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道子看似隨意這麼一問,其實暗藏玄機--近年來謝安風頭太勁,幾乎當?shù)蒙稀皺鄡A天下”四個字,不料此番桓衝一怒之下,謝安立馬在江州刺史這職位上退避三舍,說來可有些丟臉。這也就罷了,畢竟趁著人家喪子之時去奪人家的東西,本就有些難看;可說回北伐之議,既然滿朝公卿皆有異議,你謝安身爲羣臣之首,自當竭力擺平,若是你依舊無法阻止桓衝,那麼對不起,你苦心經營多年方有的權威勢必遭到重創(chuàng)!
司馬道子臉含笑意,目光卻犀利異常,直勾勾盯在謝安身上,羣臣與寶座上的皇帝司馬曜亦是睜大了眼睛,單等謝安開口。不料左等右等,就見謝安定定站在那裡,愣是不開口答話,再仔細看時,他目光似有些離散,竟做出一派出神之狀!衆(zhòng)人爲之驚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曉得該當如何是好。
謝安確實出神了。這會兒他神思悠悠,先是想道:司馬道子啊司馬道子,你這一招禍水東引,我焉能不識?你這是想讓我謝安要麼聲望掃地,要麼讓我把桓幼子得罪個透啊!
暗自生了會氣,又想:桓幼子這次大起四路荊州軍,聲勢極之浩大,據(jù)荊州那邊來人說,西府上下無不雀躍,人人都說早該如此。果真這樣,要勸桓幼子回頭,多半難了。。。事到如今,即便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只怕也於事無補,硬行阻止反倒招致桓幼子與我嫌隙愈深,最後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模樣!到那時天下皆知荊揚不和,那麼這許多年來的辛苦,豈不盡付東流?又或者叫苻堅乘機尋到什麼破綻,以致國家受損、黎民受害,那我可真是罪人了。。。
所以。。。事情既已到了這步田地,若爲國家大局計,我。。。我只能任由荊州那邊發(fā)兵,斷然不能去做什麼拖桓幼子後腿的事兒!只是。。。只是這麼一來,嘿嘿,怕是不知多少人要在背後笑話於我,我這名望定必要大損了。。。謝安這般想著,輕輕嘆了口氣,雙眉不自禁蹙了起來。
忽然他臉上神情一鬆,須臾間雙目變得炯炯有神!原來他心中電閃般劃過如是:哎喲!倒是我著相了!我謝安行事,不敢說全無私心,但自問仰不愧於天,俯亦不怍於心!若得晉室延綿、華夏長存,我這點微末虛名,在乎它做甚?事已至此,只盼桓幼子此次出兵能夠凱歌高奏,也讓北地胡夷瞧瞧我漢家風采!嗯!我不但不能阻礙西府北伐,還得添柴加火!當起揚州之軍在東路搖旗吶喊,雖不實攻,亦要虛應荊州,好叫天下皆知,今時今日荊揚協(xié)睦、國家安和!
於是下一刻,都快等傻了的皇帝與羣臣終於聽到了謝安那沉穩(wěn)如山的聲音,只是謝安嘴裡說出來的,卻叫他等愈加傻了眼:“臣以爲,秦人假意通和,實則積糧儲軍,叫人防不勝防。今車騎將軍反其道而行之,先一步雷霆而出,當能攻敵之不措,亂秦人之謀,奮我大晉國威!故此,臣贊成荊州出兵北伐,更請起北府兵在東路佯攻彭城、下邳,以呼應西路!”
“臣附議!”不待滿殿上下反應過來,有一人越衆(zhòng)而出,步伐甚大,引得他頷下山羊鬍抖動不止,可不正是光祿勳周仲孫?他聲音洪亮:“秦人狼子野心,禍國殃民!我大晉持天下正朔,早該出兵伐之!對了,桓車騎本就欲邀揚州之驍騎、雲(yún)騎兩軍助力荊州,如今建章公又有東路佯攻之議,哈哈,東西合力,正所謂高士所見略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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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衝上書建康,一請自領江州刺史,二請出兵北伐,三邀屯騎軍入荊州,其實只是做個表面文章罷了,除開第三條不談,其他無論建康應不應準,桓衝都不會幹休。
當然,在荊州上下看來,建康那裡多半會心有不甘,使些小花招、給自己添點堵,這些大約是免不了的。不料建康的回覆很快送到,快到甚至出乎西府所有人的意料。詔書對那三條奏請一一準奏,一個不拉不外,更大讚桓衝忠公體國,嘉許有加。
正當大夥兒摸不著頭腦之時,消息傳來:原來針對北伐一議,起先朝堂上還是反對聲一片,結果羣臣之首謝安突然出言贊同,還主動提議起北府兵在東路呼應荊州軍,頓時把這事兒給敲定了。
幾個好事者依舊想不明白謝安爲何會反過來幫著荊州說話,趕忙跑到車騎將軍府找桓衝請教。桓衝聽完,不置可否,卻坐下來一氣灌下整壺烈酒。再站起來時,眼眶裡已微微溼潤,但聽他仰天長笑:“安石!這些年。。。我到底沒看錯了你!”
。。。。。。
晉國太元八年(氐秦建元十九年)五月,荊襄地界上風雲(yún)突變。一夕之間,十幾萬荊州軍兵分四路,向著北方大地如潮涌出。
晉軍勢大力沉,加之秦軍毫無防備,進展極爲迅猛--到六月裡,車騎將軍桓衝率大軍團團圍住了襄陽城,秦國荊州刺史、南中郎將樑成緊閉四門,龜縮不出;振武將軍桓石民連克襄陽以北諸小城、塢堡,逼近鄧城(今河南省南陽市鄧州);撫軍將軍桓石虔相繼攻陷萬歲(今湖北省襄陽市谷城縣)、筑陽(今湖北省襄陽市谷城縣東)兩城,與武當隔著沔水相望;益州方向更是出乎意料的順利,江夏相竺瑤自巴東郡(郡治魚復,即蜀漢時期的永安,今之重慶市奉節(jié)縣)出發(fā),在蜀中挺進千里,攻克五城(今四川省德陽市中江縣),兵抵涪城(今四川省綿陽市三臺縣),離著秦國造船之地梓潼、巴西僅僅一步之遙。
與此同時,桓伊自壽陽出兵進攻下蔡,謝玄亦大張旗鼓派出部隊佯攻彭城、下邳,令得江北至淮上一線的秦軍自保不暇,再難抽出兵力向西援救襄陽。至於段隨與其麾下兩支騎軍,此刻業(yè)已抵達荊州,在襄陽城下匯合了桓衝主力部隊,等候調用。
一時間,自東向西秦國幾千裡南部邊境無一處不告急,州州郡郡皆風聲鶴唳,長安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