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個個都病骨支離,氣息微弱得很,稍微動一下就傷及性命,根本沒有辦法試藥量方;最好的辦法就是,就地取材研制出傷藥,服下后的癥狀和疫病一模一樣兒,再用治療時疫的藥方去治,根據(jù)不同的藥效反應(yīng)去改良方子,直到完善掉所有漏洞為止。
這是第十三份湯藥,里頭的人這兩日被反復(fù)折磨得生不如死了,有時胸口火燒般熱辣撕裂,緊握著拳頭硬生生地把墻面捶打得滿是血跡;有時又冷得想墜入冰湖,蜷縮在地攥緊了衣領(lǐng),將唇角咬出血印來。可無論如何痛苦,如何生不如死,這人都依舊堅持著,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醫(yī)者有時見了他還覺著奇怪,這人啊,發(fā)病的時候慘痛異常,堅忍不發(fā),反而是神智清醒的時候掛有淚痕。
喝下了這份湯藥,醫(yī)者守在了門外,聽著里頭軀體倒下蜷縮的聲響,再來就是怎么也忍不住發(fā)出沉悶的痛苦呻吟。
醫(yī)者有些不忍心地低下了頭,一刻鐘過后,里頭聲響停下了;不知是好是壞,醫(yī)者當(dāng)即就推門而入,急步走進(jìn)里間兒。
那人扶著胸口,滿頭大汗,喘著粗重的呼吸,整個人像脫了層皮一般虛弱,但仍支撐著站了起來,對醫(yī)者無力地笑了笑,點頭垂眸,隨即倒了下去…
疫病有治愈良方,這心里一塊大石就算是落下了,滿城醫(yī)者們當(dāng)即集了所有藥材,城中藥湯苦味兒四溢,但人人心中卻是歡悅的,這一切終于要過去了。
雖然疫病控制及時沒有過多傳染,但畢竟人命關(guān)天,有這一樁事兒在,就不能高枕無憂。
玉溪這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整個人連眼皮子都抬不起來,因為沒人能靠近,這耳鬢邊兒的桐花花瓣已經(jīng)散落,只剩花蕊,枕側(cè)邊的香味兒也淡了,原本她以為自個兒也會這么消散在空氣里了。
傍晚時喝了藥湯,又是一陣生不如死的煎熬,可只是她的手已經(jīng)沒力氣攥緊了,沉沉昏睡過去,只覺著身邊有人給她擦汗來著,還有低低地抽泣聲,應(yīng)該是母親吧,她怎么來了呢,或許自個兒真是要走了吧。
醒來時已經(jīng)是入夜了,玉溪睜開眼時,先是一陣朦朧,眼前漸漸清晰,只覺著房間被褥通通煥然一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新料子,身子干凈舒爽分明就是已經(jīng)擦洗過了,這呼吸也不難受了…
等等,她伸出了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確認(rèn)了好幾次,才反應(yīng)過來眼睛已經(jīng)好了…好了?好了!病好了!
她一笑,捂著胸口哭了起來,感慨非常,喜極而泣的模樣。
母親端著吃食進(jìn)了屋子連忙扶住了她,眼睛紅紅的,道:“丫頭,你醒了…有沒有哪里難受?餓不餓,娘給你端了粥…”
從染病起她就沒見過母親了,如今一見這心里就是一酸,抱著母親就低聲抽泣起來了。母親哄著她,拍了拍背安撫著,又給喂了粥喝了湯藥,這才算乖巧下來。
原本是該休息的,猛得像是想起了什么,拉著母親就問床榻邊的紅木盒子呢?
母親正收拾著桌上的東西,隨口一句:“你這房里的東西都染了病氣,不吉利,我全給換了。回頭你想要什么娘都給你買,什么樣兒的木盒都有。”
“扔哪去了!”玉溪一急,都生了哭腔,掀開被褥就要下床去了。急得紅了眼,道:“我就要那個!就要那個!”
“別動別動!”母親趕忙按住她安撫著,雖然不大明白怎么就對那個紅木盒兒那么上心,道:“好了好了,給你尋回來就是。”
這碰了疫病的東西都得燒毀,防止再有傳染,那些個兒東西絕對留不得。
玉溪一下就哭了出來,拉著母親懇求著:“娘…您快去,快去啊!別給燒了快去啊…”
母親看她實在心疼得要命,當(dāng)即答應(yīng)著,拿了東西就出了院兒門了。
玉溪慌亂著,都不知道怎么辦了,可就這么一個啊,要是真燒了怎么辦啊!
直到后半夜,婢子才捧著用藥清洗過無數(shù)遍的紅木盒子進(jìn)了屋,交給了玉溪。
上頭已經(jīng)沒有桐花香味兒了,滿是藥味兒,里頭的桐花也沒有了。但玉溪拿著盒子笑得眉目如畫,心底正是滿足著;花兒沒了有什么要緊的,再摘就是了。
盒子就像一把鎖,拆開了原本打算入土下葬的記憶,如今煥然重生,自然就是她心尖兒上的小寶貝兒了。
想到那晚相擁,她垂下頭,又不自覺地紅了眼,說了那么重的話他一定難受極了。無論平日里怎么玩鬧嬉笑,他那星眸中總是帶著點寂寥與孤獨,本就是多思多想的人,也不愛與旁人說說心里話,就在那一個人呆著,沉默得像沒了生氣兒。
玉溪閉了閉眼,壓下酸澀,把紅木盒抱在懷里摩挲著上頭的德云徽紋,漸漸睡去,她要好起來,要早點去見他,要和他說那晚的桐花真的很香。
疫病在京中的情況已經(jīng)控制起來,患者服了湯藥都慢慢地好了起來。藥方和藥材朝廷會安排人送去,隨行護(hù)衛(wèi)的兵馬自然是由二爺去安排了。
處理了這些事兒,二爺?shù)共患敝丶胰ヅ銞罹懦燥垼瑖诟儡嚪蚧匾惶似轿魍醺?
下了車徑直去了后院,轉(zhuǎn)過花園去了客院兒,這是一處安靜的住所,院門有池院里有竹,四周鮮花怒放正是爭春的時候。
二爺進(jìn)了院子,走向內(nèi)室,推門而入,一股子藥味兒就讓他遠(yuǎn)遠(yuǎn)地皺了眉頭;不知是否當(dāng)真夫妻一體,兩人相處久了,他的許多動作都與楊九相似。
屋里床榻上睡著一個清瘦的少年,似乎因為傷病更憔悴了些。
“辮兒哥。”他扯了扯嘴角,喊了句。
二爺一撩袍子,在床榻邊兒坐下,看他的眼神有些恨鐵不成鋼,隨意道:“藥方有效,她好了。”
他眉眼終于溢滿了笑意,聲音低低地念著:“那就好…”
“老秦。”二爺掛上一副嘲弄的眼神,故意笑話他道:“以前我也沒看出來你這么能舍身就義啊…”
那天他去軍營里找二爺,三言兩語就把來意說的清楚,想做那個試藥的人;試藥,大夫自有辦法,用活人是最直接最狠最蠢的一種,可他卻說要去。
云磊自然不會同意,這也是看著長大的師弟,和大林年紀(jì)相當(dāng),也是個孩子,誰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寶兒,怎么就要去冒這個險了?能不能挺過折磨先不說,是藥三分毒,若是傷及性命,要他日后如何面對秦家長輩?
但秦霄賢說:“哥,這事兒得您幫我才不會讓書院和家族的人知道;可您就是不幫,我也會去的。”
云磊只能同意,日日去看他受盡折磨卻也無奈他何,如今終于是熬了過去,就暫時把他安置在王府里;誰知這臭小子,一睜眼問的就是別人,也不看看自個兒燒了什么高香還活著呢。
回家聽楊九無意說起,替那人送了禮給玉溪的事兒,前后一接首,他當(dāng)下就明白過來了;這秦小爺哪里是勇氣可嘉,大義英雄,分明是偷吃了禁果,動了心不要命地著了魔。
老秦頭低低的,像個安靜乖巧的孩子,唇邊像是有一抹溫柔:“命有什么好珍惜的…”
二爺一頓,這一抹愁思又上眉梢。看著這倔強(qiáng)的小孩兒,都不知說他什么好,被氣笑道:“說得好聽,對著人家怎么就慫了?就這點兒出息!”
他仰起頭對二爺笑,露出整齊的牙齒,眉眼彎彎地,像說晚飯吃了什么菜一樣兒尋常的語氣。抬頭對上二爺?shù)哪抗猓鹬晝旱?“她不喜歡我呀。”
命有什么好珍惜的,哪里有她可愛。
可是,她不喜歡我呀。
二爺一下就默了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這樣看著他,打量著他蒼白憔悴的輪廓,像從沒看透過眼前這個小自己五六歲的少年。
“值得嗎?”二爺說。
他說:“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今宵月影清如溪。”
哪有值不值得,就怕給的不夠好。
二爺覺著有些酸澀,別開了臉閉了閉眼;再轉(zhuǎn)過來時又掛上了一份兒帶著暖意的笑,逗弄著他:“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下一句是這么說的嗎?等你回書院,我就讓先生罰你!一天天的,忙得什么玩意兒。”
老秦一樂,也不甚在意。
等回書院時,桐花都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