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內幕
“淮商吳家托了曹國公府的李增枝,請我晚上去湯山赴宴?”
姜星火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眼下局勢比較微妙,商人肯定是不好來自己府上登門拜訪的,而約自己去人家的地盤,一是不安全,二是你多大臉啊?
所以找個能讓自己放心的中間人,就很有必要了。
“好,回復他,我會去的。”
王斌剛要領命而去,姜星火忽然又叫住了他,道:“把朱恒也叫上。”
朱恒也不是外人,正是朱高煦的大管家,嗯,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朱高煦于樂安州造反,給王斌封了個都督,給朱恒封了個尚書這倆人咋說呢?對朱高煦忠心耿耿,可惜能力比較平庸,倒也不至于壞事,充其量就是聽指揮辦事的料,想要自己干成什么大事也挺困難的。
而姜星火手里沒錢,大明銀行用來做專項貸的錢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正是派人快馬往北京征詢了朱高煦的意見后,從朱高煦府上大管家朱恒那里借出來的,而朱恒現在也是有官身的,直接被調到了大明銀行,給姜星火打下手。
如果論財富總量,那南京城里肯定有比朱高煦有錢的。
但你要比浮財,那肯定沒有比朱高煦存錢多的。
其他人的財富大多體現在土地、莊園這些不動產上,朱高煦沒搞那么多不動產,特點就是金銀財寶堆成山,全是靖難四年,一路打仗搶來的。
所以這時候直接成了大明銀行的編外金庫。
朱高煦本人也不在意這一點,對于他這種人來說,對權力、戰爭的興趣,遠高于財富,因為他的所有財富,都是靠權力和戰爭積累的.主次之分,朱高煦還是分的清楚的。
而既然這件事有助于幫助師父姜星火推行變法,那么朱高煦自然沒什么舍不得,姜星火就是直接從他府上拿他都不會說什么,更何況姜星火還征詢了他的意見。
朱棣聽說了此事,更是老懷大慰,覺得兒子能給國家分擔一二了,羨慕的朱高熾恨不得把自己家里那點錢也借出來,可惜實力不允許就是了封建皇權時代,這時候大明皇帝的內帑還是戶部官員在監管和使用呢,皇家的錢跟國家的錢,分的本來就沒那么細,倒也沒人在這上面說什么,更何況若是惹怒了朱棣,來一句你出錢,那不就傻眼了?
對于朱高煦來說,這些發生在南京的事情都是小事,他現在的頭等任務,是和鎮遠侯顧成、魏國公徐輝祖,一起整頓北直隸的防務問題。
畢竟大同方向的盛庸、平安手中兵力單薄且戰斗力弱,一旦蒙古人重復今年的入寇,那么作為主力的,一定是北直隸的兵馬這里面還要防著晉王的作亂,晉王越來越不安分了。
除此之外,北直隸的變法也需要朱高煦一手抓。
北直隸當然是天地寬闊大有可為,這里行政官員雖然大多都是朱高熾在經營北平時留下的班底,但內部環境卻比南方好很多,利益集團以軍功武將、中小漢人地主、內附蒙古部落為主,整體依舊胡風猶存,在獨特的地域中盛行著叢林法則,地方多被當地豪強勢力實際控制,文官能施加的影響力很小。
思索了一番北方的事情,姜星火收回了思緒。
從長遠來看,當然要在資源稟賦更好的北方大力發展重工業,不能讓南北差距進一步擴大,而且在當前時代,北方確實存在著很多待解決的問題,蒙古、女真、朝鮮.這些隱患和阻礙,最好都在這一代徹底完成。
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在南方徹底地推動變法的全方位展開,同時讓工業革命的火種燃燒起來,最起碼要讓輕工業部門踏入工業時代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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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四十里外,湯山別業。
上次李景隆、李增枝請今川了俊泡溫泉,便是在此地,而如今李景隆尚在安南,此地李增枝自然就成了當仁不讓的東道主。
這湯山別墅位于湯山腳下,依山傍水,風光秀麗,又有溪流環繞,刻做流觴曲水,頗具古韻。
只見淼淼池水中,一座八角亭子聳立,亭內一張石桌幾張石椅,旁邊還擺放著幾個精美花瓶,明明是深秋,里面卻還插滿了各種鮮艷嬌媚的鮮花,整個亭子顯得異常雅致。
亭外池塘里養著大群錦鯉,時有魚躍出水面,濺起朵朵浪花來。
亭內則坐著三人,分為賓主之分,其中兩位都是中年人,正是吳傳甲和他的族弟吳傳宗,而另一側坐在主位的,則是前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增枝。
李增枝雖然熱衷置辦家業,但至少從名義上,他本人是不插手商業的,只是通過間接管理手下專業的管家、掌柜的模式來操辦。
“李都督,今天真要多謝您了!”
吳傳甲陪著笑臉道:“要不是您的面子,恐怕我這真就是走路無路了。”
“是啊,您的能力,我們這些人真是連項背都望不到。”吳傳宗亦是跟著說道。
李增枝素來是和氣生財的,笑道:“我哪有什么面子和能力?這不過是我大哥和國師的交情,不過是先父岐陽王留下的家業罷了。”
謙遜是謙遜,可伱要把李增枝這話當真,那也就太過天真了,反正吳家兄弟不僅沒當真,而且從中聽出的,可是滿滿的自負。
在商言商,什么是商人?商人就是做交易的人;拿什么做交易?拿的就是資源。
而李增枝,就是有頂級資源的人。
當然了,在李增枝這里,吳家有面子,那是因為安陸侯有面子,而如今吳傳甲單獨求上門來,卻不代表淮商吳家也有面子。
李增枝答應做中間人,看中的不是面子,而是里子。
他要實實在在的利益。
李增枝抿了口杯中的美酒,對吳傳甲說道:“聽說你最近手里糧食生意不錯,不知道打算賣給誰呢?”
吳傳甲聞言頓時心頭咯噔了一聲,那還不知道李增枝盯上了黃淮布政使司轉運的糧食生意,忙堆著笑臉道:“這這都是家父留下的基業,小弟哪敢隨便轉賣呢!”
備倭軍和遼東邊軍的軍糧,就是從江南籌集,然后經由常州府、蘇州府兩個大運河樞紐節點,轉運到黃淮布政使司,然后再運到山東乃至北直隸的。
吳家有兩項業務,第一個自然就是鹽業,第二個則是糧食。
而吳家的鹽,只局限于兩淮,吳家乃至整個淮商都是坐地戶,拿的是鹽引,糧食運輸和跨境售賣,跟他們不怎么沾邊;糧食和相關利益鏈上的東西,才是能讓淮商的影響力超出兩淮的根本。
如今,李增枝是要從吳家身上狠狠地割下來一大塊肉。
眼下吳傳甲有談條件的余地嗎?
沒有。
因為別說國師還沒來,就算是國師來了,他也不可能跨過李增枝這個中間人,因為李增枝代表的是曹國公府,曹國公是國師的重要盟友,國師不會為了他一個吳家,去跟自己的盟友過不去。
吳傳甲認為,對于國師而言,就算吳家不反水,恐怕整頓鹽務也只是棘手而已,沒有到整治不了的地步,最多是耗費些時間,所以吳家重要,但沒有重要到非他不可的地步。
“哈哈哈哈!”
李增枝聞言大笑道:“失之東偶,收之桑榆,可別最后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剩不下。”
“呃”
吳傳甲額頭滲出冷汗,訕訕道:“糧食那邊,是我們家的二房在做,很多事情我也不清楚,小弟也不是抱著這些不放的人,孰輕孰重還是拎得清的,李都督莫怪.若是李都督允了,我回去問問,便是賣給貴府下面的商號、啊不,公司,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見吳傳甲嘴里說的痛快,實際卻還抱有僥幸心理,李增枝自然也不會跟他客氣。
在姜星火到來之前,這些事情是必須談好的。
“好,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說說。”
李增枝微瞇雙眼,淡然道:“你二房叔公病逝后,堂伯接手了糧食的產業,但你叔公留下的產業,可遠遠不止那點家底,據我所知,你們家現在除了糧食外,還有漆器、茶葉,除此以外,還在淮上建造了船隊,這里面還包括十幾條大船。再加上你們家現在所控制的鹽業等行業,以及在海運方面的關系網,簡直是富可敵國。”
“不過我勸你一句,凡事量力而行,切莫貪婪,否則會適得其反的。”
“曉得.我曉得.”吳傳甲抹了抹腦袋上的汗珠,訕笑道。
李增枝嗤笑一聲,搖了搖頭,沒有揭穿他。
其實吳家現在的情形非常尷尬,原先吳家是依靠著安陸侯府的權勢,才能在淮商中占據一席之地,乃至成為領頭羊.這倒也沒什么好說的,現在大明的很多商人都是這樣靠攀附權貴起來的,沒有來自廟堂的庇護,生意是做不大的。
但問題就在于,眼見巨浪滔天,安陸侯府直接將吳家棄之如敝履,吳家不是沒有其他關系,可連安陸侯府都幫不了他,打點的其他那些文官,又有什么用呢?
其實這也不怪安陸侯吳杰,對于他們這種與國同休的朱門來說,自身的廟堂根基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依附于其的商人,沒了一個又如何?再培養一個便是了,最多是費些工夫的事情,但自己基業若是在廟堂風波中被動搖了,那可就不是金錢財富能夠衡量的損失了。
李增枝看向吳傳甲,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吳家可以選擇將糧食產業,全盤轉賣過來,作價三萬兩白銀,如此我也好幫你們在國師面前說說話。”
這話聽著風輕云淡,可實際上吳家若想脫身,必須將糧食產業轉讓李增枝,這一答應,等于直接摧毀了吳家在淮商中的地位了,以后再想插手,根本不可能。
吳傳甲剛才沒答應,一是因為在商言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才是討價還價,沒有一口答應的道理;二是因為終歸是商人的利益心作祟,有些舍不得。
可李增枝這番話蘊含的意思,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了吳家兄弟的臉上。
這就是赤裸裸的敲詐!
不過,他們不敢拒絕。
李家是正經的皇親國戚,李景隆是洪武皇帝的侄孫,如今統兵一方的大帥,同樣是吳家招惹不起的人物。
而且吳家現在確實也走投無路了,確實需要李增枝這個中間人,來幫他們求國師饒過他們,這是事實。
眼見著李增枝的面色漸漸沉了下來。
“我愿意,我愿意!”吳傳甲急忙道:“只要能夠在國師面前美言幾句,我們吳家愿意獻出糧食產業。”
吳傳甲雖然心疼的肝都顫抖了,可他還能怎么辦?
“好!”李增枝站起來,端起酒盞,與吳傳甲輕輕碰了碰。
二人一飲而盡。
“你們放心,在下一定竭盡全力,從中促成此事。”李增枝喝干碗中酒,沉聲保證道。
吳傳甲面上感激涕零道:“李都督的恩德,在下銘記五內,日后有用得到吳家的地方,李都督只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做的,必不推辭。”
李增枝呵呵一笑道:“當然了,如果有機會,我也會全力扶持你們,恢復往昔榮光,甚至更進一步。” 聽了他這話,吳傳甲心里終于松了口氣,暗嘆一聲道:“唉,罷了,就當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了。”
既然口頭交易已經達成,李增枝又不怕對方賴賬,瞟了吳傳甲一眼道:“現在的情形,我們也就別兜圈子了。”
吳傳甲、吳傳宗兄弟,知道對方這是進入正題了,馬上正襟危坐了起來。
“你我都知道,現在的吳家已經被安陸侯府放棄,你若想保住自己的全族,唯一的機會就是投靠國師,當然,你不必立即就覺得選擇站隊了,畢竟即便你投靠,國師也不見得會收你。”
說到此處,李增枝停了下來,靜待吳傳甲的決斷。
吳傳甲沉默半晌,突然抬起頭道:“李都督,我之真心,日月可鑒,你能不能告訴我,國師的真正目標是什么?”
李增枝聞言一怔,旋即笑道:“呵呵,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
“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國師的目的,不是要把淮商趕盡殺絕,而是整頓鹽業的種種亂象,把國朝該收的錢收上來,給整個商界都立個規矩。”
“國師的眼界、胸懷、格局,又豈是你能想象的?你所在乎的,在國師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你們這些做生意的只有跟著國師的規劃走,才能賺錢,賺安心錢,不要老想著那些蠅營狗茍的東西,多往外看、往遠看,這么說能明白嗎?”
吳傳甲如釋重負般點了點頭。
不多時家丁就通傳國師來了。
見正主將要到場,幾人連忙走到了湖心亭的岸邊回廊口,然后恭迎在院落門口,若不是眼下時節特殊,他們恨不得直接去湯山下迎接。
“四十里可是不近啊,為了赴你晚宴,手頭放下了一堆公務,可就這,小灰馬也都累喘了。”
姜星火一開始便讓幾人頓時緊張了起來。
在吳傳甲聽來,姜星火當然不是在抱怨路程遠,而是一邊表示了自己前來,是給李增枝面子,另一邊則是在說自己時間緊,有事趕緊說。
聽起來是寒暄玩笑,但聽在幾人耳朵里,意味頓時就變了,畢竟現在是吳家求著國師高抬貴手。
不過李增枝似乎是沒聽出來,哈哈大笑道:“好飯不怕晚,更何況,國師日理萬機,這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好,要我看啊,今晚國師不妨留在這別業,正好有溫泉,也可解解乏。”
而這時,李增枝看了吳家兄弟一眼,吳傳甲頓時會意,接過話茬道:“國師辛苦,在下淮商吳家,吳傳甲,上次在拍賣會上有幸與國師見過面。”
姜星火懶得與他繞彎子,直接說道:“我記得你,上次表現還不錯,買了不少貨,這樣,先進去說吧。”
之所以選在湖心亭里,自然是有講究的,這里四面環水,只有一條回廊通到岸上,沒有被竊聽的風險.錦衣衛總不能舉個荷花蹲在水里偷聽,而此時天色漸暗,望遠鏡也看不到口型。
吳傳甲心中略微安定,轉而捏著酒杯向李增枝道:“李都督?”
“哦,不急。”
李增枝擺了擺手,然后看向姜星火道:“國師行了一路定是餓了,咱們先用菜吧。”
他心里卻是盤算著,吃完了晚飯,接下來再聊,畢竟這么短暫的時間里,他們還真沒法商量出什么結果來。
坐在姜星火旁邊的朱恒略微皺眉,旋即笑道:“也罷,那咱們就吃了晚飯再說吧。”
聽罷,李增枝又招呼侍女,加快速度把菜品布好。
一旁的吳傳宗也是連連附和,說吃飽飯才有力氣商討事情云云。
很快,一張寬大的圓桌幾乎擺滿了各色佳肴,每一碟都是色香俱佳,而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螃蟹。
此時正是秋高蟹肥的時節,不愧是揚州有名的醉蟹,不過這醉蟹雖然味美肉肥,但是太油膩,不宜久吃,吃多了傷胃。
李增枝先舉筷,從切開的螃蟹里,夾了塊蟹肉放入嘴里,慢條斯理的咀嚼了片刻,才贊賞道:“嗯,不錯,不枉費我叫廚子特意準備了一番。”
李增枝雖然貴為岐陽王次子,但是并非清高孤傲之輩,反而頗有些圓滑世故,在他的觀念里,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嘛,既然有的談,何必撕破臉皮鬧僵呢。
“哈哈,國師請用。”
吳傳甲客套了一句,旋即說道:“這螃蟹是揚州那邊專門送來的,味道不錯。”
“這蟹還得是活蟹,若是死了運過來的,那可真是浪費了。”朱恒說著,也舉箸從半截螃蟹里夾起一塊蟹肉,蘸了些醬料吃了起來,吃相倒還優雅,絲毫不見粗俗。
見姜星火只用勺子吃了半碗揚州炒飯,李增枝忙親自斟酒,勸道:“今夜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國師且飲一杯。”
隨后李增枝笑容燦爛,親自舉杯,想要與眾人一飲而盡。
但姜星火還是卻還是在吃那碗揚州炒飯。
姜星火對酒桌文化沒興趣,尤其是在自己能掌控局面的情況下,就更不想搞這套,吃飯就是吃飯,不要弄那些有的沒的。
吃完炒飯,放下碗,姜星火看著幾人,干脆問道:“且說吧,今日約我前來,究竟是何事。”
李增枝不是收了東西不辦事的人,他鄭重道:“今日乃是吳家想要與國師交托一番肺腑之言,吳家兄弟素來是淮商里懂規矩的,國師不妨一聽。”
李增枝的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夠意思了,吳傳甲這時候哪還不曉得,要一五一十地交底了。
于是連忙掏出賬簿,解釋了一番。
但姜星火卻干脆說道:“你們吳家與安陸侯有什么往來,我不感興趣。”
這東西對于姜星火有什么用?拿來威脅安陸侯吳杰嗎?先不說姜星火一直致力于保持與勛貴武臣之間的良好關系,就算退一萬步,這玩意又真能把世襲侯爵給整死?就算整死了,其他人怎么看姜星火?
吳傳甲聞言一滯,哪還不明白,姜星火跟他見到的那些大官不一樣,是真不一樣。
汗水已經止不住地從他的額頭沁了出來,不過這時候,吳傳甲想到了之前李增枝的提示。
“國師,吳家愿傾全族之財,配合‘納鈔中鹽’。”
姜星火只是淡淡說道:“軍民商等,是否納鈔中鹽,都是自愿的,朝廷沒要求誰一定配合。”
像是吳家這種商人,姜星火百分百確信,只要查下去,不說九族消消樂,都扔去西北吃沙子是肯定沒問題的,所以自然不需要對其有什么憐憫憐憫他們在有些地方還鬧糧荒的時候,坐在這里吃螃蟹宴嗎?商人群體本來是唯利是圖、欺軟怕硬的,眼前吳家姿態這么低,看起來這么可憐,歸根結底,難道不是他們自找的嗎?若是做的事情干干凈凈,又怎么會怕人查呢?
事不過三的道理,吳傳甲很清楚。
賬本、獻金,對于國師來說都不好使,那他手里,其實只剩下最后的籌碼了。
那就是徹底背叛淮商集團,把整個鹽業的勾當都如實稟報給國師,并全力配合,方才有一線生機。
吳傳甲這時候竹簡倒豆子般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從灶戶,到鹽引,再到私鹽
姜星火沉默地聽著,拿著酒壺,一杯接一杯地給自己倒著酒,聽到疑惑處方才問道。
“所以淮商,其實是西北陜商、徽州商人、兩淮本地商人,集合到一體的一個說法?那徽州府距離揚州府明明有段距離,如何做了這般鳩占鵲巢之舉?兩淮的本地商人不反抗嗎?”
吳傳甲連忙解釋道:“江南其他地方,要么是魚米之鄉,要么能種棉紡織,要么是水路樞紐,唯有徽州等少數幾個地方,沒什么優勢,再加上風俗習慣,方才熱衷于背井離鄉,集體經營商業至于兩淮本地商人,不是不反抗,而是本身就需要徽州商人幫忙,才能立足。”
這里便是要說,在十五世紀的大明,經商真不是什么好職業,雖然有一定概率能發家致富,但這里面的風險非常的大,之所以出現徽商這種專業商幫,就是因為明代商品經濟得到了發展,從元末戰亂中恢復了過來,而需要一部分人去做商品流通這種事情,用以滿足農產品出售、手工業交流的需要。
“這話怎么講?”
姜星火敏銳地意識到,接下來所談及的事情,一定是整個鹽業,各大商業集團之間斗爭的核心問題。
吳傳甲如今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倒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干脆抖落道。
“按現在的開中法,商人看地域遠近,有的運輸三五斗米至邊塞即可獲鹽一引,而按米價來說,商人支鹽行銷于民間,每鹽一引多的甚至可以賣到五石米,這里面就是十幾倍的利潤當然,鹽商為了‘守支’,肯定還要在委托陜商、晉商運輸糧食,以及打通鹽務衙門等環節有所花費,但不管怎么講,鹽業的獲利豐厚,都是做其他行業,哪怕是茶業也不能比擬的。”
“但問題在于,產鹽量占據天下一半的兩淮鹽場的鹽銷區,其實是被其它各鹽銷區所包圍的,淮鹽課額卻又是最高,而黃淮布政使司為了催鹽課,也往往手段偏于激烈,有時候甚至是抑制官鹽價格過度,使兩淮本地的中小鹽商‘貨到地頭死’,以至虧本魚散。”
姜星火有些明白了過來,說道:“所以徽州商人做的便是私鹽(其實是從官府手里用鹽引領的鹽)跨境分銷的事情,他們膽子大,便是被逮到,也有自己的辦法,最壞便是被官府嚴懲。”
“是。”
姜星火這才明白,為什么徽商會成為淮商集團的一份子了。
原來是利潤大、風險低的“守支”業務,被兩淮本地商人給占了,而徽商只是負責運輸和分銷的,而運輸的目的地,自然是江南各地。
所以兩淮本地商人為了多掙錢,離不開有分銷渠道的徽商,而徽商為了拿鹽,也離不開兩淮本地商人這個坐地戶群體。
“那為何又說淮商需要徽商幫忙才能立足?你們本身便無法立足嗎?”
吳傳甲苦笑道:“開中法有三個步驟,陜商、晉商負責的是報中,也就是鹽商按照明朝廷要求把糧食運到指定的邊塞地區糧倉,向朝廷換取鹽引;淮商負責的是守支,也就是換取鹽引后,憑鹽引到指定的鹽場守候支鹽;而徽商負責的是市易,就是把得到的鹽運到指定的地區銷售,其中既有合規的,也有不合規的問題就在于,兩淮鹽場的鹽銷區,不只限制在兩淮。”
事實上,以揚州為中心、以兩淮為鹽產地的兩淮鹽銷區,是包括了除江淮地區外的湖廣、江西二布政使司,以及河南布政使司南部。
而淮商最大的敵人,就是粵商,粵商始終在跟淮商搶奪湖廣和江西的食鹽銷售,這也是為什么吳傳甲說淮商和徽商要報團取暖才能立足的原因。
“國師,您不曉得,粵商的私鹽販子自梅嶺、羊角水等處,而越至江西、湖廣,可謂是處處爭奪,又與各地土豪糾合,他們是要命的,往往持兵挾矢,勢如強賊,夤夜貿易,動以萬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