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三娘大感意外。
她和吳承鑒的關系不說滿城皆知,至少西關街的人都清楚得很。雖然她和吳承鑒認識在前,吳葉聯姻在后,但就世俗眼光看來,她疍三娘也只是一個“外室”,葉有魚那邊才是“正房少奶奶”。
這花差號是疍三娘的,也算是疍三娘的一塊自留地吧。但在世俗眼中,卻也算是吳承鑒——至少當初是吳承鑒從私產中提出來買的,不算是宜和行的公家產業。葉有魚接手了葉家宅務,要插手吳承鑒的私產問題,在旁人看來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自吳承鑒成親以來,那位三少奶都好像不知道花差號的事情一般,然而今天葉有魚卻忽然來了,這也難怪碧荷要緊張。
“不用緊張。”疍三娘道:“走,我們接一接貴客。”
她與碧荷一前一后,走到外頭,只見偌大的甲板上站了兩排人,有男有女,男的是吳七打頭,女的是夏晴領班,正是吳承鑒房中的男仆和丫鬟,加起來足足十六個。
碧荷看著這排場,心道:“這算什么?趁著昊官不在,跑到這里來擺大婆的排場么?”
那月季扎成的鳥籠前,又是一對丫鬟小廝——正是冬雪和昌仔,但碧荷都不認識——拱衛著一個女子,看裝束就知道應該是那位吳家三少奶了。
冬雪叫道:“三少奶,來了。”
葉有魚這才轉過了身來。
去年吳葉成親的時候,兩人曾隔船互望,但就近見面,這卻是第一次。
疍三娘一見她,心道:“昊官好福分。娶了這樣好一房媳婦,我…我應該替他高興。”說是這樣對自己說,心里卻有些發苦。
葉有魚心里卻想:“這般風度,這般韻味,怪不得他掛在心頭這么久。”雖然今天是來辦正事的,卻還是忍不住心里酸酸的。
她走上來兩步,疍三娘也迎了過來,葉有魚斂衽道:“姐姐好。”
疍三娘連忙還禮:“不敢,三少奶好。”
葉有魚今天是要來做一件無禮之事的,所以才要搞出這么個排場,如果疍三娘拒不合作,或者咄咄逼人,葉有魚還好受些,然而見她態度謙卑,心里反而有些不忍,然而心道:“今天要做的事情,回頭讓他知道,他多半要生氣的,多說不如少說。要恨就讓人恨去吧。”
她便開門見山,道:“姐姐,你我雖是初見,但近期吳家的事情,姐姐耳目靈敏,想必也是清楚的。所以我今日上花差號來,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疍三娘聽她說的直接,反而有些擔心是不是吳承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忙道:“三少奶不用客氣。有什么事情,還請直說。”
葉有魚道:“我有件事情要辦,得借這花差號一用。”
碧荷一聽,差點就要跳起來了,怒道:“這…你什么意思!”
卻已經被疍三娘按住了。
碧荷叫道:“姑娘,人家這是趁著昊官不在,欺上門來了!”
去年吳家大難臨頭之際,疍三娘曾提出要賣船紓難,但事情由疍三娘提出來是深明大義,由吳家三少奶提出來那就是另外一層意味了。
疍三娘喝道:“住口!”她與碧荷情同姐妹,說話可很少有像今天這樣大的聲調。
碧荷一下子委屈得眼睛都紅了,吳家的下人里頭:有秋紋管著的丫鬟,心里就想這位三少奶好厲害,趁著昊官不在,直接帶人踩上門來掀外室;有昌仔、冬雪雖然不大明白自家小姐要做什么,然而總之幫著自家小姐就是;有夏晴與葉有魚頗交過幾次心,不免有些奇怪她這時的作為;最后是吳七眼睛看著鼻子,就像什么都沒看見。
疍三娘勉強笑了笑,說:“這花差號,雖然昊官指了給我,但說起來到底是吳家的產業。三少奶要用,拿回去便好,說不上一個借字。”
葉有魚見她如此謙退,心里更不大好受,然而此刻不是心軟的時候,她又需要滿西關都認為她是個厲害惡毒的正房,有些話更無法明說,便只是道:“那多謝姐姐了。”
她竟然就這般坦然接受了。
疍三娘也不禁有些意外,碧荷怒氣攻心,一張臉都憋紅了,戟指著叫道:“你…你…你…”
葉有魚就仿佛沒看見碧荷一樣,自顧自說道:“姐姐深明大義,葉有魚感念不已,只是事情有些急,能否就請姐姐收拾收拾。落腳的地方,我這邊已經替姐姐找好了。”
聽她不僅全不推辭,甚至還當場逐客,兩句話說的客氣輕巧,但她越表現得平淡,這一邊的丫鬟小廝,那一邊的水手漁民,全都暗中覺得這個吳家三少奶口蜜腹劍。
碧荷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叫道:“姑娘,姑娘!”
她希望疍三娘無論如何,今天至少要挺身斗一斗,就算斗不過,至少也不能這么窩囊——何況花差號這么大,丫鬟仆役人數眾多,葉有魚就算帶了這么些人上來,在人數上也是不占優的——再說花差號的船契也是疍三娘收著呢,只要她愿意奮起一擊,未必就得白受欺負。
疍三娘的心里也是難受,雖然她剛才表示愿意退讓,可葉有魚不但要她走,還要她馬上就搬,這就有些太咄咄逼人了。
她畢竟曾是神仙洲花魁之首,一股傲氣還是有的,在歡場與人爭斗爭斗多年也沒輸給誰過,胸中一口氣一提,就要反擊——以她多年來歷練出來的口才,這時出口未必就會落了下風。
然而話將出口,忽然看見了葉有魚一身少奶奶的裝束——這是廣州正經富貴人家標準的配飾——她馬上就想到自己與對方的身份區別來,不由得心里一陣酸苦:“我何苦呢,我何苦呢!我這會就算斗贏,我又算個什么?平白是一個外室吵贏了正房,傳出去也是被人笑話。”
和十多年來自強不息的葉有魚不同,疍三娘美麗善良的背后,其內心深處總是藏著一股深深的自卑。
她身子晃了兩晃,扶著碧荷,終究還是沒發作,忍耐著點了點頭,道:“好,我…我這就去收拾…”她忽然一聲苦笑:“其實也沒什么好收拾的,也就是帶幾件換洗的衣服。碧荷,你…去幫我收拾幾件衣服吧…”
碧荷沒想到三娘竟然就這樣放棄了,登時嚎啕大哭了起來:“姑娘!”
疍三娘叫道:“去啊!”
碧荷頓了頓足,掩著滿臉的淚去了。
葉有魚見她主仆兩人反應如此之大,愧疚更深了些,然而對方既然愿意退讓,這會她就不想多生枝節,行了一禮,道:“委屈姐姐了。”
落在旁人眼里,卻都覺得吳家三少奶行的這個禮宛若勝利者的嘲笑。
“不必!”疍三娘畢竟是在神仙洲經歷過風浪的人,只這么一會,心就寧定了下來,臉色變冷,語氣也淡:“物歸原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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疍三娘是個極其自卑、又極其傲氣的人,說收幾件衣服,就真的只收了幾件衣服,然后就帶了碧荷,坐著疍家的漁船走了——吳承鑒送給她的無數好物,包括這花差號的船契,以及無數黃金白銀、珍寶首飾,全都沒帶走。
她們主仆兩人走了之后,冬雪要進房去察看,葉有魚卻下令將三娘的艙房封了起來,一絲一線都不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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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鑒是白鵝潭的風云人物,疍三娘更是神仙洲的花魁傳說,結果前幾天吳承鑒剛剛進去,今天他的正房少奶奶就踩上花差號,從疍三娘手中奪走了這座海上花園。
消息一傳出去,整個神仙洲就都炸開了。
這么一場大戲,就算沒人親眼見著,光是聽一耳朵也能叫人熱議三個月。
這神仙洲本來就是粵海地區的消息集散地,沒一會功夫,吳家那位三少奶的底子也給人扒了出來,眾人不僅知道了這位三少奶不是嫡出,甚至還知道了當年的一些隱事,包括葉大林的正房馬氏如何趁著葉大林不在,直接踩上門去作踐葉大林寵愛的外室,而被作踐的那個外室,又恰恰正是那位葉三小姐的生母。
“這真是厲害啊!”便有神仙洲的歡客說:“原來是家學淵源啊。只不過奇怪得很,這位吳家三少奶,學的不是生母的手段,竟然嫡母的手段。”
便有人搭腔:“這你就不懂了。但凡這些庶出的子女,小時候受了什么欺負,長大以后,如有機會,往往都要找個對象報回來的,這樣才能一舒胸中之氣。而且報復別人的手段,往往會像極了當日欺負他們的人。這就叫當初受欺者,今成欺人人。”
這人說的倒是世上常見之事,因此周圍的人聽了紛紛應和:“有理,有理!”
神仙洲畢竟是吳承鑒的主場,里頭不免有幫著吳承鑒的人,因心里幫著吳承鑒,就不想吳家的少奶奶名聲太難聽,便想著要幫忙撇撇清:“話說,人家吳家正出大事呢,忽然來要了這艘大船去,也許是要辦正事呢。”
“辦什么正事!”便有一個知情人笑道:“那位吳家三少奶,奪了花差號之后,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眾人紛紛詢問。
那知情人笑道:“她奪了這花差號之后不久,她的幾個兄弟就先后上了船,之后花差號上便傳出靡靡之音,神仙洲最好的那兩個順德廚子也都已經被叫了去,現在花差號上酒池肉林,葉家的幾個兄弟,在上頭花差花差著呢。”
這下子,連那些心理想偏幫的人,也都覺得這位吳家三少奶沒法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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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神仙洲既是廣州的消息集散地,各處消息會到這里匯聚,同時這里的消息又會很快就傳到各方,只半日功夫,半個廣州府就都知道這事了。
不但吳家、葉家都曉得了,甚至連關心吳家動態的兩廣總督府那邊,蔡清華也聽到了這個事,他聽了之后,不由得冷聲一笑:“婦愚之愚,婦愚之愚!”
他與外頭的吃瓜看客不同,乃是深了吳承鑒一案的知情人,眼看吳家傾覆在即,他的正房太太還趁機去掀了丈夫的外室,“女人之愚蠢,當真愚不可及!”
然而他畢竟是要做大事的人,只搖頭冷笑了兩聲,便將此事給放下了,不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