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仔掙脫了葉多福,又爬到了吳承鑒腳邊,叫道:“昊官,假的!他們,要用,二姑娘,來頂,頂,頂,頂替,三姑娘!你快救救,三姑娘!”
吳承鑒哦了一聲,有些意外,卻也不算非常意外,望向葉大林道:“岳父大人,這是…有這回事啊?”
最近這段時間,潘、吳、葉三家的緊密關系幾乎恢復到歷史的頂點。
他們?nèi)冶緛頊Y源久遠,但在潘震臣去世之后的幾年里,三家的關系由密轉(zhuǎn)疏,這里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吳、葉兩家都不想繼續(xù)做潘家的附庸,而潘有節(jié)卻不肯真正放棄對吳葉的掌控。
但如今吳、葉要結(jié)親了,關系天然就會拉近,而吳葉結(jié)盟之后與潘家就成抗衡之勢,潘有節(jié)眼看控制吳葉已無可能,終于在白云樓茶會之后放棄了舊策略,第一次以對等盟友的姿態(tài)來對待吳葉,在最近那次保商會議上合力將潘有節(jié)推上總商位置之后,三家的關系更是迅速拉近。
對于家族形勢近期的發(fā)展,葉大林十分滿意,換女出嫁雖然可能會為這種好趨勢帶來變數(shù),但葉大林卻覺得值得冒一冒險,如果事情能蒙混過去,那么葉家與吳家的關系,也有可能得到進一步的調(diào)整。
但現(xiàn)在吳承鑒問得直接,他也就不好當面還說假話,當下道:“有魚病了。從昨晚開始就咳血不止。我想著讓她嫁過來的話,對吳家可不太好。所以跟你嬸子商量了好久,才打算讓好彩嫁過來。”
他不等吳承鑒回答,就轉(zhuǎn)向潘有節(jié),說道:“有節(jié),我那個女兒病成那個樣子,肯定是成不了親了,但現(xiàn)在滿廣州都知道我們兩家要結(jié)親了,親朋好友們把鞭炮掛滿了珠江兩岸,這門親事總不能忽然就說不辦了,那樣咱們潘吳葉三家,至少得叫人從現(xiàn)在笑話到過年,你說是么?”
潘有節(jié)在葉大林說話的時候腦子飛速轉(zhuǎn)動,這時葉大林話聲一落,他馬上就接口,笑道:“葉大叔這話有道理。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之前承鑒原本就是和二妹妹定的親,現(xiàn)在轉(zhuǎn)到三妹妹身上,偏偏不遲不早又發(fā)了病,看來這位三妹妹終究沒這個福分。”
他拍拍吳承鑒的肩膀說:“承鑒啊,我看葉叔的打算也沒錯,反正都是葉叔的女兒,姐妹倆都是好姑娘,娶誰不是娶?二妹妹還是嫡出呢,說起來更加門當戶對,你說對么?”
吳承鑒的眉頭皺了皺,眼前的變故來得奇怪而突然,他雖然猜到其中必有貓膩,卻沒法在片刻之間完全理清頭緒。
就聽昌仔大叫:“沒有,沒有!三,姑娘,沒…”他才要說三姑娘沒生病,卻被葉大林截口喝道:“給我住嘴!掌嘴!”
后一句是對葉多福說的,葉多福已經(jīng)抓起昌仔的頭發(fā),啪啪啪連打昌仔的嘴巴,隨手捏了一把泥土團,塞在了昌仔的嘴巴里。
吳承鑒是什么眼色?自然馬上就猜到葉大林所謂的“生病”不過是托詞,正要說話,葉大林道:“昊官,別聽這小畜生胡說八道,有魚是真的病了。這次的姻親不但是我們吳葉兩家結(jié)親結(jié)盟,有節(jié)又破天荒地站出來做證婚,這就不只是一樁親事,還是我們潘、吳、葉三家共同的大事。一個病女嫁入你們吳家,對你們吳家來說是不祥,對我們?nèi)~家來說也實在沒臉。萬一拜堂的時候,有魚當眾病倒,那就更霉氣了,我們可不能冒這個險啊。有節(jié),你說是不是?”
潘有節(jié)笑了笑,點著頭,算是默認支持。
葉大林又說:“承鑒,我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挑有魚,嫡出的不要,偏要一個庶出的。不過如果你真的這么中意她,回頭等她病好了,我做主,讓她也進吳家的門,給你做小。”
在場所有人——從潘有節(jié)到葉忠,從吳承鑒到潘海根——這下子都吃驚了,區(qū)別只是吃驚的程度而已。有人驚駭,有人微訝。
過了明天葉大林就是吳承鑒的岳父了,一個做岳父的,竟愿意把自己另外一個女兒給女婿做妾——哪怕是庶出!他葉大林可不是窮苦無奈的人家,而是廣州的頂級富豪之一!
潘有節(jié)這下子終于笑了,道:“這番盛情,滿廣州也只有葉叔才給得出手。承鑒啊,也就是你才有這樣的艷福。”
吳承鑒的眼睛微微一瞇,越是看起來便宜的東西越要警惕,這是吳國英從小的教誨。如今婚事在即,葉大林忽然給自己換個老婆,說吳承鑒心里不懷疑不惱火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葉大林接著給出來的理由,雖然說服力一般,但作為下臺階卻是足夠了,甚至多送一個女兒來做妾這種讓步都提出來了,更是讓吳承鑒翻不起臉來。
如果今天葉大林不在,吳承鑒知道這個消息后自可慢慢了解情況設法應對;便是葉大林在而潘有節(jié)不在,吳承鑒也能更順當?shù)叵蛉~大林施壓。可現(xiàn)在不但葉大林在,潘有節(jié)也在,且葉大林作出讓步之后,潘有節(jié)又順勢做和事老,這就讓吳承鑒連脾氣都發(fā)不出來了。
這時候如果太過強硬地反對,剛剛要形成的潘吳葉三家同盟,指不定說崩就崩,而且不但推走了葉家這個親家,連潘家也連帶著要得罪——這個后果,吳承鑒掂量了一下近期引而不發(fā)的幾樁憂患,一時沉默不語。
昌仔被按在地上,嗚嗚作聲。
吳承鑒一轉(zhuǎn)眼間念頭數(shù)轉(zhuǎn),朝吳七揮了揮手,吳七便和葉多福拖著昌仔的腿倒拖出去了,昌仔十根指頭抓著地面,一開始指甲里抓滿了泥土,后來碰到硬磚,又抓出了血痕來。
見他如此忠義,園中眾人都看得有些動容,吳承鑒不禁心道:“有魚這個小姑娘,在葉家沒身份沒地位,是怎么能讓這個小結(jié)巴如此歸心的?”一時間對這個曾經(jīng)的未婚妻更加好奇。
葉多福將昌仔拖出兩重門外,丟給葉家的仆役拿住,這才回來,葉大林說:“刁奴目無家法,回頭打死了丟伶仃洋去。”他倒不是刻意要針對葉有魚,而是覺得這結(jié)巴小廝讓他在潘有節(jié)面前丟臉了。
吳承鑒道:“岳父大人,這兩天咱們可是在辦喜事。”
潘有節(jié)也道:“是啊,這種煞風景的事情,提起了都晦氣。”
葉大林馬上道:“也是,也是。那就先關起來,等辦完承鑒和好彩的婚事再處置。”
葉多福馬上出去辦了。
吳承鑒等下人們都出去了,才說:“葉叔雖然有葉叔的道理,但臨陣換新娘,這事終歸不地道啊。”
葉大林一聽,就猜吳承鑒這是準備再抬價格,他也是早有準備,嘿了一聲說:“昊官你的意思是?”這稱呼一改,就是談生意的口吻。
吳承鑒是驟知此事,各方情報掌握的不夠全面,一時之間也拿捏不好其中輕重,便只淡淡地推托了一下:“這事等我先問過我阿爹再說吧。”
葉大林哦了一聲,說:“行,你們爺倆商量吧,反正我們?nèi)~家會把新娘子準備好,是姐姐還是妹妹,昊官你自己好好選。如果吳家真的不怕一個病新娘晦氣,到時候我還是把有魚抬過來就是。”
這話可就說的有些可怕了,周貽瑾在旁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便是吳承鑒,聽了這話也是心中微微一寒。
潘有節(jié)目光閃了一閃,滿西關的眾保商沒一個心慈手軟的,但論到陰狠,葉大林卻素來名列前茅。
本來高高興興的一場歡聚,被這個結(jié)巴這么一鬧,三人也就都沒什么興致了,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兩句,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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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潘、葉,周貽瑾才道:“葉大林真是名不虛傳!臉皮有夠厚,心肝有夠黑!臨過門換新娘,還要把自家女兒送人做妾,這種事情也虧他做得出來。他最后那句話,嘿嘿!”
吳承鑒道:“他是在威脅我了。就算有魚其實沒病,他也能讓她生病,如果我們堅持一定要有魚,他說不定敢讓新娘子死在花轎里,送我們吳家一場晦氣。”
這事說出來太過可怕,但以葉大林秉性,誰知道他做不做得出來。
而對吳承鑒來說更麻煩的是,一旦走到這個地步,吳葉兩家的關系就算是徹底崩了。吳葉若崩,和潘家的現(xiàn)有關系也將再難維持。
換了半個月前,葉家承受不起這個崩裂。但時移勢易,如今承受不起這崩裂的,是吳家。
周貽瑾低頭琢磨了一會,嘆道:“那個癡戀你的紅顏知己,只怕要…沒什么好下場了。”
如果吳承鑒答應姐妹易嫁,葉有魚往后在葉家就沒好日子過。但如果吳承鑒不答應,那么葉有魚只怕旦夕之間就要有生命危險,所以周貽瑾說她要沒好下場。
“誰癡戀我了?”吳承鑒道:“那小丫頭,肯定滿滿的都是一肚子的算計。說她癡戀我?我才不信!不過…”
吳承鑒頓了頓,道:“這兩天我應該會不大方便,你想辦法幫我照看一下她吧。”
周貽瑾笑道:“你也就是嘴硬,但終究還是心軟了。”
“誰嘴硬!誰心軟?”吳承鑒嘖嘖嘴唇,道:“我只是覺得,這小丫頭雖然心眼多多,但身世其實也挺可憐的。攤上了這么一對生父嫡母,有些罪不是她該受的。要我為了她把當前的局勢弄崩不值得,但能幫到她一點的話,就幫一點吧。”
說到底,葉有魚畢竟不是疍三娘,此刻在他心中的分量,也僅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