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墻頭跳下后,朱由校身子一矮,而后便站了起來,待看清了前方的路后,他才從陰暗茂密的雜草中出來往前走去。整個院子荒僻寂靜,沒有一絲煙火之氣,在院子的正中央偏右的位置,有一顆大樹,具體是什么樹種他不認(rèn)識,他對這些一向眼盲。
大樹光禿禿的,樹梢上掛滿了白雪,雖然沒有了樹葉,但看起來卻滿是生機(jī),是整座宮殿中唯一顯得生氣勃勃的活物,不像其他門扉、臺階一樣,在冷厲的空氣中顯得死氣沉沉、黯淡無光。
那天想起來還有王恭妃這么一號人后,他便開始在腦海中唯一能夠信任的史料,明朝那些事中翻找,書中關(guān)于王恭妃的描述并不多,只有他和朱常洛母子深情的描寫,資料不多,但卻寫清了王恭妃去世的時間。
萬歷三十九年。至于具體的日期就沒有了。
當(dāng)知道這一點(diǎn)后,朱由校猶豫了半晌,便下定決心,來看看這個可憐的女人。不論是處于對歷史人物的好奇,還是處于心底深處的惻隱之心,亦或者是這具身體的血緣關(guān)系,他覺得,自己都應(yīng)該來看看這個偉大的女人。
在她身上,母愛這個詞,得到了徹底的彰顯。
從墻角暗處出來后,他往庭院深處看去,黑漆漆的夜幕下,一座有些破舊的宮殿靜靜的矗立著,哪怕是能掩蓋一切罪惡的黑夜,也擋不住宮殿噴薄而出的孤獨(dú)和落寂。
在宮殿的薄紗窗戶上,倒映出了兩個影影綽綽的人像,兩個人影相對而坐,似乎在說著話,一點(diǎn)豆大的光芒從里面放射而出,在漆黑深邃的庭院中,顯得有些孤苦伶仃。
“這是誰?大年三十的,還有誰會來這里?”看到里面兩個相對而坐的身影,朱由校不由得有些疑惑。據(jù)他探聽來的消息,整個景陽宮,只有王恭妃和兩個年老的宦官、宮女。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
恭妃在落寞,那也是貴妃,被發(fā)配到這里的宦官宮女不可能和她平起平坐。那么此時此刻,在這里的人,就很值得懷疑了。
“莫非……….”回想了下今晚晚宴時眾人的表情以及行蹤,他心中隱隱有了個猜測。
“嘎吱!”
有些朽壞的木軸門被推開,缺少油料養(yǎng)護(hù)的木軸轉(zhuǎn)動起來發(fā)出了非常刺耳的聲音,讓里面正在密切交談的兩人心底悚然一驚。
“誰!”
朱常洛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情有點(diǎn)惶恐,但他依然強(qiáng)裝鎮(zhèn)定,輕聲喝問來者。而他的心底,也因?yàn)檫@聲推門聲,迅速的凌亂起來,無數(shù)可能在他心中劃過,想到恐懼時,他的身體甚至輕微的顫抖起來。
他對面的那個老婦也顫巍巍的站起來,神情緊張的抓著椅子把守,皮膚有些松弛蒼老的雙手,因?yàn)檫^于用力,而顯得有些發(fā)白,細(xì)細(xì)的青色血管也顯露出來。
老婦右手死死的抓住椅子,左手揪住衣襟下擺,不停的擰巴,腦袋微偏,側(cè)耳傾聽,看其樣子,似乎眼睛看不見。
正當(dāng)兩人緊張不已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后出現(xiàn),身影微微躬身施禮,輕聲喊道,“皇父大人?!?
“由校?!”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人兒,朱常洛不禁張大了嘴巴,一臉的驚訝。在來人出現(xiàn)前,他有過很多猜測??赡苁青嵸F妃派來監(jiān)視這里的人,過來人贓并獲;可能是萬歷手下的太監(jiān),過來警告;甚至還有可能是些別有用心的人,想過來討點(diǎn)人情什么的。
但他唯獨(dú)沒想到,此刻出現(xiàn)的竟然是他的長子太孫,朱由校。他的出現(xiàn)讓朱常洛驚訝萬分,一時間有些愣住了。
“常洛,常洛?”旁邊的老婦人聽到兒子叫了一聲后便沒有聲息,不禁有些擔(dān)心。她深處異常瘦弱的左手,在空中摸索了下,才一把的抓住朱常洛的手臂。老婦人抓住后非常用力,似乎生怕兒子從自己眼前被人帶走。
老婦人這個舉動,將朱由校的視線吸引過去,他仔細(xì)的打量著眼前這個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的女人。一身漿洗的發(fā)白的衣物,讓位份為恭妃的她看起來異常的寒酸,這衣服的布料竟然沒有一點(diǎn)絲綢,似乎是純粹的麻布棉布做成的。
衣服套在老婦人身上似乎顯得有些大,讓她看起來有些搖搖晃晃,風(fēng)吹就倒的感覺。蒼老的面孔上滿是皺紋,松弛的皮膚上看不到一點(diǎn)光澤,但從其臉型眼角,依稀能夠窺見往日的風(fēng)情。
看著眼前這名宛如鄉(xiāng)下八十老太的女人,朱由校不禁有些無語,這樣的形象裝扮,實(shí)在是讓人無法想象,這竟然是一國之貴妃。
“娘,我沒事,只是有些驚訝。”老婦人的叫聲讓朱常洛從驚訝中清醒過來,似乎是感覺到了老婦人的安心,他右手反過來抓住了對方枯瘦的手掌,輕輕的拍著,似是在安慰,讓對方不要擔(dān)心。
朱常洛的安慰似乎起了作用,老婦人神情沒有那么惶恐了,身體也鎮(zhèn)定地下了,不再顫抖不安。
但隨后,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情頓時急切起了,蒼老的臉上透出絲絲的騏驥,她松開了一直扶著椅子的右手,而后雙手緊緊的抓住了朱常洛的手臂,迫不及待的問道:“常洛,你剛才喊的由校是……”
說到這,她突然頓住了,嘴唇蠕動,顯得有些猶豫,不敢再往下說去,似乎生怕得到一個失望的答案。
雖然和母親分開了很久,但母子同心下,朱常洛依然明白了老婦人是什么意思,他遂點(diǎn)了點(diǎn)頭,含笑的回答:“娘,來的是由校,我跟你說過的,我的長子,您的長孫,出生那天就被父皇冊封為了太孫?!?
聽到朱常洛的回答后,老婦人突然渾身顫抖起來,那是興奮的。她的臉上也徒然露出一個異常燦爛的笑容??粗鴮Ψ降男θ荩煊尚2挥傻谜A苏Q?,他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被對方的笑容給晃到了。
“由校,由校,你在哪里?讓奶奶好好看看!”老婦人松開了抓著朱常洛的手,然后顫巍巍的往前行去,一邊走一邊還用手不停的往身前摸索著。她臉上那種期待的神情,讓人看了就不禁為之心酸。
猶豫了半晌,朱由校最終還是在朱常洛期待的眼神下,往前走了兩步,湊到了老婦人的身前,讓她的雙手碰觸到自己,而后低低喊了一聲:“祖母?!?
這
個稱呼讓老婦人徒然僵住了,而后依稀的啜泣聲傳來,老婦人竟然哭了。這下可讓朱由?;瘟松窳耍笆辣揪托㈨?,最是見不得家人哭,只是,身材還矮小的他沒有什么任何辦法,只能不停地喊道:“祖母,別哭,祖母,別哭。”
“娘,由校來看您了,您應(yīng)該高興啊,怎么哭了,大年三十哭什么,多不吉利啊。”最后,還是朱常洛走了過來,開始勸慰。
“是是是,為娘錯了,高興,應(yīng)該高興?!边煅实恼f了一句后,老婦人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淚,不再哭泣。
而后,三人重新在桌邊坐下,氣氛有些靜,但卻不尷尬,一絲淡淡的溫馨在房間中流轉(zhuǎn)。
一個年老的宦官提著水壺走了過來,為朱由校泡上了一杯茶??粗鵁崴胁煌F鸱牟枞~沫,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就算他不是嗜茶之人也知道,這是最為劣質(zhì)的茶葉。前世煮茶葉蛋用的茶葉都比這好。
“殿下,請用茶。”老宦官輕輕將茶盞放到了他面前。
“嗯!”朱由校微微點(diǎn)頭示意,而宦官在奉上了茶之后,便退了下去。借著這個空檔,他扭頭才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著一些東西??雌湫沃茦邮?,是一些吃食和衣物,其中有些東西他看起來很眼熟,似乎就是萬歷歷年賞賜給他的東西。
只是不知道為何,這些東西上面黏上了一些草屑以及絲絲雪花。見兒子看到了桌子上的物品,朱常洛不知為何臉上有些尷尬,似乎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樣子,也不知是因?yàn)樯厦娴牟菪歼€是因?yàn)樽约嚎丝哿藘鹤拥馁p賜。
“嗶啵!”
桌子下面火盆中的木炭爆裂了下,發(fā)出了聲脆響。這時,朱由校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便宜老爸那尷尬是神情。
他暗自笑了一下后,便轉(zhuǎn)向了王恭妃,開始噓寒問暖起來:“祖母,近來可好?!?
借著這句話,祖孫三代人開始在這寒冷的大年夜中熟悉起來,而這個年,有著兒子和孫子的陪伴,讓王恭妃變得異常高興。她覺得,今天是她進(jìn)宮一來,最為開心的一天。
時間,眨眼間就過去了,很快就月正中天,到了午夜子時。
突然,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不停的響起,打斷了房間中溫馨的談話。聽到這連綿不斷的鞭炮聲,朱由校父子兩人均是同時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幾乎異口同聲的說道:“祖母(娘),我要回去了!”
這偶然的巧合,讓父子倆一時間又楞了下,面面相覷起來,倒是王恭妃,聽到了這一幕,高興異常,笑的合不攏嘴。父子倆在王恭妃歡快的笑聲之中,也微微的笑了起來。
這聲鞭炮是個信號,鞭炮過后,各大宮殿就要閉鎖了。而后就是萬歷主持的私人家宴,他們兩個必須到場。
笑過之后,便是離別,只是在離開的時候,王恭妃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叫住了兩人。
“等等,我有東西給由校?!闭f完,王恭妃便急匆匆的往里間走去,那急忙的樣子,差一點(diǎn)就摔倒了。
朱由校有些納悶,他不知道這位便宜祖母想干啥,難道是給自己一本武功秘籍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