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吳國英說:“吳家的承字輩,如果承鈞還在,不用說,肯定是他來掌家,誰都沒意見,但這個不孝子先我而去,不得已讓承鑒接了手,這兩年他干得怎么樣,大家都是有眼睛的。至于承構,我不讓他碰宜和行的產業,不是因為什么庶出嫡出,而是因為他沒能耐,沒貢獻。至于到更下一輩,小娃兒們年紀還小,心性未定,三五年內還難見分曉。光兒是長子嫡孫,但我們吳家不是帝王之家,不是儒門士林,不能因為他是長子嫡孫就說將來宜和行得交給他,吳家將來誰來掌舵,還是得看哪個人的能耐大,哪一房的貢獻大,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一時之間,屋內都沒有聲音。吳承構知道應了對自己沒好處,不應又要挨罵,吳承鑒知道應了有利于自己,卻又不好應。
好一會,還是蔡巧珠道:“老爺說的是。”
吳承構這才道:“對,阿爹說的對。”
吳國英道:“這宜和行是我創下的基業,但是將根基夯得牢實的,還是承鈞。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如果只論到現在對宜和行的貢獻,我、承鈞和承鑒三人各占三分。沒有我就沒有宜和行,沒有承鈞宜和行的根基就不牢靠,沒有承鑒,宜和行過不了這兩場大難,也做不到如今的地步。我這個論斷,大家覺得有道理沒?”
這是問所有人了,劉大掌柜先開了口:“這是公正之論!”
十五叔公、歐家富等也說:“確實是公正之論。”
蔡巧珠心想公公畢竟沒糊涂,沒有抹殺丈夫的功績,便也道:“老爺說的極是。”她是個賢惠之人,以往一直沒想爭什么,也一直相信就算是吳承鑒掌家了,也會善待自己母子,只是葉有魚臨盆那一天,葉大林的那聲狂笑實在如同一根釘子一樣扎進她心里了。
吳承構不敢反對,只好跟著點頭。
“但是,這個三分之論,只是到現在。”吳國英眼睛光芒一閃,這一刻竟然不像一個衰朽之人:“我人老了,可還是有野心的。我自己一輩子都趕不上老金鰲了,可是我這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我吳家遲早要壓過潘家的,我的宜和行,遲早要蓋過同和行!成為天下第一!”
這一番話,可把劉大掌柜和歐家富心里頭的豪情壯志都給調起來了。
吳家的確在追趕著潘家,宜和行一直在追趕著同和行,只是迄今為止,吳家一直低調,哪怕已經在奮力追趕了,甚至葉大林都恨不得要趕著吳家去壓潘家了,吳家口里也從來不說,還是默默地做著老二,裝作沒牙齒的老虎,悶聲發財。
但今天吳國英卻終于開了口,將吳家的野心表露無遺,這時他眼放精光,臉頰微紅,十五叔公閱事經驗豐富,知道年老之人忽然如此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也沒有阻止打斷。
吳國英一時發作得有些過頭,人也忍不住咳嗽了兩下。
吳承鑒扶著吳國英,讓他順了會氣。
吳國英聲音低了下來,說道:“我知道將來一定是這樣的,可能我已經看不到了,但不要緊,我知道一定是這樣的。”
眾人都說:“對,對,一定是這樣的。”
吳國英道:“可是吳家真的要做到這一步,成為天下第一,并不容易啊。幸好,我們吳家有千里駒!”
說到這里,他望向了吳承鑒,屋內所有人也都一起望向了吳承鑒。
吳國英剛才的三分論斷眾人覺得有理,而此時吳國英對吳承鑒寄予如此厚望,眾人回想過去兩年發生的事情,竟也覺得理所當然。
只有吳承鑒依然神色不動,沒有尷尬,也不惶恐,也未推托,也未傲然。
“昊官!”吳國英改了稱呼:“你的志向遠大,將來吳家在你手里會去到什么地步,我可能都想象不出來。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們在場所有人都得給我聽好了。”
眾人不敢違拗,都順著他的話說:“阿爹(老爺)(老當家)(國英)你說。”
吳國英道:“在那之前,吳家不能分散,一定不能分散!產業不能分散,力量不能分散,人心更不能分散。家業的離散也就罷了,人心的離散導致的內斗才更為致命!我在廣州十三行,幾十年間,見過了太多的起起落落,不知多少大家業,一朝離散就一蹶不振。吳家也不會例外的,我們的家業和人心一旦分散了,就別想追上潘家了,宜和行就別想天下第一了。到那時,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你們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他又重重地捶了下扶手:“聽見沒有!”
嚇得蔡巧珠、吳承構都跪在了椅前,紛聲道:“聽見了。”
吳承鑒也和葉有魚一起跪了下來,吳承鑒道:“阿爹,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好,好!”吳國英拉著吳承鑒的手道:“如果宜和行真的天下第一了,真到了那一天,你在吳家、在宜和行,甚至在這粵海十三行,肯定都已經一言九鼎了。但是我希望你到時候仍然要記住,你大哥吳承鈞的建基之功…”
吳承鑒道:“阿爹,你知道我跟大哥的情分,何必再說這話。”
“不,不!我就怕你這個啊!”吳國英道:“家族的大事業,不是看情分,而是看功績啊。我要你莫忘記你大哥的功績,委屈了光兒,但也不要你因為兄弟的情分,委屈了自己,你明白了嗎?”
吳承鑒眼簾垂了垂,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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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英跟著又做了許多交代,眾人都清楚,這已經算是在立遺囑了,他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這個家在他身前身后,都是要吳承鑒繼續當下去的。
把這番話交代完,他的精氣神就像被抽調了一大半,整個人直接躺回床上去了,吳承鑒趕緊請了二何先生過來,二何先生診斷后說是費神過度,把吳家兄弟又罵了一頓,吩咐以后不許再讓老人家勞心勞神,一定要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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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著吳國英喝藥安歇后,蔡巧珠才回了右院,吳六跟了進來——老爺子吩咐的時候他全程在場的,這時跟到外屋來,和蔡巧珠對望了一眼,彼此就知道對方的意思。
蔡巧珠道:“老爺的安排很妥當,很公正,我很服氣的。”
吳六道:“對,對。那就好。”便退出去了。
吳六這邊沒什么話說了,不料第二天蔡母就來看女兒了,喝了兩巡茶蔡母就把丫鬟支走,問道:“聽說昨天親家公安排好身后之事了?”
蔡巧珠一下子眉毛就豎起來了,道:“阿娘,你聽誰說的!”
“你也別管我從哪里聽來。”蔡母說:“我只問一句,你怎么打算的?”
蔡巧珠道:“這是吳家的事情,阿娘,你若不想女兒難做,就別問了。”
蔡母冷笑起來:“吳家吳家,你們吳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是在意我那外孫。我想知道我的光兒被怎么安排了。”
蔡巧珠道:“公公把光兒安排得很好。”
“很好?”蔡母道:“怎么個好法?”
蔡巧珠道:“公公說了,吳家的產業,眼下不能分。至于將來,真到要分的時候,就看各房的貢獻。下一代誰來掌宜和行的舵,就看光兒耀兒各自的能耐吧。”
蔡母聽到這里,冷笑一聲:“這么說來,我們的光兒是從此靠邊站了。”
蔡巧珠皺眉道:“阿娘你說什么呢。”
蔡母道:“吳家的產業眼下不能分,那么眼下誰來當家啊?”
蔡巧珠道:“自然是昊官。誰能比他合適。”
“他當然是最合適的。”蔡母道:“乖女兒,你認為,以昊官的年歲、體魄,這宜和行的家他能當幾年?皺眉了吧?我給你算算吧。他今年才二十幾,就算到五十幾退下,也還有三十年。三十年啊,別說一個商行,就是皇帝家,太子都要換幾個了。哼哼,親家公啊,話說的好像公道,實際上卻藏滿了偏心…”
“什么偏心,什么偏心!”蔡巧珠道:“老爺他并沒有否認承鈞對宜和行的貢獻,他說的是公論,沒有偏心。”
“我怎么就生了這么個實心眼的呆女兒啊!”蔡母道:“現在承鈞尸骨未寒,如果現在把產業分割了。于情,眾人心中不忍,哪怕昊官自己也不忍。于理,承鈞對宜和行的功勞,宜和行的掌柜、伙計都看在眼里,心里還熱乎著,上上下下便都不敢委屈了光兒。可是三十年后,老伙計該死的死了,該走的走了,該變的變了,那時候,誰還會為一個死了三十年的前當家說話啊。”
她見女兒臉色又不對了,便搖頭:“罷了罷了,我知道你聽不進我的話,你就且看看罷,也不用等個三十年,且等他一年兩年的,你就能看見別人給你臉色了。到時候,你就相信你阿娘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