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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章

越南正式受清朝的冊封,是在順治十八年,承認前一年九月自稱國王的黎維祺為“安南國王”。到了嘉慶八年,改安南為越南,國王阮福映,年號嘉隆,越南人民稱他“嘉隆皇帝”,是一位英主。

阮福映在統一越南“三圻”時,曾經委托天主教神父,請求法國援助,與法王路易十六,訂立條約,愿割土作為酬謝,后來法援未到,條約當然不須履行,但法國的勢力卻就此伸入越南了。

從嘉隆皇帝以后,阮朝三代皇帝都不喜歡法國和天主教。因此,在道光、咸豐年間,越南也象中國一樣,常鬧教案。英法聯軍侵華的那幾年,法國海軍附帶在越南攻城略地,于是在同治元年夏天,越南被迫跟法國訂立了條約,賠款割地之外,另有專條:越南政府承諾,此后不以領土的任何一部分,割讓給法國以外的任何一個國家。

法國得寸進尺,五年以后吞并了整個南圻,而心猶未足,還打算攘奪北圻,僅留下中圻給越南。到了同治十二年,借故攻陷河內,越南政府派出一員名將抵御法軍。這員名將叫劉永福,是中國人。

劉永福本名業,字淵亭,原籍廣東欽州,落籍廣西上思。早年跟過“洪楊”,洪楊失敗,余眾四散,其中有個叫吳鯤的,領余眾數千,進入越南,劉永福就在他部下。吳鯤一死,劉永福帶了兩百多人,翻山到了越南的高平省,自樹一幟,旗幟用黑布所制,號為“黑旗軍”。

劉永福生得短小精悍,不但勇壯豪邁,善撫部屬,而且善于術數,多謀能斷,在北圻披荊斬棘,招兵買馬,勢力日漸雄厚,越南國王阮弘住特加招撫,傳說還招了他做駙馬,頗為倚重。這時受命御法,在河內西門外遭遇,法將安鄴不敵而退,退到城門附近,為劉永福的先鋒吳鳳典趕到,一刀砍掉了腦袋。這是同治十二年冬天的事。

安鄴一死,法國反倒慎重了,派文官辦理善后,展開交涉,因為中國采取不干涉的態度,因而法國和越南訂立了新約。

這一同治十三年正月底,在西貢訂立的法越和平及同盟條約,重要的條款是:第一、法國承認越南為獨立國;第二、定河內等城為商埠;第三、開放紅河,也就是富良江而上到河內,法國有自由航行之權:第四、越南的外交事務,由法國監督,不得與他國有聯屬關系。這完全是為了排斥中國,而朝廷因為臺灣番社事件,對日交涉正吃緊的當兒,無暇四顧,只下了一道密旨給廣西巡撫劉長佑,“固守邊圍”而已。

不過,越南迫于法國的城下之盟,并不心服,所以一方面仍舊向中國上表進貢,一方面重用劉永福,授官為“三宣副提督”,準他在北圻商務繁盛之地的保勝,設局抽稅,以助軍餉。

這在法國,自然將劉永福視作眼中釘,必欲去之而后快,只是三番兩次用兵,劉永福屹然不搖。同時,中國由于言路的呼吁,朝廷亦漸漸重視越局,明的是由駐法公使曾紀澤照會法國政府,不承認同治十三年的法越條約,暗的是密諭云南、廣西派兵支援劉永福。這樣到了光緒七年年底,由于曾紀澤的電報,說法國謀占越南北境,并擬通商云南,不可置之度外,因而總理衙門奏請降旨,派李鴻章、左宗棠、劉長佑、劉坤一、張樹聲會商辦理。

這五名疆臣中,除了李鴻章,都是主戰的,言路自然更為激昂,甚至駐法公使曾紀澤亦主張對法國采取強硬態度。但是談洋務也好、談海防也好,恭王總是尊重李鴻章的意見,所以對法交涉,仍然出以持重。這樣到了三月初,李鴻章丁憂,不奉奪情之詔,而就在這時候法國在越南有了舉動,法國海軍上校李威利,率領一支四百五十人的隊伍,攻占了河內。

于是照例交涉與備戰雙管齊下,但不等曾紀澤向法國外交部提出抗議和要求,法軍先已將河內交還越南,前后一共占領了六天。越是如此,越見得法國居心叵測,推測緣故,或者是借此向越南示好,進一步又有修約的要求,而修約的目的,是為了驅逐劉永福,向中國要求通商云南。因此,主戰的議論,又復甚囂塵上,而朝廷的舉指,也是朝不惜決裂的路子上去走。

第一步是調動西南疆臣,曾國荃復起,署理兩廣總督,云貴總督劉長佑年紀大,鴉片煙癮亦大,被免了職,調陰鷙沉毅,有霸才之稱的福建巡撫岑毓英督滇,“唐拚命”唐炯也放了云南藩司。同時不準李鴻章回籍服三年之喪,只準假百日后,仍回天津駐扎,督率所部各營,認真訓練,并署理通商事務大臣。

當然,清流對此大事,是不會不講話的,張佩綸與陳寶琛聯名上了一個折子:“存越固邊,宜籌遠略”,共建兩策,一策是“命重臣臨邊”,用以“鎮撫諸國,鉤絡三邊”,或者可以嚇阻法國。這“重臣”自然是左宗棠、李鴻章,擇一以欽差大臣駐扎兩廣,督辦法越事宜。

這一策之下,又有四個綱目,除“集水師”、“重陸路”的軍務以外,又主張“聯與國”,說德法世仇,應該聯德制法,而聯德之道,不妨向德國訂造鐵輪,多買槍炮。

第一策是正,第二策是奇,奇兵之用在聲東擊西,張佩綸和陳寶琛建議:以左宗棠的南洋和李鴻章的北洋兩支大軍,假作全力對付日本,而另簡賢能,“秘寄以滇粵之事”,如彭玉麟、丁寶楨、張之洞都可膺選。如果說,以左宗棠或李鴻章,出鎮西南,象晉朝陶侃的移鎮廣州,唐朝的郭子儀備邊以服回紇,是重在威名懾敵。那么用彭玉麟等人的作用正好相反,象漢高祖識拔韓信,孫權重用陸遜那樣,名氣不大,敵人便不甚疑忌。

這樣的部署,可使法國錯認為中國對越南局勢,不甚在意,然后乘其不備,水陸大舉,進兵越南,包圍法軍。相持日久,法軍力不能支,“外懼德人,內耗兵餉”,只要稍微許法國一點好處,一定可以和得下來。萬一用兵小挫,重臣如左宗棠,李鴻章還在,可以讓他們出面轉圜談和,對國體亦無大損。

雖是紙上談兵,倒也頭頭是道。奏折中還力保廣西、云南兩藩司,滇藩就是“唐拚命”,廣西藩司叫徐延旭,山東臨清人,咸豐十年中了進士,就放到廣西當知縣,號稱知兵。

過了半個月,山西巡撫張之洞,也上了一個密折作桴鼓之應,認為宜籌兵遣使,先發預防,建議派李鴻章坐鎮兩廣,籌劃一切,同時保舉一批京外文武人才,總計三十九人之多,第一個就是張佩綸。

這就是李鴻藻一系的清流,所提出的國是主張。因為主戰,所以推重左、李,其實左宗棠還是陪筆,所真正重視的是李鴻章。但是,李鴻章對和戰大計,卻不肯輕易發言,要看內外情勢而定,交卸事畢,五月里回合肥老家奔喪去了。

不久,朝鮮京城發生兵變,攻占王宮,襲擊日本公使館,大院君李星應稱“國太公”,自行專政。日本決定以武力處理,中國駐日公使黎庶昌處置明快,直接打電報給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張樹聲,認為中國亦應當立即“派兵船前往觀變”。于是張樹聲跟總理衙門議定,派廣東水師提督吳長慶、統領北洋水師記名提督丁汝昌,道員馬建忠領兵到朝鮮平亂。南疆多事,東鄰生變,恭王憂勞交并,一下子病倒了,而景廉和王文韶又正當云南報銷案初起,憂心忡忡,自顧不暇,只有寶鋆和李鴻藻應付艱巨,自然大感吃力。

就在這時候,吏部候補主事唐景崧上了一個說帖,李鴻藻一見大喜。跟張佩綸一談,唐景崧條陳的辦法,正就是張佩綸所說的“奇兵”。

于是說動了恭王與寶鋆,決意采納,囑咐唐景崧將說帖代為奏折,由李鴻藻以吏部堂官的身分代奏。

唐景崧是廣西灌陽人,對越南情勢,原有了解,加以跟越南的貢使,詳細談過,所以這個折子在慈禧太后看來是“內行話”。

唐景崧說“救越南有至便之計”,就是重用劉永福。此人的名字,這幾個月來,慈禧太后已經聽多了,但問到他的生平,沒有人能說得完整,所以看到唐景崧談劉永福,格外注意,只見寫的是:

“劉永福少年不軌,據越南保勝,軍號‘黑旗’。越南撫以御法,屢戰皆捷,斬其渠魁,該國授以副提督職,不就,仍據保勝,收稅養兵,所部二千人,不臣不叛。越南急則用之,緩則置之,而劉永福亦不甚帖然受命。去歲旋粵謁官,則用四品頂戴,乃昔疆吏羈縻而權給之,未見明文,近于茍且,且越人嘗竊竊疑之,故督臣劉長佑有請密諭該國王信用其人之奏。

臣維劉永福者,敵人憚懾,疆吏薦揚,其部下亦皆驍勇善戰之材,既為我中國人,何可使沉淪異域?觀其膺越職而服華裝,知其不忘中國,并有仰慕名器之心;聞其屢欲歸誠,無路得達。若明畀以官職,或權給其銜翎,自必奮興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獎勵,俟事平再量績施恩。若輩生長蠻荒,望閶闔為天上,受寵若驚,決其愿效馳驅,不敢負德。

惟文牘行知,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機引導而后操縱得宜。可否仰懇圣明,遣員前往,面為宣示,即與密籌卻敵機宜,并隨時隨事,開導該國君臣,釋其嫌疑,繼以糧餉。劉永福志堅力足,非獨該國之爪牙,亦即我邊僥之干城也。”

唐景崧所謂“發一乘之使,勝于設萬夫之防”,有這樣的妙事,慈禧太后自然心動,但這“一乘之使”,難得其選。再看下去,不覺欣慰,唐景崧“以卑官而懷大志”,愿意自告奮勇,那就再好不過了。

于是第二天召見軍機,她首先就談到這件事:“這唐景崧倒是有心人,難得!他是那一年的進士?”

“他是崇綺一榜的翰林。”寶鋆得意洋洋地答道:“是奴才的門生。”

“既是同治四年的翰林,”慈禧太后不解地問:“怎么到現在還是吏部候補主事?”

這話就很難說了,說了是揭唐景崧的短處,但亦不得不說,“唐景崧散館,考的是三等,改了部員,平日為人不拘小節,所以官運不好。”寶鋆接著又說,“象他這樣的人,遇到機會,倒是能辦大事的。”

“我看他的折子,倒說得有點道理。劉永福是一定要收為我們中國所用的,唐景崧自愿跟劉永福去接頭,你們看怎么樣?”

“唐景崧來見過臣幾次,他不愿升官,亦不支公款,到越南更不必照使臣的章程辦理,這完全出于忠勇報國之忱。”李鴻藻又說:“臣的意思,擬請旨將唐景崧發往云南效力。他原折中‘乞假朝命’,朝廷是否格外加恩,請懿旨辦理。”

“只要他真能辦事,朝廷自然不惜恩典。不過,這一來,見了明發上諭,辦事不是就不能守機密了嗎?”

于是決定將唐景崧發往云南,交新任云貴總督岑毓英差遣委用,同時有密諭寄交岑毓英,說明原委,責成他協助唐景崧,相機入越聯絡劉永福。

這時李鴻章百日假滿,已在朝旨一再催促之下,由合肥回到天津,由朝鮮內亂引起的中日交涉,以及由越南引起的中法交涉,都要聽他的意見。李鴻章認為備戰議和,只能顧到一面,兩面為敵,力所不逮,同時他亦不相信劉永福能有什么大作為,徒然拖累官軍,陷入不了之局,所以對越事主和。因此,唐景崧的行期,也就緩了下來。

其時法國的駐華公使寶海,了解中國已決定了暗中支持劉永福牽制法軍的策略。這個策略可進可退,可收可放,可大可小,而法軍勞師遠征,緩急之際,調度相當困難,是處在很不利的地位,所以見機而作,特地由上海到天津,跟李鴻章會談,表示先不談對越南的宗主權與保護權,不妨僅商邊界與通商。

李鴻章是一向不反對通商的,邊界分劃亦不妨慢慢談判,所以很快地跟寶海達成了初步協議:中國撤退在北圻的軍隊,法國不侵犯越南的主權,中法兩國共保越南獨立,中國準許法國經由紅河跟云南通商。

協議的內容,分別請示本國政府。中國方面,毫無異議,法國方面的態度卻頗為曖昧,據說法國海軍對寶海與李鴻章的交涉頗為不滿,決定增兵越南。不久,巴黎的政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新任內閣總理茹費理和外交部長沙美拉庫,不但推翻了成議,而且就象中國當年崇厚使俄辱國那樣,將寶海撤任,作為懲罰。

于是整個局勢又變成劍拔弩張了。一方面是越南的刑部尚書,到天津訪昭李鴻章乞援,一方面是云南藩司唐炯出鎮南關部署防務。這時,唐景崧亦已秘密入越,先到北圻山西,會見越南“統督軍務大臣,東閣大學士”黃佐炎。他是越南的駙馬,但統馭無方,隱匿了劉永福的戰功,所以彼此不和。

唐景崧此行的主要任務,就是替他們化解嫌隙。

由于唐景崧的斡旋,越南再度重用劉永福,將他的黑旗軍由保勝調駐山西前線。接著唐景崧跟劉永福見了面,促膝深談,為他籌劃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勸劉永福據保勝十州,傳撤而定北圻各省,然后請命中國,假以名號。這是成王稱霸之業,劉永福自陳力薄不勝,愿聞中策。

“中策是提全師進擊河內法軍,中國一定助以兵餉,可成大功。”唐景崧接著又說:“如果坐守保勝,事敗而投中國,則是下策。”

“下策我所不取。”劉永福慨然答道:“我聽唐先生的中策。”

于是劉永福秘密進鎮南關,與云南提督黃桂蘭取得了聯系。同時,一面由岑毓英出奏,一面由唐景崧密函李鴻藻,朝旨發十萬兩銀子犒賞黑旗軍,劉永福亦捐了個游擊的銜頭,正式做了大清朝的武官。

等回到越南,劉永福率領他的黑旗軍,進駐河內省所屬的懷德府,而法軍在海軍上校李威利指揮之下,已連陷河陽、廣安、寧平等省,進逼黑旗軍,形成短兵相接之勢。

劉永福此時真是豪氣如虹,不等法軍有所動作,先下戰書,約期十日以后開戰。這是四月初三的事,十天以后便是四月十三。到了那天,黑旗軍果然展開攻擊,在懷德府的紙橋地方,與法軍遭遇,劉永福一馬當先,麾軍猛擊,陣斬李威利,法軍退入河內,憑城固守。唐景崧替劉永福以越南三宣總督的名義,寫了一道檄文,“布告四海”。于是遠近響應,抗法的義師有二十余萬人之多,越南國王封劉永福為“義良男爵”。

朝廷得此捷報,自然興奮。清議主戰,慷慨激昂,慈禧太后接納了李鴻藻的建議,依照清流一派早已申明的主張,下了一道上諭:

“前有旨,諭令李鴻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現聞法人在越,勢更披倡;越南孱弱之邦,蠶食不已,難以圖存。該國列在藩封,不能不為保護;且滇,粵各省,壤地相接,倘藩籬一撤,后患何可勝言?疊經諭令曾國荃等,妥籌備御;惟此事操縱緩急,必須相機因應,亟須有威望素著,通達事變之大臣,前往籌辦,乃可振軍威而顧大局。三省防軍,進止亦得有所稟承,著派李鴻章迅速前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所有廣東、廣西、云南防軍,均歸節制。應調何路兵勇前往,著該大臣妥籌具奏。金革毋避,古有明訓,李鴻章公忠體國,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重,星馳前往,相度機宜,妥為籌辦。著將起程日期及籌辦情形,迅即奏聞,以紓廑系。將此由六百里密諭知之。”

這時天津到上海的電報已通,“六百里”密諭,片刻即達。李鴻章回籍葬親,假滿北上,正路過上海,住在天后宮行轅,接到電旨,大吃一驚。上海消息靈通,法國因為李威利兵敗陣亡,舉國大憤,政府已派兵艦四艘,陸軍三千,增援越,預備大舉報復,同時提出了“北圻軍費預算”,據李鴻章得到的消息,說是不限數目。而他,深知滇粵邊境的防軍,有名無實,此番受命節制三省軍務,名義好聽,其實無拳無勇,貿然而去,一世勛名,豈不付之流水?

因此,他逗留在上海,不肯北上,一方面敷衍,一方面寫信給張佩綸,對軍機頗為不滿,大為牢騷,說是“若以鄙人素尚知兵,則白頭戍邊,未免以珠彈雀。樞府調度如此輕率,殊為寒心。”最后公然表示:“鄙人為局外浮言所困,行止未能自決,仍候中旨遵辦。局外論事,事后論人,大都務從苛刻,孤忠耿耿,只自喻耳。”言外之意,預備抗命不從。

對法交涉,朝廷所倚重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李鴻章,一個是曾紀澤。曾侯在巴黎,與法國政府相處得不好,加以交涉棘手,所以俄皇加冕,他以兼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的身分,到彼得堡覲賀后,就不肯再回巴黎。在彼者已不可恃,在此者又有倦勤之意,李鴻藻接到張佩綸的報告,相當焦急,跟恭王、寶鋆、翁同和商量的結果,只有先安撫了李鴻章再說。

于是仍舊授意張佩綸出面,上了一個“制敵安邊,先謀將帥”的奏折:

“一、請召重臣以顧北洋。李鴻章經營交廣,命駐上海;為該大臣計,金革無避,駐粵尤宜。臣上年亦嘗言之,今情勢小異矣!朝鮮之亂未已,日本之釁宜防,法人即力不能窺伺津沽,而間諜揚聲,在所必有;訛傳一警,復令回駐天津,人心易搖,軍鋒轉弛,非至計也。方今皇太后圣體初安,皇上春秋方富,而恭親王亦甫銷病假,宜節勤勞;畿輔根本之地,愿籌萬全,竊謂精兵利器,均在天津,李鴻章逍遙上海何益?該大臣持服已及期年,若援胡林翼例,飭署直隸總督,辦理法越事宜,事權既專,措置亦較周矣。

二、請起宿將以壯軍威。李鴻章署直督之議,如蒙采納,則曾國荃在粵久病,調度乖方,自應開去署缺,命張樹聲仍回本任。伏念兩粵吏治、餉源、防務,在在均待經營。張樹聲實任粵督,當必能殫精竭慮,以副委任;而粵東處各國互市之沖,水陸兩提督,皆系署任,宜有大將輔之,以壯聲威。前直隸提督劉銘傳,淮軍名將,卓著戰功,應懇恩令劉銘傳襄辦法越事宜,兼統兩粵官軍,或駐瓊崖,以窺西貢;或出南寧,以至越邊。洋槍精隊,始自銘傳,粵東地方集兵購器,尤屬易易,應飭今募足萬人,迅成勁旅,以赴機宜。”

直隸和兩廣,都是封疆中的第一等要缺,慈禧太后亦不能根據張佩綸一個輕飄飄的奏折,貿然調動,不過對他建議起用劉銘傳,卻認為是個好主意。但劉銘傳功成名就,家資豪富,在合肥家鄉大起園林,正在享福,是不是肯起而效命,難說得很。所以召見軍機,指示先征詢李鴻章的意見,至于對李鴻章的出處,竟不提起,張佩綸的折子也留中了。

這樣的情勢,顯得相當棘手,李鴻藻和張佩綸頗為焦急,因為李鴻章的意思,非常明白,要他到兩廣督師,是件辦不到的事。僵持的結果,必定貽誤時機,壞了大局,無論如何先要為李鴻章爭到回天津這一點,以后才好商量。

這層看法透露給恭王,他表示無可無不可。恭王這一陣的心境壞透了,本人多病,長子載澂長了一身“楊梅大瘡”,已不能起床。

因此,恭王雖剛過五十,卻是一副老境頹唐的樣子。經常請假,或者竟不入宮,有事多在府中辦,也懶得用心,公事能推則推,不能推亦無非草草塞責。這些情形,慈禧太后早有知聞,只為體諒他的處境,追念他二十多年的功勞,格外優容,從未責備,但心里當然是有所不滿的。

為了李鴻章的出處,是件大事,慈禧太后覺得一定先要問一問恭王,因而張佩綸的奏折一直留中,直到恭王上朝的那一天,才提出來商議。

“李鴻章回直隸,張樹聲回兩廣,我看都可以。不過,曾國荃呢?”慈禧太后說:“總得替他找個地方。”

“是!”恭王答應一聲,卻無下文。

“你說呢?”慈禧太后催問著,“總不能憑空給他刷了下來啊!”

“曾國荃身子不好。”恭王慢吞吞答道:“得給他找個清閑的地方,如今國家多事,那兒也不清閑。”

“話是不錯。”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答道:“辦法呢?你就說怎么安置曾國荃好了。”

“臣的意思,先內召到京,再說。”

慈禧太后非常失望,這樣催逼,竟逼不出他一句痛快話,只好提出她自己的看法:

“這跟下棋一樣,先要定下退守還是進取的宗旨,才好下子,李鴻章該到那里先要打定是和是戰的主意。如今既有劉永福能用,唐炯、徐延旭也都說能打仗,曾紀澤打回來的電報,也說不宜對法國讓步,再加上越南是心向著中國,這不都是能打的樣子嗎?”

“不能打!”恭王大搖其頭,“請皇太后別輕信外面的游詞浮議!說法國的軍隊勝不了劉永福,未免拿法國看得太輕,劉永福看得太重。至于徐延旭,剛到廣西,還不知道怎么樣。唐炯是前湖北巡撫唐訓方的兒子,是個绔绔。臣聽人說,唐炯出鎮南關,還帶著廚子,這還不去說它,最荒唐的是,唐炯嫌越南的水不好,專派驛馬到昆明運泉水去喝。這種人,怎么能打仗?”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有點不信,“有些言過其實的話,也聽不得那許多。”

恭王碰了個軟釘子,不再作聲。寶鋆也是贊成李鴻章回任的,便即重申前請,不過他看出慈禧太后有不惜一戰之意,所以不敢主張議和,只這樣說道:“北洋是重鎮,將來不管是戰是和,朝廷發號施令,第一個先下給北洋,實在少不得李鴻章。”

“既如此說,讓李鴻章先回天津,接了北洋大臣再說。”

“圣諭極是。”寶鋆急忙答道,“為今之計,一面嚴飭各省布置防務,一面該趕快催李鴻章到京。如能化干戈為玉帛,自然最好。不然,軍務全盤調度,到底也還是要靠李鴻章。”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看著恭王問道:“總理衙門,你看要添人不要?”

話雖如此,照各方面的情形看起來,卻是戰多于和的模樣。法國公使寶海奉調回國,調派駐日公使特利古,以特使身分來華,在上海與李鴻章會談,態度相當強硬,否認越南是中國的屬邦。同時表示,法國政府決定對越南用兵,即使因此與中國失和,亦所不惜。同時李鴻章又接到消息,法國國會通過北圻戰費五百萬法郎,海軍由孤拔率領,已開往越南,而中國西南邊防的力量甚薄,雖有廣東水師提督吳全美,統帶兵輪,在瓊州海面巡防,但決非法國海軍之敵,所以急電總理衙門,不可輕易言戰。

然而另外各方面的情形又不是如此,首先是曾紀澤和正在巴黎的招商局道員唐廷樞,都有電報打回來,曾主強硬對付,唐則報告法國政府對越南用兵一事尚未定局,語氣中表示不宜退縮。其次,劉永福的黑旗軍,在越南打得很好,其間由唐景崧往返聯絡,居中策劃,劉永福撤南定之圍,進攻海防。戰事實際上亦在擴大,亦不是朝廷所能遙遙控制得住的了。

不久,曾紀澤終于仍由彼得堡回到了巴黎。一到,法國總理茹費理就約見,很率直地告訴曾紀澤:法國決定在越南驅逐黑旗軍,如果發現中隊,亦是同樣辦理。曾紀澤大為憤懣,同時觀察法隊調動的情況,認為茹費理的話,不免虛言恫嚇,中國在越南應該搶著先鞭,造成進兵保護的既成事實,交涉反倒好辦。

因此,他一連打了兩個電報給李鴻章,第一個是催促趕緊向越南進兵,第二個是否認報紙上所載的新聞,說他已允許了法國任何和解的條款,同時要李鴻章以嚴峻的態度劉待特利古,甚至不理都可以。

這兩個電報,李鴻章不敢隱瞞,據情轉達京師。從對俄交涉以后,慈禧太后對曾紀澤頗為信任,所以接到他的這兩個電報,益堅一戰之心,而恭王始終支持李鴻章的看法,不愿輕易言戰。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終于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但是,她并沒有責備,是比責備更有力的行動,指派醇王參與籌劃法越事宜。

這是一道明發上諭,而且奉旨之日,醇王就到軍機處閱看有關法越事宜的電報奏折。在上海的李鴻章,得到這個消息,知道局勢將有極大的轉變,倘不知趣,說不定又會有朝旨,派他到兩廣督師。因此,一面拒絕接見特利古,一面下令招商局調派一只專輪,升火待發。三天以后,他就上了輪船,直航天津,接了北洋大臣的關防。

在醇王主持之下,和戰兩途,同時進行。李鴻章仍舊回任直督,因為他服制未滿,所以朝旨只用署任的字樣。張樹聲回任粵督,而曾國荃則照恭王的原議,內召陛見,聽候簡用。

這時特利古在上海發表了很強硬的談話,預備帶領法國兵艦北上。因此,有一道密諭寄交李鴻章,如果法使北來,即由李鴻章在天津跟他會議,特別告誡:“堅持定見,勿為所惑。”

盡管是著著備戰的情勢,但已往幾個月,聚訟紛紜,游移不決,耽誤了進取的時機,而法國政府內部,卻已取得了政策上協調,猛著先鞭,迎頭趕上。水師提督孤拔,抵達海防,立即與陸軍指揮官布意,擬訂了一個急進的作戰計劃,展開攻擊。

這時候正好越南政局,發生變化,“嗣德皇帝”阮福時病歿無子,大臣擁立他的堂弟阮福升,稱號叫做“合和皇帝”。孤拔就利用這一時機,由海防率艦南下,直攻位在越南中部的京城順化。第二天,布意的陸軍,亦對懷德府的黑旗軍發動攻擊。劉永福所部因為河決被淹,退保丹陽。于是孤拔的艦隊,封鎖越南各海口,并且攻破順安炮臺,在第十天上,就迫使越南政府簽訂了二十七條的城下之盟,越南自承為法國的保護國。由法國派駐越南的“東京理事官”轉任為公使的弗羅芒,貼出告示,說越南全境盡屬法國,驅逐黑旗軍出境。

這是一個極大的轉變,使得中國政府在外交、軍事兩方面都處于極端不利的地位。但是法國政府卻還識不破中國的底蘊,所以一方面在外交上采取安撫的辦法,由法國外交部長沙梅拉庫照會曾紀澤,聲明對越南全境土地,無所損害,“并愿保存中國按照舊例,體面攸關的禮貌。”意思是可以承認中國對越南仍有名義上的宗主權。事實上越南亦仍不愿舍棄中國,就在與法國簽訂了順化條約以后,“合和皇帝”阮福升還曾致書兩廣總督張樹聲,請準許由海道入貢。

在另一方面,法國下定決心要掃蕩黑旗軍,在丹鳳地方激戰三晝夜,劉永福雖然勉強守住了陣腳,但傷亡極重。不多幾天,終于支持不住,與越南的統督軍條大臣東閣大學士黃佐炎,退到山西。劉永福部下只剩三千余人,軍心渙散,近乎解體,虧得唐景崧極力勸解,而中國所發的餉銀,亦適時由云南解到,才能穩定下來。

和戰到了最后關頭,大局不算決裂,曾紀澤在巴黎,李鴻章在天津,分別展開交涉,但醇王一意主戰,奏明慈禧太后,作了新的軍務部署,派彭玉麟帶領得力舊部,招募營勇,迅速前往廣東,與張樹聲妥籌布置。南北洋及長江防務,責成左宗棠、李鴻章、以及彭玉麟保薦的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悉心規劃,妥慎辦理”。此外,以洋槍有“準頭”而頗為自負的吳大澂,在吉林練了三千“民勇”,可以抽撥,亦責成吳大澂親自統率,由海船直航天津,聽候調遣。

軍機上日夜會議,籌劃如何增兵添餉?但是談得多,做得少,因為恭王始終不主張興兵決裂。同時李鴻章奉到詔旨詢問戰守機宜,究竟有無把握?亦率直上陳,認為中國實力不足,應及早結束。這一下,備戰的各項事務,便又停頓了下來。言路大嘩,劉恩溥上折參劾李鴻章,貽誤大局,請另簡賢員,籌辦法越事宜。而清流中比較激烈的人,甚至要嚴參恭王。

到了十月底,果然有個山東籍的御史吳峋,上奏指責軍機全班,說“樞臣皆疾老疲累”。這雖是籠統而言,但亦可以分開來論。恭王與景廉多病,寶鋆年紀太大,李鴻藻清癯如鶴,當個瘦字,翁同和雖不瘦、不老、不病,但入直軍機以外,毓慶宮教皇帝念書,每日必到,本職工部尚書,瑣碎事務極多,還兼領著管理國子監的差使,同時他是極講邊幅的人,凡有應酬,必不疏忽,所以累得連逛琉璃廠瀏覽古董字畫的工夫都沒有了。為此,吳峋建議派醇王赴軍機處稽核,另簡公忠正大,智略果敢的大臣,入直軍機,換句話說,就是撤換全班軍機。這個主張,相當大膽,恭王認為不能不有所表示。

“我決意退讓賢路。”他在軍機處說,“讓我家老七來挑一挑這副擔子也好。”

“六爺,”寶鋆接口問道,“真是這么打算?”

“不這么怎樣著?還真的賴著不走,非得人來攆?”

“好!我追隨。”

寶鋆這樣表示,大家自然也都聲明,決心與恭王同進退。當然,誰也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誰也沒有真的辭出軍機的打算。

這是料準了慈禧太后一定會挽留,但是卻沒有料到慈禧太后借此機會有一番相當嚴峻的告誡。她毫不掩飾她的失望,責備恭王游移寡斷,始終不肯實心實力去籌餉調兵,最后是責望他跟軍機處與總理衙門都得極力振作。

恭王也實在無力振作,只訴說了許多難處,認為越南君臣不爭氣,疆臣都只看到眼前,不想一想兵連禍結,將來是如何了局?又說大家將劉永福看得太重。而特別加強了語氣說的一句話是:“洋人兵器甚精,決非其敵。”

“不是他的敵手,莫非就不該講邊防了?”慈禧太后說:“現在是在人家的地方打仗,好象勝敗都可以不大關心,若是在越南打敗了,人家攆到咱們國土上來,這又該怎么說?”

“臣豈不知能打勝仗,大張天威是好事?不過,實在沒有把握。臣還聽人說:劉永福在越南,跟法國在講和。果然有這樣的事,就更不可恃了。”

“你是聽誰說的?”

是聽李鴻章說的。李鴻章這話,跟好些人說過,已經證明他是為了急于議和,故意散布的謠言。恭王一時口滑,直奏御前,卻不便在詰問之下,進一步以謠言為事實,只好這樣答道:“現在外面謠言甚多,也當不得真。”

“對了,謠言當不得真。別人聽信謠言猶可說,軍機也聽謠言,就說不過去了。”慈禧太后問道:“我如今要句實實在在的話,岑毓英、唐炯、徐延旭,到底怎么樣?”

“岑毓英是能辦事的。唐炯,臣以前回奏過。徐延旭,”他指一指李鴻藻說:“大家都說他還不錯。”

徐延旭升任廣西巡撫,出于李鴻藻的力保,而聽恭王的語氣,似乎不以為然。因而李鴻藻不得不說話了,“徐延旭很能帶兵。”他說,“軍機已接到他的信,不日自龍州出關,駐扎諒山,親自調度。合粵桂滇三省之力,必可力固邊防。”

“我也是這么想。”慈禧太后的聲音很有力,“岑毓英、張樹聲都能打仗,都有自己練的兵,唐炯一向勇敢,徐延旭既然能帶兵,廣東的倪文蔚也不錯,兩總督三巡撫合在一起,還有劉永福。而且越南雖說跟法國訂了約,還是心向中國。照這情形看,應該能打勝仗,可是到現在還沒有頭緒。我就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

其實她明白,只是顧全恭王的體面,有意不說。能打勝仗而至今沒有頭緒,只為恭王與李鴻章“內外相維”,一意向“和”的路子上走,調兵遣將,舉棋不定,慢慢都落在法國后面了。

恭王當然也聽出言外的責備之意,但是,他所了解的情形,與慈禧太后所知道的不同。徐延旭既老且病,信任他的一個患難之交,分發廣西的道員趙沃,而淮軍出身的廣西提督黃桂蘭,倚趙沃為護符,與越南的北寧總督張登憻臭味相投,每日在營里擁著年輕貌美的越南“妹崽”,飲酒作樂,因而北圻的民怨甚深,民心并不可恃。總之,照恭王看來,這個仗是不能打的,一打開來,難得收場。不過,慈禧太后已為許多慷慨激昂的清議所打動,一時難以挽回她的心意,更不能激怒了她,只有委曲將順,等“囂張”的主戰論,略略消減,方能全力推動和議。

在這樣的打算之下,對慈禧太后的不滿,只好裝作不解,依然是敷衍的話頭。話題由戰備談到交涉,慈禧太后便問到總理衙門,是不是也該添一兩個年輕力強、精明能干的人,幫著應付法國的公使和巴黎來的電報?

提到這一點,恭王靈機一動,隨即答道:“如今對各國的交涉甚多,倘能如慈諭,簡派一兩員得力的人到總理衙門,自于交涉有益。”

“你們倒看看,誰合適?”

“署理左副都御史張佩綸,就很合適。”

舉薦這個人,自慈禧太后到其余的軍機大臣,無不覺得意外。因為主戰的論調,就數張佩綸的聲音最響,而總理衙門辦各國交涉,自然是秉持“化干戈為玉帛”的宗旨,與張佩綸的素志,豈不相違?

“你說他合適嗎?”

“是!”恭王一反近來吞吞吐吐的語氣,答奏得清朗有力:“張佩綸為人極其明白,對法越事宜,屢有陳奏,見得他在這方面很肯留心。如蒙降旨,派張佩綸在總理衙門行走,和戰大計,他一定看得很透徹。”

聽這話也有道理。張佩綸本就在紅得發紫的時候,慈禧太后自然照準。

就在派張佩綸在總理衙門行走的那一天,接到電報,順化的局勢又有了變化,越南接位不多日子的“合和皇帝”阮福升象慈安太后那樣,忽然暴死。死因不明,有的說阮福升不堪法國的壓迫,憤而自裁,有的說是主戰派以毒藥弒主。看樣子以后一說比較可信,因為嗣位的“建福皇帝”阮福昊,名為前皇阮福時的繼子,其實是輔政阮說的親子,而阮說是主戰派。

這自然對中國有利,而對中國有利,就對法國不利。從順化條約訂立以后,法國就逼迫越南政府催促黃佐炎撤兵,同時表示,如果越南政府能撤除黑旗軍,法國愿意將所占的河內、海陽、南定三城交還。因此,劉永福的處境很難。不過,唐景崧已正式奉到朝旨:“設法激勵劉永福,不可因越南議和,稍形退阻”,而且懸下賞格:劉永福“如能將河內攻拔,保全北圻門戶,定當破格施恩”,同時賞銀十萬兩,以助兵餉。所以唐景崧力勸劉永福固守,黑旗軍中的第一員勇將黃守忠,亦表示寧死不退。法軍假越南以迫劉永福的計謀,歸于無用。

當時如此,于今主戰派勢力抬頭,劉永福和黃佐炎自然更不會退出北圻。于是法國在越南的統帥孤拔,展開新的攻勢,攻破興安省,捉住巡撫,解到河內槍決,分兵進窺劉永福在山西的防區。

軍情緊急,劉永福向云南告急,并無回音。再向廣西催餉,亦無結果。餉銀就是朝廷所賞的十萬兩,指定由廣西藩庫墊發,徐延旭妒嫉劉永福和唐景崧的優旨褒獎,硬是不肯墊發,甚至連軍火接濟都停止了。這一來不但劉永福進關募勇的計劃落空,連向廣東“十三行”所買的四百桿洋槍,價款九千兩銀子都付不出,惹得商人大吵大鬧,最后迫不得已,只有出一張“領結”,備一角公文,請商人自己到廣西藩庫去“領價”。

黑旗軍還在愁兵愁餉,法國陸軍的斥堠,卻已迫近山西,幸好唐景崧奉旨所管帶的四營滇軍,到了三營。都是疲瘦短小的新兵,十個人分不到一枝洋槍,就有槍也不會用。不過,總算有了三營人。唐景崧跟劉永福商議,借他的旗幟號衣,將這三營新兵,全部換裝易幟,列坐在城墻外面。法國的先頭部隊,遙遙望見,心憚黑旗軍,不敢輕舉妄動。唐景崧的這出變相“空城計”,總算有了效驗。

不過也只延宕了不多工夫。三天以后,法軍大舉進犯,水陸動用了十二條軍艦,四十艘民船,陸路有三千陸軍,后勤支援有五百車彈藥及夠一個月用的糧秣,浩浩蕩蕩,直薄山西。

調兵防守是由劉永福親自主持,陸路前敵由黃守忠扼守。山西城四門,亦都布置了重兵,劉永福自己駐外城,唐景崧則駐內城,看守老營。至于黃佐炎的部隊,一共有兩千人,劉永福指定駐扎南門外的一個村落中,應該如何協同作戰,一無指示。

不但如此,劉永福還下了一道命令:禁止越南兵進城。

這是因為劉永福接到密報,說越南的山西總督阮廷潤私通法國,所以作此防范的措施。唐景崧不大相信,但黑旗軍大多這樣說法,也只好將信將疑了。

部署既定,劉永福召集諸將訓話,定下殺敵立功的賞格,然后與唐景崧巡視防務,主要的是北面紅河邊上的一條堤。堤高齊城,上設鐵炮,最大的不過八百斤重,要用它來轟擊法艦,簡直是笑話!然而唐景崧怕動搖軍心,不敢說破。

法軍水陸兩途,都自東北進擊。黑旗軍迎頭擋了一陣,打了個小小的勝仗,殺了七個法國兵,割下腦袋,進城報捷。那知緊接著報來一個壞消息,河堤失守,黑旗軍已退入城內。劉永福急急下令閉城,并用令箭調黃守忠的部隊,包抄法軍后路。等軍心稍定,查問河堤失守的原因,才知道法軍炮彈,恰好打入河堤上的鐵炮炮口,轟然一聲,炮口炸裂,堤下清軍聞聲大駭,倉皇四散,牽動了黑旗軍的陣腳,以致不守。

劉永福氣得說不出話,唐景崧心里自然很難過,召集部下三營官密議,預備奪回河堤。于是招募死士,定下賞格,首先登堤的,保升守備,請賞花翎。到了四更時分,發動突襲,無奈這天剛好是十一月十五,月明如晝,須眉可見,堤上的法軍,得以展開有效的防守,三進三見,死了六七十個人,仍舊不能得手,只好退入城內。

轉眼天明。劉永福下令盡撤全城入城,準備固守。那知城門一開,信奉天主教,親近法國的越南“教民”,趁機混進城來,良莠莫辨,而且身為客軍,無從阻止。劉永福的禁令,無形中廢除,果不其然,第二天法軍攻城,彼此轟擊了一天,到傍晚時分,越南軍民里應外合,改著白衣,作了投降法軍的準備。

大勢已去,黑旗軍只好撤出山西,往南敗退。倉皇中不知唐景崧人在何處?劉永福痛不欲生,懸賞二萬兩銀子,募人入城救唐景崧。應募的一共六個人,無功而返。其實唐景崧已經逃出山西,與劉永福相遇于興化,兩個人抱頭痛哭,商量著整頓潰卒,反攻山西。

這一仗輜重盡失,第一件事就是要設法補充子彈。派人到北寧請領軍械,及朝廷所賞的十萬兩銀子。結果廣西提督黃桂蘭,只撥了不足一戰之用的兩萬發子彈,賞銀分文全無。

虧得時逢冬令,紅河水泄,法艦航行困難,未能南下,戰事算是暫時停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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