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貽瑾在廣東會館桃園倚門而望,見到吳承鑒歸來,問道:“上鉤了?”
“上鉤了。”吳承鑒看著這片花瓣落盡的桃樹:“可以準備下一步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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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吳承鑒和周貽瑾覺得事情進展順利的時候,廣州那邊卻正承受著莫大的壓力。
昊官上去有好幾個月了,至今沒見回來,傳到廣州來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有人說他已經被中堂大人扣押了的,有人說他已經被關押候審的,甚至還有人說他已經被處斬、吳家等著抄家了。
各種謠言與真相摻雜在一起,叫人莫辨真偽,然而大的行情則是沒人再看好宜和行了。
就連神仙洲上,許多人談起吳家的事情來也不再有什么顧忌——換了幾個月前,就算吳承鑒不在,看客們哪怕心里頭對吳家不看好,說話的時候也總有幾分委婉,現在則是直接將“吳家怕是要倒”、“宜和行看來是要完了”之類的言語掛在了嘴邊。
潘正煥坐在春元芝里,俯視著下面的蕓蕓來往客,偶爾順風飄進一兩句談論來,心中咂品著,越品越覺得他老子跟他說的話有味道。
“神仙洲…亦名利小場爾!”
現在滿神仙洲的人說的都是潘家的好話,但潘正煥如今已經練出了不被奉承左右情緒的心境了,他清楚得很,今天的神仙洲能怎么踩貶吳家,明天就能同樣踩貶潘家——如果潘家也出事了的話。
新的花魁上前,奉上了一杯酒——這個花魁,不是于憐兒了。
自從那次之后,潘正煥的心就慢慢歸到商場正道上來,雖然偶爾還是會到神仙洲走一走,心態卻已經與之前完全不同。
他變化了,于憐兒卻還沒變化,仍舊以那些舊手段想要降籠潘正煥的心,甚至還想著潘正煥再抬舉她,就算不娶她進門,至少像昊官對待疍三娘那樣,給她一個花差號那樣尊貴的地兒。
這一下子卻招了潘正煥的忌,只覺得眼前人趨奉自己原來也全是奔著錢來,可不是什么真心,便對于憐兒漸生厭棄,先前于憐兒結巴他覺得與眾不同,現在聽著她那吭吭哧哧一句話好久說不完全的樣子,最后一點耐心都沒有了。
終于于憐兒那個丫鬟忍不住為自家姑娘出頭,在人前為于憐兒討公道,這一下可把原本還勉強維持的和局給鬧翻了,更是落了潘正煥的臉面。
潘正煥惱怒之下,讓人“另外給憐兒找個處所”——他只是不想再見于憐兒了,又不想她去跟別人,所以就讓人找個地方圈養了起來,從此神仙洲再不見那個結巴花魁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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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園里,氣氛也十分壓抑。
最近幾日,蔡巧珠已經吩咐人所有的事情都不許去吵到三奶奶,因為葉有魚隨時都要臨盆了。
但是今天,她還是沒辦法了,拿著那封信,帶著剛剛從北京風塵仆仆趕回來的吳七,進了日天居。
春蕊夏晴她們見到吳七都無比驚喜,都想問點昊官的事情、北京的事情,然而一瞥見大奶奶的臉色,就一句也不敢出口了。
葉有魚正躺著,瞧見這陣勢也知道有事,便讓除冬雪之外的人都出去了,結果蔡巧珠連冬雪也遣走了,只留吳七在珠簾外頭候著。
葉有魚嚇著了,眼睛就紅了:“大嫂…是不是有不好的事情了?”
蔡巧珠趕緊道:“你別亂想,昊官沒事。吳七說他現在好著呢,在北京跟那位周師爺吃香的喝辣的。”
葉有魚到了怔了一下,心才略略寬了一寬。
“他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卻…卻將糟心事都推給我們了。”蔡巧珠說著,將那封書信交給了葉有魚:“你瞧瞧,這太不像話了。”
葉有魚接過書信后一目七行掃了一眼,見丈夫沒事先安了安心,但隨即又沉重了起來,心里頭吳承鑒筆調輕松,然而內容卻叫人難以承受啊!
“大嫂,這…”葉有魚道:“你是懷疑,這不是昊官的親筆?”筆跡其實沒問題,但…書信的內容問題太大。
“我剛剛看的時候,差點以為是假的了。”蔡巧珠道:“但吳七卻將信中內容給說了出來,半點不差。如果不是吳七人回來了,如果不是他親口說,我怎么能夠相信這封信是真的!茶山…船隊…總行…倉庫…這是…這是要挖我們吳家的根啊!”
蔡巧珠進來之前一直告訴自己要調整好情緒,但這時也忍不住哽咽了起來。她都站不住了,坐在了床頭的凳子上。
上一次吳承鑒要她們拿去給潘家、以叫喚潘家在京存銀的那些產業,雖然巨大,卻都還是這一兩年在吳承鑒手頭賺回來的,但這次的這些,卻都是從吳國英到吳承鈞再到吳承鑒,父子兄弟三代家主一點點攢出來的家底啊!把這些都交出去,宜和行就只剩下個空殼了。
雖然吳承鑒臨出京時自己又的確說過了,就算把家產散盡,只要人保住就好,可真的事到臨頭,一想到吳家幾代人的家業要在自己的手頭散去,蔡巧珠就覺得這壓力難以承受。
因為事關重大,所以哪怕葉有魚臨盆在即,她也還是得來跟她說一聲,讓她看看信。
葉有魚也甚是理解大嫂的心情,提聲問道:“吳七,昊官寫這封信的時候,還有交代什么嗎?”
“沒,沒交代什么。”吳七在外頭也哭了起來:“當時昊官告訴我這封信的內容,我當場就跪下了讓他另外想辦法了,嗚嗚,可是,昊官把我踢起來了,把信封好就讓我趕緊出發,說要是誤了事一家子的性命都要沒了,所以我才日趕夜趕地趕回來。”
蔡巧珠和葉有魚聽到“誤了事一家子的性命都要沒了”一句,齊齊心里一緊。便猜到昊官在北京那邊定是承受了莫大的壓力,否則不至于如此。
蔡巧珠道:“罷了罷了,當初本就如此說的,雖然沒料到真有這么一天,但…然才是最重要的!三嬸,若你沒有意見,我就照昊官說的辦吧。”
葉有魚道:“大嫂,這…”她雖然感動于蔡巧珠真能舍得這份家財來救自己的丈夫,臉上卻就帶著些內疚——這份家產里頭,可有光兒的一份。
蔡巧珠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說道:“你別胡思亂想。你沒聽昊官說嗎?誤了事,一家子的性命都要沒有。我們是一家人,全都在一條船上的,昊官真的撐持不住的話,咱們都得掉水里頭去。雖然我不大明白他的安排,但能支持的,我們還是得撐他到底。”
當下妯娌兩個,就按照吳承鑒信中交代的安排了起來——大致來說就是將宜和行的許多產業抵押出去,抵押給潘、盧、葉諸家,要套出三百萬兩的錢財來,等著來查收。
這在十三行來說乃是一件驚天大事,她們都料到了這消息再怎么保密怕都是守不住的,回頭傳了出去,“吳家要倒”的傳聞,就得變成“吳家倒了”。既知遮掩不住,便派了人去將劉、歐、姚三位大掌柜找來商議,看這事要怎么交接。
三位大掌柜都是大吃一驚,然而蔡巧珠心意十分堅決,定要按照吳承鑒信中所言行事,三位大掌柜又想起昊官去北京之前的交代,一時都想:“原來昊官當初的話,是把伏筆埋在這里了。”
便都不再反對了。
姚四掌柜道:“這個事情,遲早會傳出去,但我們還是要盡量保密,至少在傳出去之前,要將消息守住。要是不然,宜和行的一些產業要更不值錢了。”
茶山也就罷了,產茶量和茶品在那里擺著,再貶值也貶不到哪里去。但有一些產業,吳家勢頭好的時候萬金不易,等到人人看衰卻能變得一文不值。
姚四掌柜又建議由三大掌柜,分別前往三家議事:劉大掌柜前往潘家、自己前往盧家,歐家富前往葉家。
蔡巧珠覺得這番安排十分妥當,當下秘密行事,由三大掌柜分別拿著吳承鑒的書信,前往三家籌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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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家倒都順利,盧關桓甚有俠氣,看了書信之后,長嘆一聲,說道:“昊官要抵押給我的這些東西,按照市值來說,其實是押得賤了。他只從我這里要一百萬,那是少了。只是我一時未備,倉庫之中,存銀約莫也才一百出頭,還得留一些日常開支。這樣吧,你去回復吳大奶奶,我先運八十萬兩交割,半個月內,再籌七十萬兩運過去。這些產業,就算是我替吳家看管,什么時候昊官方便了,我就什么時候還回去。”
姚四掌柜大喜,千恩萬謝,交接清楚之后便回吳家園來,劉大掌柜竟然也已經回來了——潘家那邊更是輕易。潘有節看了書信,二話不說,就讓人點了一百萬兩金銀,直接隨劉大掌柜回來了。又叮囑說:“若盧、葉那邊有什么差池,可來與我說。”
蔡巧珠點收了潘家的金銀入庫,又得了盧關桓的回音,心中大安,尋思著有兩百五十萬兩在手,事情就好辦了。
才剛剛松了口氣,不料葉家那邊卻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