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昂被穆家的下人引到一處院子裡,這間院子在穆府裡的位置很偏,四周又捱了兩個空院子,做什麼用處就可想而知了。院子外邊站了兩個家人,不過似乎也只是做做樣子,院子裡邊還有至少十幾個身披輕甲的威武兵士,那纔是真格的。
司馬昂走了進(jìn)去,院門的顏色有些剝落,院子裡也沒有什麼齊整的花木,不過是一院荒草罷了。天有些陰沉沉的,合著這裡的衰敗,更添了幾分壓抑。
正房的臺階下面團(tuán)著一個人,身上有血跡,像是受了不輕的傷。司馬昂知道這是穆建黎給他的下馬威,緩步走過去,瞥了那人一眼,心中不免有些驚駭,那人滿臉是血,兩隻眼睛都不見了,血淋淋兩隻空洞。司馬昂心中不忍,難免又多看了他一眼,卻忽然看見他衣帶上先帝所賜的玉佩,不覺收住腳,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好半日才叫了一聲,“賀大人?!?
滿腔的憤怒卻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俯下身托起賀啓,“賀大人,賀大人——”
賀啓雙眼已經(jīng)沒了,可是一時半刻卻死不了,這會子竟醒了過來,卻看不見司馬昂,一雙粗短的手抓住司馬昂的袖子,嘴裡只發(fā)出混沌的哭號,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司馬昂站起身來,賀啓的血已經(jīng)染了他滿身滿手,他兩步跨上臺階,推開門去,卻一眼看見子攸站在門裡。
司馬昂見到子攸的一瞬間,憤怒暫息,微微停了一步,下脣微抿,視線便停在子攸的臉上,像是有些不願移開。只不過在子攸看來,他的眼裡滿是悲哀憤慨。
子攸沒讓他說話,她喜歡聽司馬昂略微有些低的嗓音,他若開口跟她說話,她可能就要撐不住了。她擡起手臂,手中拿著一隻天青色汝窯的小茶盅,舉在司馬昂的面前。秋風(fēng)從破碎的窗裡吹進(jìn)來,她月白色的寬大衣袖被秋風(fēng)揚起,司馬昂看著她,衣袂飄飛,眉眼俊秀,此時越發(fā)有幾分飄飄欲仙的味道,只是……
他接過她手裡的茶盅,一飲而盡,嘴角微微帶了一絲冷笑,“這身素衣裳是給我守孝用的麼?”
子攸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臉上卻露出一抹蒼白的微笑來,只是這絲笑容並不比司馬昂的微笑暖上多少。穆建黎張著大嘴在一邊呆看著,他本來要看看子攸怎麼把滿屋裡的刑具往司馬昂身上用,現(xiàn)在卻覺得這勢頭有點不對啊,子攸幹嘛一見面就硬生生給司馬昂一碗茶。“怎麼著?子攸,你心疼他要受苦,打算先把他藥死???”
司馬昂沒轉(zhuǎn)開視線,他看著子攸的眼裡很痛苦,他也沒搭理穆建黎,只是問著子攸,“你爲(wèi)什麼要把賀啓折磨成個樣子?就因爲(wèi)你覺得是我跟賀大人合謀刺殺你爹,是不是?”
子攸沒有回答。她不能說賀啓地慘境完全跟她沒關(guān)係。況且她一直以爲(wèi)言語從來也不能解釋清複雜地境況。
司馬昂笑得很癲狂。“你做什麼不連我地眼睛也挖出來呢?”
子攸把眼淚忍了回去。她忍不住伸出手來拉住了司馬昂地手。她希望司馬昂能明白她地意思。這是唯一救他地方法??墒撬抉R昂在盛怒之下甩開了她地手。“世上原來真有毒如蛇蠍地女子……”
他地話頓住了。一股說不出地痛苦忽然從五臟六腑間蔓延開來。像是千萬只蟻蟲在啃咬他。
穆建黎也愣住了。他看見司馬昂地臉一瞬間變得蒼白。汗珠從他地額頭上滴落下來。子攸咬著嘴脣轉(zhuǎn)開頭。再也不忍心看他。穆建黎明白過來?!白迂D憬o他吃了那種毒藥了?”
穆建黎猜出來那碗茶是什麼。那是穆家祖上還是江湖草莽之時便有地幾種毒藥之一。服下之後雖不會置人於死地??伤幮Оl(fā)作後地痛苦程度卻足以逼人發(fā)瘋。等到穆家先人建功立業(yè)封侯拜相之後。便覺得這一種東西太過惡毒。比天下一切毒藥都要過逾。用這東西太傷陰德。所以就禁止穆家人再用。所存配方也鎖在穆家祠堂裡。只不知今日怎麼被子攸找了出來。
子攸把那東西用在司馬昂身上也太出穆建黎意料了,他看著司馬昂痛苦得彎下身子坐倒在地,不禁有些幸災(zāi)樂禍,“子攸,你果然是毒如蛇蠍。哈哈哈哈,司馬昂,你娶了我妹子,別是前世做得歹事太多了吧。”
子攸不去理睬穆建黎,她的眼裡此刻只有司馬昂,還有司馬昂身上的痛苦,她拼命忍住喉嚨裡的翻騰,“司馬昂,如果你不打算說實話的話,就別想拿到解藥。這麼挨下去,要比賀啓難過的多。”
司馬昂沒有出聲,拼命忍受著全身的痛苦,那痛苦達(dá)到頂峰之後便稍稍消退了些,只是又開始覺得渾身發(fā)冷,及至覺得冷到四肢百骸的血流都要結(jié)冰了,又覺得炙熱難受,彷彿被人叢冰窟裡撈出來投入了火堆。
子攸還在問他話,他想讓子攸閉嘴,可是他痛苦得牙關(guān)緊咬根本就說不出話來,好半日才說出一句話,“滾?!?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這痛苦裡忍受了多久,漸漸地眼前昏暗起來,可他還有感覺,還聽得到子攸不住口的說話聲,和穆建黎的笑聲。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感覺卻還在,他開始覺得恐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毒瞎了雙眼,驀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是子攸。子攸的聲音從他的頭頂傳過來,“只要你說出實情,你們是怎麼策劃刺殺的,還有誰參與了這件事,我馬上就會給你解藥,這些痛苦都會消失,只要半天功夫你就會恢復(fù)到平日裡的模樣?!?
恢復(fù)到平日的模樣?他聽進(jìn)了這句話。痛苦讓他的所有感覺都比平常更敏銳,他摸到子攸手上溼漉漉的汗水,痛苦讓他攥住了子攸的手,子攸又說了一句話,“就算你不相信我,我也從不撒謊?!?
從不撒謊,司馬昂的心思忽然動了一下,半天功夫,他鬆開了子攸的手,子攸是不是在告訴他這碗毒藥對他沒有什麼實質(zhì)的傷害。
可是徹骨的疼痛讓他忍不住嚎叫出來,聽起來就像頭將死的野狼。子攸嚇得後退了一步,連穆建黎也皺了皺眉頭,司馬昂看起來就快要不行了,他還從沒見過有那個活人能有那麼青白色的臉。司馬昂終於倒在地上似乎失去了知覺,他身上的衣裳已經(jīng)被汗水溼透了,穆建黎嗤笑一聲,“一個半時辰了,真是能忍。再挨一會兒他不會尿出來吧?”
這句話換來子攸一個冷冰的眼神,穆建黎有些不大敢看子攸的眼睛,現(xiàn)在子攸的臉色蒼白的跟司馬昂差不多,倒像受刑的人是她。
子攸冷笑著看穆建黎,“如何?便是審問了王爺,也不露一點傷痕,外間的官員們絕難發(fā)覺?!?
“還是妹妹聰明?!蹦陆ɡ璨淮笫苡玫卣f了一句。
“哥哥看這刑罰比你那套讓人斷胳膊少腿的酷刑如何?”子攸追問了一句。
“差……差不多?!彼抉R昂的慘境讓穆建黎也沒法睜著眼說瞎話。
子攸蹲下身摟住司馬昂,把手裡的一丸藥塞進(jìn)他的嘴裡,“這已經(jīng)到底了,哥哥你也不想王爺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罷。爹爹不在這兒,倘或王爺死得不明白,京城可是要亂的?!弊迂f得冷冰冰的,可是揹著哥哥,她的眼淚已經(jīng)出來了。
“哥,現(xiàn)在此事可以了結(jié)了吧?”
“呵,既然妹妹心疼自己的夫君,那還有什麼可審的了?”
“你倒會說。”子攸憤憤然轉(zhuǎn)過頭來,“人已經(jīng)這樣了,你還說你沒審?既然這樣,就快把你藏在府裡的那個劉文找出來,我倒要這樣審審他,看他如何說。”
穆建黎道,“妹妹說晚了,那人昨日已經(jīng)亡了,還有什麼可說的?”
子攸冷笑道,“死了好啊,要是不死,還不知道會咬出誰來呢?”
穆建黎乾笑了兩聲,心頭琢磨著這個丫頭到底還知道什麼,口裡卻不敢再往前趕了,“妹妹這是說什麼呢,我可聽不大懂,既然審也審了,就趕緊送妹夫回府吧。明兒我親自去給妹夫賠罪。”
說完便揚長而去。子攸咬著嘴脣,再也忍不住眼淚,她推了推司馬昂,可是司馬昂躺在她懷裡,死氣沉沉得沒什麼反應(yīng)。她哭著在司馬昂的額頭吻了一下,“我也沒辦法??稍蹅兦闆r已經(jīng)這樣了,再壞下去也沒什麼了不得,頂天也就是一死。你放心,今天你若死了,我就陪你去死,定然不叫你一個人孤單了。我是壞人,我是蛇蠍心肝,大不了那世裡我下地獄去。”
子攸哭了一會,司馬昂還是沒有知覺,她開始害怕這藥不像說的那樣會在幾個時辰以後自行消解,她又給司馬昂吃了一丸保命解毒的藥丸,可也不見他醒來。她回頭想叫外邊的人,可外間的人都被穆建黎帶走了,一個也不剩。子攸想扶起司馬昂,可是他太重了,她又拖不動他,這會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直逼得子攸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