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富,我們很窮。
這是我從很小唯一記得的東西,娘與我守著空蕩蕩的屋子,寒冷而破舊,雖變賣了所有能賣的東西,但仍是很拮據,記憶中的娘出落的天鵝般姿態優美,雖然脣角總掛著苦笑,糾結著眉頭,但依然不能耗損她的美。
對於,那樣的亂世,美卻是一種罪惡。
陰冷地黑幕不知多少次襲上心頭,想閉上的眼睛總是讓娘焦急的呼喚驚醒,可我是真累了呀!那時的我餓的可以將爬滿螞蟻的食物毫不保留地全塞進嘴巴,雖然冰冷而潮溼,骯髒而又噁心,我依然能有滋有味地像吃了山珍海味一樣。
終於奈不住飢寒,我跟爛泥巴一下軟了下去,似乎是下雨了,睜開眼的時候就看見娘迷濛的大眼隔著水霧,滑落的淚珠一串串打在我臉上。
娘旁坐著一個男人,看得出他的不懷好意,因爲他的笑容**又無恥的。在我年幼的腦海裡我搜刮殆盡的詞只是壞這一個字,而我的目光逐漸停留在桌上色澤鮮亮的食物上,散發著美味的可以讓我下一刻便毀滅。
我狼吞虎嚥的吞著桌上的麪包,咬著,看見男人撕扯著孃的衣裳,破裂的布片如雪花般飄零滿地……
從那以後,我住到了一間大房子裡,穿著花哨的衣裳,吃著好吃的食物,似乎再也不曾飢餓過,只是很少再見到孃的笑顏,即使有,也只是悽楚地淡如煙霧般劃過。
那正是我六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過生辰,第一次穿著漂亮的新襖子,鮮紅的,如火般穿梭在娘身旁,拽著她纖細的手,流戀於同樣火紅的楓林下,娘第一次在那之後笑出聲,美麗的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娘似乎越來越消瘦了,我的手幾乎可以整個圈住她的手腕。 雖然消瘦,卻顯的道骨仙風般的靈秀。可是,我幾乎恨起這個世界來了,那個男人對她不好嗎?但是好是什麼?不好又是什麼?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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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暖風懶洋洋拂在身上,我半瞇著雙眼盯著當空的豔陽,耳邊悽楚地嚶嚶哭聲,除了煩還是煩。
“小姐,用些糕點。”巧兒端來一碟果子糕,盯著庭院內哭的快要斷氣的姨太太們:“小姐,當真都要趕走她們,我看著她們都不大樂意啊。”
“莫依,你這個小賤人,打孃胎帶出來的惡毒,真是卑鄙,老爺走了,你便露出狐貍尾巴來,你會不得好死,你娘生前是個賤婢,註定會生出你這種賤人!”庭院中推桑哭鬧中,有個半老徐娘的婦人破口大罵,這個人我似乎見過,是八姨太,還是九姨太?
“我是賤人嗎?是吧,我是賤人,同一條線上的螞蚱,我們都是賤人。”我淡淡地嘲笑,挑了塊果子糕直往嘴裡塞,口齒不清道:“快些走,若走晚了,便打斷她的腿,凡是那老傢伙的女人通通趕走,一個不許剩,誰不服拖出去打她五十大板再來找我理論!”
巧兒眨了眨眼,半響問道:“小姐,凡是老爺的姨太太都譴走嗎?那姨太太們的小姐少爺呢?”
“通通的趕走,晚飯之前我便要落個清靜,整日哭哭啼啼,奔喪呢,惹人心煩,若還有不服的,將她銀兩沒收了,再賞她頓棒子炒人肉!”
“哦哦。”巧兒點點頭,退到一邊再不出說話。
真是煩啊,不都巴不得那老傢伙早死嗎?這人死了,又哭哭啼啼裝模作樣,真讓人倒胃口,那老傢伙又不會出來嚇人拖你進地獄,有必要從早哭到晚嗎,不就是打發她們走嗎?這麼小的事還哭。我知道背後不少人咒我下地獄,下地獄就下地獄唄,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那老傢伙的女人們不是都想飛出這鳥籠子,我這是在幫她們,好心當作驢肝肺,我不以爲意地吹了吹茶。
很奇怪,那老傢伙竟會捨得將一大堆家業留給我敗,我睡了醒,醒了睡也沒想過這種事會落在我頭上,怎麼說呢,我與那個老傢伙的關係有些複雜,我是他第十一個姨太太,也是最後一個,在我喚他作夫君之前,我一直喚他作爹,而我的娘是我夫君的第四個姨太太。
我曾聽廚房姨娘們說了,這是不倫,不倫?我不懂,我只知道,那個又是我夫君又是我爹的男人當著孃的面將我壓在身下……好疼,我疼的想哭,想求娘救我,而娘只是躲在屏風後搗著嘴巴默默地落淚,娘也疼嗎?會比我疼嗎?爲什麼不救我?我的視線在身上意亂情迷的男人喘息中模糊。
當晚,那個男人走了,娘便將我摟在懷中不停地喚她的名字:“依兒,依兒……娘對不住你。”淚落在脣邊的味道,有一點苦又有一點澀,我愣了愣,盯著娘絕美的面孔默默無言,我不懂,所以我沉默。
娘送了一件禮物給我, 觸及我手臂的雙手冰涼,將同樣冰涼的玉纏於我的手腕,娘說,那是貓眼。晶瑩的鏈子上掛著翡綠色的玉鑽很漂亮,娘將我摟在懷中,嫣色的脣邊囈語:“我可憐的依兒……”我可憐嗎?我不可憐,我有吃的有穿的,有娘有爹還有夫君,我不可憐。
我記得娘在我睡前說,那個爹不是我的爹,不是爹會是什麼呢?是夫君吧。
嬰日清晨,婢女們在房中發現了我孃的屍體,據說死的很難看,舌頭都溢了出來,面色全是青紫,我不信,娘一直那樣美,怎麼會難看呢?不過,我沒有去看,不是不想去,只是那個我分不清是爹還是夫君的男人不肯,他說:“下賤的東西,看她做什麼,看了也收不回她的心。”我望著他多須的面孔,愣愣地應著,下賤的東西是不能看的,只是,心又是什麼?
他有十一個女人,外頭的鐵定更多,卻不知爲何只將萬貫家財都留給了我一人,那老男人的女人那麼多,兒子也有幾個,要得財產,輪也輪不到我。
服侍他的日子也就那麼廖廖幾次,或許是我討人喜歡,也或許我會牀術,大家都這麼說,雖然我不認爲自己如木頭般躺在牀上任人擺佈會有什麼特色,但我必竟得到了全部家產,這就落入了一個套,一個我想分辨都分辨不了的套。
抓了抓腦袋,我目光溜轉,掠到門扉後一道瘦小的身影身上,不禁蹙了雙眉,那男孩有些眼熟,似乎見過,卻一時記不起,這莊園也太大,人口衆多,卻沒有跟我親呢的,我認識的沒幾個,只有巧兒是從小侍候我的,那一日巧兒改口喚我夫人,硬是讓我追打了好些圈子,夫人,真難聽,我還是喜歡小姐這個稱呼。
我勾了勾指頭,眉頭也不擡喊道:“巧兒,那個男孩是打哪兒來的,一直躲在門後呢,幹什麼的?”
巧兒擡頭看了看,半響道:“是三少爺。”
“哦?哦。”我吹了吹茶,輕彈掉黏在杯盞邊的茶葉,盯著門邊那雙漆黑的大眼睛:“真大的眼睛,哪個三少爺?”
巧兒倒地,半響狼狽地自地上爬起,臉色如踩了糞般的難看:“就是三姨太的三少爺。”
“哦哦……哪個三姨太?”我很誠懇的問。
巧兒半聳拉著腦袋,如霜打的茄子:“就是老爺的三姨太,三姨太早年前去了,就留了這麼個兒子,小姐也要趕他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