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何地。
江邊白霧朦朧,秋光幾許,有個模糊的人影站立在不遠處,一身竹葉青衣獵獵作響,他好似低笑了一聲,伸出手來喚道:“郡主……”
她連忙跑過去,卻撲了個空,那熟悉的人影突然消失不見,反而在身后又顯現出一個他來,仍舊笑得溫柔:“郡主……”
他站在那里恍如隔世。
她總以為那些記憶不過是一場夢,他沒有死,他還活生生地在她周圍,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只是那些過往一晃眼,好似已經過了很多年。
她又朝他奔了過去,這一次那人影又開始漸漸虛無遠去,好像要被黑暗吞噬,她追著跑過去,心底喊道:不要走,不要走啊!
但是那人終于還是消失了。
又依稀是雪,他躺在江邊,衣角浸在水里被打濕了,只是面容仍舊看不真切,只聽到他的語氣無限寂寥而憐惜,他遙遙伸手:“阿靡……”
她以更快地速度撲過去,這次人沒有消失,只是突然手垂了下去,濺起些許積雪。
那身體冰涼冰涼,沒有溫度。
殿下!不要死——
蕭折靡突然睜開眼擁被坐起來,呆了一會兒伸手摸了一把枕頭,果然濕了。
現在是十二月伊始,她回到了安國公府,距離殿下去的那日不過十日,卻好像過了十年一樣久,她甚至不敢去想這十日來的情景。
那一天殿下中了看朱成碧,死在她面前,不過片刻剝皮和施微趕了回來,之前他們兩人聯手殺了拔舌獄主,另外兩人成功逃走。見到殿下的尸體,剝皮不肯放棄,取了一顆什么黑呼呼的藥丸給殿下吞下去,說是羞花先生給的以防萬一。只可惜未見成效,施微又企圖用以毒攻毒之法回轉,那么多毒藥砸下去他卻仍舊僵硬冰冷,毫無生氣。
殿下真的死了。
她不肯相信,沒人愿意相信,一直在抵達帝京之前,她都命人不準報喪,殿下也一直躺在馬車里,沒有用棺木,只等他醒過來。
不過她失望了,她難以想象自己昨日是如何將殿下的死訊稟報,然后看著殿下躺進冰涼的黑金大棺,又是如何眉目冷靜地離開的。
她看著如日中天,驚喜沉穩的齊王,看著悲痛欲絕,目光憎恨的皇后,看著陡然昏厥的朝陽公主和呆愣不動的蕉寧夫人,看著面色灰暗的蕭沉鸞,看著挺著大肚子目光擔憂的姐姐和震驚痛苦的二皇子……看著許許多多的人,他們神情各異,只有她像沒事人一樣,波瀾不驚。
猶記得當時她退出無極宮行到御花園,蕉寧夫人竟然也追了出來——
“他是怎么死的?”
蕉寧夫人目光盯緊她,眼底近乎瘋狂,紅衣宛如鋪散在半空的血,那一片紅花的美艷勝不了她分毫。
蕭折靡也望著蕉寧,她回答道:“為救我而死的。”
說了這句話她頓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他臨死前還曾表露他很喜歡我,多么舍不得我,但是對于師姐只字未提。”
蕉寧頓時渾身顫抖,淚如雨下,而蕭折靡在她眼中看到痛不欲生,看到絕望,卻并未看到意外之色。不意外?
蕭折靡嘴角上揚,笑得諷刺:“師姐,你一定非常恨我吧?覺得我搶了原本屬于你的東西還把他摔碎了是吧?”
“蕭折靡,我殺了你!”仿佛真的被蕭折靡給刺激到了,蕉寧猛地一把拔下頭上的金簪,決絕猙獰地撲上來,口中惡狠狠地咒罵著。蕭折靡突然抬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腕,那觸及肩頭肌膚的金簪竟不能再刺下半分。
“這樣就受不了了?忘了告訴你,我很快就要自請為帝妃,榮華富貴喜樂無極了,那時候你豈不是更痛恨我?你的殿下舍棄生命挽救回來的人,竟然轉眼間就成了他父皇的妃子,活得多么愜意啊。”
蕭折靡說完冷哼一聲,重重甩開她的手,緩慢而平靜地前行。
身后蕉寧聲嘶力竭地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賤人!你怎么對得起姬塢!你怎么對得起他!你可知皇帝……”
后面的話她突然收了聲沒有說出來,不過蕭折靡知道她想說什么,面對如此詰問,蕭折靡只是回頭莞爾一笑,反問道:“那依你看來,我要怎么做才算對得起他呢?終身不嫁為他守節還是自我糟蹋郁郁此生?亦或者就應該立刻自盡于他的棺木前?”
蕉寧凝視那一道白色身影許久,最終還是激憤道:“你就該立刻去死!”
蕭折靡聽了這句話絲毫沒有動怒,反而還好似贊同地點了一下頭,悵然道:“是啊,這天下有多少人應該都這么想的吧。連我也……不過我現在可不會死,相反的,我還會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張揚艷烈,天下人都會知道,我就是個妖孽。”
身后的蕉寧好像剎那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頹然跌坐在地上,雙目無神,只是喃喃念道:“蕭折靡,我不會放過你的,你這樣的人,必將受萬民唾棄,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蕭折靡眉毛一顫回了神,屋內已經點起了燭火,葡萄取過貂裘來替她披在悲背上,看著自己姑娘那漠然的神情,只覺心中一痛,低聲道:“姑娘想哭就哭出來吧!”
憋在心里更難受不是嗎。
“哭?”蕭折靡面色平靜,眼中跳躍著那簇火焰,略顯詫異地重復了一遍,隨即搖頭道:“我不哭。”
她從昨日下午回來倒頭便睡過去了,院子里的奴婢見她這樣都不忍心再叫醒她,由著她睡到了現在。此時天外灰白地發亮,大約快到辰時了。蕭折靡深吸了口氣,偏頭問道:“宮里有沒有傳旨來?”
葡萄驚訝地望了一眼她,隨即又低下頭去,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有是有……只是……”
蕭折靡索性打斷葡萄,替她說下去:“可是圣上宣我伴駕五臺山之行?”
“啊?姑娘怎么知道?圣旨上說今日午時啟程前往五臺山,七日后回宮為太子殿下出殯。”葡萄萬分驚訝,明明姑娘一直在睡覺,怎么會知道這件事情的?昨天晚上宮里的莊公公連夜前來宣旨,說圣上感于太子薨之一事十分沉痛,決心前往五臺山為太子超度,順便為楚國祈福,又特著折雪郡主伴駕。
圣旨上說得冠冕堂皇,但誰也不是傻子,皇帝的意圖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倘若姑娘最后真的被選入宮,那么天下人該如何想她?之前與太子殿下糾纏不清又悔婚出逃,太子死后又即刻與皇帝出入同車,常伴左右,葡萄不知道外面的人會怎么說,但可想而知不會是什么好話就對了。
蕭折靡聽了冷笑,她之所以猜得到,那是因為這根本就是她主動要求的。
當時她臨出無極宮之前,被皇后責問推了一把,于是她站立不穩踉蹌了兩下,隨后那假皇帝便體貼地一把扶住了她,還和顏悅色地問她有無大礙。蕭折靡隨即表示并無大礙,并提出請求,希望能去五臺山為太子殿下超度祈福。皇帝姬玄策當即表示準奏,并且他亦會同往。
多么感人至深的父子之情啊,連太子的大喪都等不及便要前往五臺山了。
朝野內外都人心惶惶,誰都知道五臺山是什么地方,更清楚地明白皇帝駕臨五臺山是什么意思。那是在表示——朝堂大清洗要開始了,屬于太子的朝堂勢力在太子倒下的那一刻就顯得風雨飄搖了。
就像同是范序之指正,優羅口供,還有徐世中提供的確鑿證據,太子若在,扳倒樞密院院首簡直易如反掌,說不準還能牽連一把同黨余孽。但沒了太子壓陣,即便太子一黨的官員紛紛上奏要求處死樞密院院首,皇帝也能壓下去,力排眾議,只是將他貶官遷往外省了事。
想必很快皇帝就能以他政績卓越而調回帝京了吧。
太子前腳剛死,皇帝就駕臨五臺山,不用多說,這七天之內五臺山肯定會顯現什么不詳的神跡預兆,然后欽天監再扯扯星象的問題,于是就可以大張旗鼓,名正言順地裁撤冗官,將太子的勢力土崩瓦解,這一道水換過之后,立儲的問題就該提上日程了,于是在這件事上還有什么遺留下來的小魚小蝦,都可以趁此機會一網打盡。
“原本以為會等到殿下大喪之后的,沒想到這么急不可耐。”蕭折靡語氣靜若幽水,眼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眸光暗沉變幻莫測,只是又問:“羞花先生回來了么?”
葡萄搖頭,也有些奇怪:“先生從昨日不知何時出府的,到現在也還沒有回來呢。”
“好吧。”
蕭折靡突然拍了拍葡萄的手背,微笑道:“替你家姑娘更衣吧,要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