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之間,所談論的無非是國事,特別是最近朝中不怎么太平的時候,該張湯管得,劉徹錙銖必較,也是情有可原。
但這些任用臣子的道理,為什么要和一個廷尉講呢……
說了這么多,張湯忽然覺得皇帝今天邀他散步絕非是閑適之舉,而是別有心思。
很可能是為了東方朔,甚至所謂有用意寬恕伍被,也不過是為了眼前的話題作了一個鋪墊而已。
可從將東方朔投進廷尉詔獄的那一刻起,張湯就很清楚,東方朔經此反差,受過獄吏羞辱,如果讓他翻過身來,那就等于在朝內樹立了一個政敵。
而且東方朔既然犯下如此罪行,他更不能置大漢律令于不顧。
張湯沒有絲毫的猶豫,
一針見血地回道:“陛下!東方朔犯此原則之錯,臣以為必須嚴懲不貸。”
這么嚴肅的么……
劉徹嘆了一口氣道:“張湯你今日是怎的了?朕一說到罪臣,你呢,就以為朕要赦免他們,朕是那種視律法為兒戲的人么?嗯?”
話從口出,落地有聲。
這話一出口,就驚出張湯一身冷汗,他頓時就自知反應大了些,直接跪倒在復道上道:“陛下息怒,臣罪該萬死。”
動不動就死的……
劉徹搖頭輕笑道:“朕何曾發怒了?你別跪著,像什么樣子?起來說話吧。”
站了起來,張湯見劉徹又向前慢步而去,于是他和包桑便連忙跟了上去,畢恭畢敬。
走了一段路,劉徹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其實吧,朕與愛卿談論這些,完全就是有感而發。
這國之有疾,若朕之有病,要是只怪醫家回春無術,不思考自己是否有違陰陽,這和諱疾忌醫有什么區別?
今日淮南、衡山伏法除國,東方朔全族永不錄用,其本人另加嚴懲,皆法之必然。
不過朕深思的,都是那些其他的事情,有時候朕教之不嚴,賞之也不公。
朕在當太子時,先帝曾經發詔,只要是官吏出行,必定要衣履整潔,正一正衣冠,做到官民有別,否則就受到責罰。
可先帝能做到對官員行止要求到行裝這樣的細節,朕卻是自愧不如。
很多時候,你都會和公孫弘、李蔡一起,就常常在朕耳邊埋怨那汲黯不懂禮儀,倨傲自是,竟然對朕衣履不整多有指正。
可仔細想想,你看啊,要是沒有汲黯這些人不斷提醒朕,都像你們那樣,只挑朕喜歡的話說,沒有逆耳之言,朕何以知道真正的情況?這樣久而久之,朕豈非成了失聰眼瞎的人。”
這……是針對呀,張湯的臉上有些發熱,一時回不上話來。
劉徹雖然說的汲黯,但話里卻是批評自己,但張湯并沒有因此而有改弦更張的打算。
俗話說君如虎,臣伴之,這是必然,他不能不察言觀色。
心中繁亂,也就是張湯正這樣想著,劉徹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
“朕雖對儒學有推崇,但對道家陰陽家墨家法家等諸家學說,亦有涉獵。
老子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此言雖有偏頗,信言未必不美,美言也未必不信,依朕看,老子本意,還在于要人惟真言而立身。
兼聽齊明者,非聽一隅之言,朕沒那么大的戾氣,只是希望愛卿今后,能多說真話,朕還能吃了你不成?”
劉徹是邊走邊說,所以張湯輕腳輕步地跟在后面,始終沒有主動接劉徹的話。
他現在算是搞清楚了,他誤解了劉徹要自己陪同散步的意思。
可習慣于溢美逢迎的張湯,此時思路還是不怎么清晰,捉摸不透劉徹的心思了。
他發現皇帝陛下今日話題太寬泛,這讓他有些應接不暇。
“皇上圣明”這樣的詞,可這一會兒他不敢了,他生怕一出口便招來劉徹的指責。
那劉徹什么意思呢?
沒啥意思,
劉徹只是想告訴他,
不要想太多……
但張湯不知道啊,他一門心思就感覺到劉徹的每一句話都似乎是針對他、公孫弘和李蔡說的。
應了那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正躑躅間,劉徹又問道:“這一會怎么沒聽見愛卿說話了呢?”
“臣太蠢笨,接不上陛下的話頭,只能聽著陛下的話,沒什么想回的。”
劉徹笑了笑,此時的臉色才由凝重轉為輕松:“好了,這件事就算是朕與愛卿私下談論之言,你回去慎思之。”
“諾。”
一直看著劉徹的身影隱沒在復道的欄桿后面,張湯才站了起來。
一時間,他覺得脊背透涼,原來是汗!濕透了朝服,衣服緊貼在身上。
……
“陛下不會忘記我的,陛下沒有判我的刑,他一定心軟了!”
卑微地享受著從小窗外投進的一縷春光,東方朔一直這樣自我安慰。
詔獄的環境是有用意的,越威嚴越好,對犯人的壓迫力就是主要目的。
東方朔周圍很暗,那陽光射進來時就聚成一道光柱,照在牢獄的地上,分外的明亮。
東方朔眼睛緩緩睜開,先是將腳伸到那里,讓這暖洋洋的感覺順著血脈,在體內慢慢地擴散。
只過了一會兒,他又挪動身子,讓陽光照著自己蓬亂的頭發。
在鐐銬鎖身之時,人才覺得陽光是多么的溫暖,多么的珍貴。
東方朔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就想著,也許是因為皇帝的關照,牢房雖然狹小,卻還比較干凈,而在牢門外巡邏的獄卒,實話說,對他也不像對待其他人犯那樣的冷酷無情。
枯坐無味,當新的一天開始,等待廷尉使提審的時候,往事便飄飄蕩蕩地滑過五味雜陳的腦海。
是建元初年陪伴皇帝,有著對時局指點江山的叱咤風云。
是作為使者出使南越,挑拔離間、助滅南越的衣錦還鄉。
還是任上的域內大治。
更是壽春城中……
好吧,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資格辯解了,他現在只能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劉徹的惻隱上。
他不甘被動,當窗外的陽光緩慢地移開,牢獄內漸漸暗下來的時候,他忽然產生了要向皇帝懺悔的沖動。
或者說,不管上書能不能送到劉徹手中,如此緊要關頭,他都要搏一搏。
打起精神的他,朝牢獄外的獄卒大聲喊道:“快來人!筆!我要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