘酷的姑娘,甲二靜眼看了一會,上前。
單腳跪下。
“姑娘。”
青瓷被甲二的動作嚇了一跳,後退一步,“你跪我作什麼,快點起來。”甲一甲二都是太子殿下和少卿的人,往日在京裡宮裡相見,從來都是彎身行禮,何時跪過了?
甲二擡首,眼眶微紅的看著青瓷。
“這一跪,是爲主子,是爲戰死的將士們,姑娘當得起!”
當初被太子派遣送青瓷來邊關的時候,太子殿下就已吩咐過,除了中途不能回京外,到了邊關後,青瓷一切命令甲二都要遵守。所以,在船上時青瓷讓他整理這幾年戰亡的將士信息時,雖疑惑,也做了。
卻沒成想,青瓷在當時知道三皇子殿下可能的死訊時,竟然還想到了這些。
戰爭無情,死骨無存的人太多太多,一片殘肢中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這已成常態。確定將士死亡後,除了勾除他們的名字,若找到了屍體,是不可能送回鄉里的,會直接就地火化戰後通知家裡一聲就是了。
這還是找得到屍體的,若沒找到屍體下不了定論,是已死亡或是爲俘虜更或是逃兵,這需要確定,而確定的時間就太縹緲了,或許戰後,或許就這麼不了了之,有多少親人在家鄉等待,一年又一年。
甲二深深的低下了頭顱。
“確定戰亡將士九千八百六十二,以將他們骨灰以及隨身物品送回家鄉地,未確定戰亡卻以失蹤將士一萬三千二百十六名,每人二十兩銀子送到他們親眷手中。”
死無全屍是大忌,可戰爭無情,非常時間非常做法,能留下骨灰罈埋在英烈祠就已是萬幸,可落葉歸根,誰會想埋骨在離家鄉這樣遙遠的地方?戰士在戰場廝殺,爲的是國,爲的是家,誰不想家!
英魂時時刻刻都在呼喚家鄉的親人!
至於那些未確定的,甲二相信,逃兵有,但絕對是少數,更多的是屍骨無存的人!他們死後不僅讓親人沒有祭拜的地方,甚至連戰亡將士應得的一切榮耀他們都沒有!
二十兩銀子不多,可至少足夠尋常人家一年的嚼用,這是心意。
一共兩萬三千七十八人,大姑娘整整用了二十五萬兩白銀。甲二一直跟在太子身邊,這些年也都有調查青瓷在外的事情,知道她和喬家喬望舒一起在做生意,喬家少爺很有頭腦,本錢足,膽子大,機遇夠,一年時間就十多萬兩的白銀。
分到大姑娘手裡的,這幾年,大約就是這個數了。
而她,用的是將軍的名義!
想起剛纔從營地路過時,所有人,沒有任何人組織,都在將軍的營帳前默默的下跪,無聲的對將軍說謝謝,哪怕冷血如甲二也真的震撼了,大姑娘她不是在爲將軍收買人心,畢竟將軍他可能已經……她是要那些人記得將軍,記得將軍的好!
甲二擡首,眼睛赤紅,聲音哽咽。
“將軍他若是知道,一定會非常開心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青瓷垂首,看著甲二眼中隱隱的溼意,看了半響,心中也想哭,可是眼眶卻異常的乾澀,一點眼淚也擠不出來了。許久之後輕聲道:“我一個人喚他,他聽不到。”
“這麼多人喚他,他是不是就能聽到了?”
“然後就能回來見我了,是不是?”
青瓷的聲音很輕,輕到沒有一絲的悲傷,雲淡到了極點,似乎風一吹就散了。甲二身子一僵,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話,猶豫了許久,掙扎後擡首卻見青瓷已經望向了來路,側臉寧靜,眸色淡然。
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就見到了負手站在一邊的喬望舒。
“已經快到晌午了,我要去吃飯了。”
“你也快去吃飯,在他回來之前,你們誰都不準倒。”
甲二看著青瓷離去的背影,單薄又強大。
“是!”
喬望舒和青瓷草草用完飯後就坐車去了暫時租借的一個巨大的倉庫,青瓷帶著面紗跟著喬望舒往裡走,一路上都是來往扛著貨物的工人,喬望舒帶著青瓷走到裡側,伸手打開一個袋子,裡面是雪白的大米。
“就近的鎮子,能買的米肉菜,都在這裡了。”
連年戰事,邊關城裡還算好,至少安寧,而周圍的小村落就不怎麼好了,戰事頻發,農耕都顧不上,年少的離家,年邁的不願離開,死都要死在家裡,就靠著救濟,溫飽都談不上,勉強說得上餓不死而已。
而這些東西,就是給他們送去的。
青瓷伸手抓了一把米,飽滿的大米從手中滑落,耳邊是喬望舒小聲說著:“你放心,我們去送糧食,長河沿路的村落都會有軍營那邊的人跟著,藉著這次的機會,可以光明正大的再搜一次。”
搜查的工作一直都是暗地裡進行,怕敵人發現,更怕自己人知道現在的將軍其實是假扮的,手腳根本就施展不開,這次就不一樣了,可以光明正大的進村落找!
青瓷沒說話,喬望舒頓了頓又道:“這次,還是用他的名義?”
手中抓的一把米漸漸滑落,最後在手心留下了一層淺白的灰。
“不。”
青瓷搖頭。
擡頭看著喬望舒的眼睛,輕聲道:“如果不麻煩,請鄉親們,爲青釉立一個長生牌吧。”
到了現在,就算晚了,青釉也該生產了,可是京城一點動靜都沒有,甲二應該沒有騙自己。事到如今,不敢多想,不想多想。
千金散盡,不爲旁人恭維,不爲感恩戴德,只求二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