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不遠處的屋頂上趴著三個半大小子。
他們齊刷刷地抻著脖頸,目不轉睛地盯著戒備森嚴的兵仗局里,慢悠悠升起的兩個大玩意。
“兵仗局到底在搞什么玩意?”朱勇好奇問道。
“誰知道呢,反正我傳我姐夫的命令,都不讓我進去?!睆埌彩赖?。
“真命令假命令?”徐景昌突然問。
“當然是假的。”
張安世翻了個白眼。
“哎!你們看,左邊那個球開始晃了!”
朱勇忽然用力拍了拍兩個同伴,不遠處,用羊皮縫制的球囊,果然開始劇烈的顫動了起來。
“嘭!”
隨著加熱過程的持續,羊皮球囊皮料接縫處密密麻麻的縫線,開始有一部分被撐得不行,繼而傳出了一陣“撕拉”的斷裂聲。
羊皮,哪怕是柔軟的鞣制小羊皮,也畢竟是皮革,跟紡織物比起來,還是不適合做球囊.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球囊,是因為北方經常用羊皮筏做擺渡工具,在水中的表現很不錯,所以工匠們秉持著大膽試的精神,在需要大量且優質的材料前提下,選擇了皮革里性價比最高的羊皮,而不是更廉價的,或者性能好但極端昂貴的其他材料。
皮革和紡織品作為兩個選項,肯定是要都制作出一個來試一試的。
這種事情,畢竟是頭一遭的創新,不都拿出來試試,誰也不知道羊皮行不行,
“咳咳咳咳!”
伴隨著羊皮球囊開始搖晃,下面的吊籃里的工匠,一時間被加熱的煙火熏的猛烈地咳嗽了起來,身體也跟著劇烈的東搖西晃了起來。
而吊籃下面的繩子,同樣開始了顫抖。
這個繩子,只是實驗時候用的安全繩,之前已經進行過了搭載動物的實驗,便是把幾籠動物放在吊籃里,然后人幫忙燒火,地面安全繩緊緊拉住,等升空的時候,被緊緊拉住的吊籃距離地面不過一丈高,人直接跳下去就行。
如果真到了飛天的時候,這繩子大概率是不會栓的.想想都知道,要延展開幾千米長的粗繩子,得多沉?又真的能起到多大效果?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周圍觀看的工匠們驚呆住了,等回過神來后,全都齊刷刷地看向了馬公公。
為什么不找個死囚之類的,非要工匠們自己上,便是因為,集中兵仗局大部分的人力物力,經過幾次設計、失敗,最后趕工出來用來載人實驗的熱氣球,現在只有這兩個成品,而且在此之前已經進行過動物實驗。
馬公公的考慮是,讓死囚上,哪怕培訓他,又得燒火,又得操縱,手忙腳亂之下,把僅有的、極為珍貴的實驗熱氣球給弄報廢了怎么辦?
花錢倒在其次,問題是時間緊,機會有限,容不得這么人為疏忽地去揮霍實驗熱氣球。
所以在僅有兩個的熱氣球面前,馬公公還是選擇了不使用死囚,而是給予大量激勵獎勵,讓工匠上,以確保更大概率的實驗成功。
當然了,馬公公也不是漠視這些匠人的性命,這次的載人實驗,第一個是不需要飛太高,第二個是下面為了安全考慮,鋪設了一人多高的稻草堆做緩沖物,而且稻草堆里面還放了其他柔軟的緩沖物,從幾丈高的地方跳下來,肯定不會把人摔死或者重傷,大概率沒事或者輕傷,小概率骨折。
所以,既然不太可能直接丟掉性命,重賞之下不僅有勇夫,還很多。
在羊皮球囊熱氣球吊籃上的霍飛便是其中之一。
霍飛勉力穩定住了身形,扒拉著吊籃,看著有一處縫線開始崩解的羊皮球囊,駭的心臟突突地跳著,手腳都有些無力起來。
霍飛在等待著地面上的命令,眼下熱氣球飛的比樓都高,雖然下面有稻草堆,但到底是跳下去還是寄希望于熱氣球能穩定住再緩慢下降,是他難以做出的抉擇。
而此時,兵仗局掌印太監馬公公仔細觀察了左邊羊皮球囊熱氣球的情況后,也有些猶疑了起來。
縫制的羊皮球囊只崩解了一小片,由于熱氣球這東西的特性,別說這一小片,就是再來兩片,只要主體穩定住,它就會一直飄著。
可眼下的問題是,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連鎖反應。
說來話長,其實這一切也只過去了短短數個呼吸而已。
就在馬公公還在猶豫的時候,姜星火當機立斷。
“人命關天,先讓上面的工匠往下跳!”
旁邊的馬公公想要說些什么,姜星火不容置喙地說道:“讓人去喊,我待會兒給你解釋?!?
馬公公一咬牙,喝道:“喊霍飛下來!”
待馬公公下了令,姜星火才抓著他的胳膊,不復剛才的嚴厲,誠懇解釋道:“馬公公,現在不能存著僥幸心理,想著若是其他地方不出問題該如何如何.羊皮的接縫受熱斷了一塊,其他難保不會接著斷,若是忽然都崩開,熱氣球急速下墜,人就沒命了,趁著現在還能維持住,順繩子也好,直接跳也罷,第一個是要讓人安全落地,第二個,若是還能飄著,再把這個熱氣球讓人合力給拽下來降落做檢查。”
馬公公聞言,自是曉得國師計較的沒問題,反而是他剛才有些心存僥幸了。
其人連聲道:“慚愧慚愧?!?
“公公連日辛苦,已經做的很好了?!苯腔鹪捳Z真誠。
對于熱氣球一事,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馬公公確實是花了心思的,全程監工,出人出力,這個無可否認。
此時,得了這個命令,心系同伴的工匠們朝著天上嚷了起來。
“飛伢子,快下來!”
“快,抓住繩子!”旁邊的老工匠見狀,也慌忙指揮道。
霍飛聞言后,深深吸了口氣,一咬牙,將手伸到了吊籃外,那里系著安全繩。
不到萬不得已,這種高度沒人會選擇硬跳,順著繩子滑下去更安全。
不遠處屋頂圍觀的徐景昌、張安世、朱勇,看得都跟著揪心了起來。
“娘啊,他不會要跳吧?”
“肯定順著繩子滑,他沒那么傻。”
張安世看不到下面墊著的一人高的稻草堆,只咂舌道。
“這要是跳下來,怕是腿都摔斷了?!?
霍飛的雙腿已經打起了哆嗦,聽到老工匠的話后,努力穩住身形,伸手拽住了綁在吊籃側壁的繩子。
終于,霍飛整個人掛在了吊籃的邊緣,然后用雙手抓著吊籃,盡管渾身發抖,汗流浹背,但卻絲毫未松懈。
這根繩子很結實,不是那種一扯就斷的草繩,對霍飛來說,仿佛獲得了某種信念一般,雙手牢牢地攥住了繩索,然后慢慢地往下滑落。
然而就在此時,失去了人的控制,熱氣球上的火焰冒了起來,開始劇烈升騰,熱氣球不僅左搖右晃,而且羊皮球囊也開始發出了“噗噗”的聲音,這是徹底崩解的前兆。
而此時吊籃下面的地面上,工匠們正在拼命地拉繩子,將熱氣球的繩索一圈圈地往下拉,對抗著熱氣球由于內部極熱在崩解前的劇烈上浮。
而霍飛則是一動不敢動地抬頭盯著吊籃底下,現在熱氣球晃得太厲害,他沒法平穩下滑了,又沒拿定決心直接跳。
“快跳——別猶豫了,對著稻草堆往下跳——”
姜星火眼看著羊皮球囊開始燃燒,直接雙手攏在嘴邊,大喊。
霍飛聽到了姜星火的話,一咬牙,閉上了眼睛,猛地向前竄去,雙手也跟著往下一松,然后,在空中劃出一條拋物線后,轟隆一聲,砸落在地。
“我的娘啊!”
“跳了!”
三個少年長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霍飛只感覺自己被巨大的撞擊力撞得腦袋暈眩,然后耳朵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清楚,甚至連自己是生是死都沒法判斷。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瞬間,也可能是很久,霍飛睜開了眼睛,入目是一張陌生的臉龐和滿眼的擔憂。
他已經被從稻草堆上轉移了下來,羊皮球囊熱氣球也墜毀在了稍遠處的空地上。
“怎么樣?軍中的醫師馬上來?!?
姜星火蹲下身,扶著霍飛坐了起來,然后關切地詢問。
霍飛摸了摸胸口,除了悶疼之外并無其他異常,搖了搖頭,虛弱地說道:“謝過國師,我沒事,只是頭暈的很?!?
看著對方發自內心的關切,霍飛一時有些感動.人心都是肉長的,基于重賞自愿參加實驗是一回事,這等大人物對自己重視的態度又是另一回事了。
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霍飛跳下來被摔懵了片刻,很快就被眾人用床板做的擔架從稻草堆上抬了下來,然后就清醒了。
醫師就是軍中出身,就在不遠處候著,直接過來瞧了瞧,平素見慣了戰場上斷胳膊斷腿的慘狀,此時看霍飛沒有明顯骨折,又號了號脈,五臟六腑似乎也很平穩,便說道:“抬回去小心養著,若是骨頭不舒服便是有些裂開,我會幫你處理,修養些時日定能恢復如初.號脈沒問題,但現在不確定內臟有沒有受到嚴重沖擊,千萬不要劇烈動?!?
姜星火見狀松了口氣,看著身邊的馬公公,遞了一個眼神。
實驗的失敗早在他預料之中,科學實驗就沒有一帆風順的,重要的是實驗人員的總結、反思、改進。
當然,作為決策者,姜星火除了考慮這些,還得考慮人心。
雖說霍飛跳下來的時候有些狼狽,但也足夠驚險刺激,換做任何一個稍微膽小一些的人,都未必能承受得住這樣的壓迫感。
勇氣可嘉,而且正是用人之際,必須要重賞。
馬靖當即說道:“霍飛有功無過,賞金五十兩,米千石!”
此言一出,眾多工匠頓時眼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