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紗櫥里頭,半晌沒動靜。
老顧又說:“還有就是,三少奶你被軟禁起來,昌仔來求救,聽說當時老葉架著昊官逼他娶你姐姐,啟官又在旁邊扯后腿,逼得昊官將昌仔趕出去,但昊官一回頭又讓周師爺照看照看你,要不然你的人要見到周師爺,不會那么容易。”
老顧是怎么出去的,葉有魚幾乎都不曉得了,她此刻腦海巨浪翻騰。
白鵝潭樓船上,兩人相見非時,吳承鑒刻意數落她,讓葉有魚對他的期待一落千丈,此后諸般事態的發展,逐漸讓她對吳承鑒冷了心,只道她自幼銘刻在心里頭的那個人其實并不存在,以至于她要不斷地跟自己說:以后便將吳、葉聯姻當作生意來做,別再動情了。
可是少女時代就刻在心里多年的印記,哪里是說抹平就能抹平的?過門之后吳承鑒待她一好,葉有魚便又忍不住傾心相待于他。直到奪船之事發生,兩人心里又有了疙瘩。
可這時聽了老顧的話,葉有魚的心里頭如同又響驚雷。
“所以…遠在成親之前,你就已經對我有心了么?”
這一年相處下來,對吳承鑒的性格自然是了解得更深了,再不是成親前那般空對空地幻想,如今的她已經很清楚自己的丈夫說話經常口不對心。
“所以,你是對我好,口里卻偏偏不說么?”
她曾經告訴自己,少女時代幻夢中的那個“三哥哥”其實并不存在,可是現在忽然發現,也許那個人一直都在的,只是自己誤會了而已…
“既然你待我如此,從未曾變,那我便為你委屈千百回,又有何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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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十幾個漢子就像打在地面上的樁一樣,圍著馬車一動不動,車上三個人卻都惴惴不安。
過了好一會,才聽馬蹄聲動,兩輛馬車跑了過來,馬車奔近,吳承鑒好周貽瑾前后下車,吳承鑒頭上綁著白布,果然正在喪中。
他看看蔡清華滿臉戒備與憤怒地望著自己,再看看周圍的形勢,便明白了,喝那漢子道:“怎么回事!我請你們留一留蔡師爺,你們怎么把蔡師爺給得罪了?”
那些漢子還沒答話,蔡清華先怒道:“吳承鑒!你不用在這里惺惺作態!有什么手段就拿出來好了!我蔡某人若是怕了你,就愧對這幾十年的走闖!”
吳承鑒苦笑道:“蔡師爺,誤會,真是誤會。我身在喪中,心神俱亂,這幾日許多事情便都做得不妥帖。直到剛才才知道蔡師爺要走而且已經出城,這才匆匆忙忙趕來相送一程,怕趕不上蔡師爺的車馬,又請了這幾位兄弟先來將蔡師爺留一留,只是匆忙之間沒交代清楚,以至于彼此誤會了。”
周貽瑾也走了過來說:“師父,這是真的。”
蔡清華哼了一聲,其實他心里倒是信了——吳承鑒現在沒必要騙自己,真要對付自己也不會在官道上動手,以他在黑白兩道的通天手腕,隨便出一筆銀子,等自己出了廣東,找個機會就能讓自己死得不明不白,沒必要親自出面在官道上動手,惹出后續禍端。
那邊吳七已經帶人在路邊搭了個臨時的帳篷,吳小九入帳擺好了茶幾、杯盞、酒壺,吳承鑒上前相請:“蔡師爺,不論公事,咱們好歹相交一場,經此一別,以后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見面,就請喝一杯酒,讓吳承鑒一盡地主之禮吧。”
這時蔡清華是失勢,吳承鑒才是得勢,見他還這般禮待自己,蔡清華心里的那股氣也就消了,隨他們進了小帳,吳小九已經擺好酒具,退了出來。吳承鑒親自斟了三杯酒,舉杯道:“自古送別,都是用酒。吳承鑒沒讀過什么書,做不出詩句來,唯祝蔡師爺此去一路平安。”
蔡清華也不推,便與他對飲了一杯。
周貽瑾為蔡清華斟滿了,舉杯道:“師父。功名不復論,心事一杯中。”
師徒倆亦對飲了。
兩杯酒下肚,方才的小誤會也全解開了。
蔡清華想起如今自己失勢,連盧關桓都不敢公開來送,倒是吳承鑒來了,嘿嘿兩聲,但他畢竟是一步七計的人,轉眼間心念九轉,就說:“昊官,你為人好奇策,如今是要來燒我這個冷灶,好為自己留一條后路吧。”
這話沒說透,但帳內三人卻一下子都聽明白了。
世上愚人易被眼前虛幻迷了眼睛,不能看透潛藏在繁華背后的危機與變化,但帳篷內的三人個個智謀深遠,自能想到和珅眼下再怎么得逞,大勢終究是站在嘉慶那一邊的,一切只是時間問題。
吳承鑒道:“我并不是現在才來燒蔡師爺這個冷灶啊。自蔡師爺入粵,我一直待若上賓的,不是嗎?朱總督那邊,除了會要我們吳家性命的事情之外,我也一直全力配合,不是嗎?”
蔡清華嘿了一聲,道:“當日籌錢造船,出了大錢的周家,背后是你的人吧?”
吳承鑒道:“那本來就是貽瑾的一戶親戚。”
“有心了。”蔡清華道:“只是光憑這個就想保住性命,不夠的!昊官啊,天子乃九五之尊,不是一點小恩小惠就能糊弄的。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你不站對排列,那些小動作做的再多也是無用。”
吳承鑒道:“我知道。所以今天來送蔡師爺,真的只是來送蔡師爺,并不是燒冷灶。您畢竟是貽瑾的師父,而且拋開那些俗事不提,咱們其實還算談得來的,對吧?”
蔡清華哈哈一笑,自斟了一杯酒飲了,才說:“也是。如果放開公事不提,你倒也是個妙人,如果不然,貽瑾也不能跟著你。不過越是這樣,我越要勸你一言:大廈若傾,下無完卵。如果你真要自保保家,有些事情,該作打算了。”
吳承鑒道:“蔡師爺,不是我不愿意棄暗投明,實在是形勢所迫,身不由己。不過蔡師爺的金玉良言我銘記于心,若有機會,我一定會反正的。”
蔡清華嘿嘿道:“就怕到時候這一邊未必有你的位置了。”
吳承鑒道:“有些事情,肉眼所見,未必是真。眾人所言,未必不假。我的心與和珅從來就不為一。我從來都是忠君愛國的,這一點希望陛下能夠知道。”
“你心里其實怎么想,誰又知道,便是知道,那又如何!”蔡清華冷笑道:“人心隔肚皮,你吳承鑒如今在粵海灣雖然一呼百應,但對皇家來說你又算什么呢。皇上不會有興趣關心你心里的想法,他要的是忠心,從內到外、從行到言的忠心。在這大清天下,沒有忠心便無以立,這一點,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吳承鑒摸著酒杯,久久不語。
蔡清華亦不催言,他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朋友來說已經仁至義盡。
忽然,吳承鑒說:“蔡師爺,這個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嗯?”
吳承鑒道:“從廣州出海,再往南,就是大海,大海的彼岸,是另外一片天下。北京身在大陸腹地,所以對海外的變化,很多時候都隔了一層,但我們這些粵海商人,卻是整個中國最早看到世界變化的人,所以我們比深處黃土內陸的國人看得更加清楚: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
“我不知道你要說什么。”蔡清華皺著眉頭。
“泰西那邊,起了很大的變化。”吳承鑒道:“他們的國力,一日強勝一日,他們的船隊每日逐浪于波濤之中,以爭四海之利。而我們呢,四九城的貴人們,要么在富貴鄉中醉生夢死,要么在經史集中窮經自娛,愿意睜眼看世界的,一個也沒有!皇家的權力能定我們的生死,但邁不出這個國門,天子的權謀可以把中國玩弄于鼓掌之中,但我擔心總有一天這份愚弄會弄巧成拙,甚至報應回他們自己身上去。”
蔡清華有些變色了:“昊官,你在說什么!”
“這里沒有第四個人,廣州也不是北京,你何必嚇成這樣。”吳承鑒道:“太上皇要控制這個天下,所以要閉關鎖國,可是鎖國到最后只能誤國——如果這個世界只有大清一個國家,那么這樣鎖下去也就罷了。可是天下非止一國。我們自己愿意停下腳步,別人卻不會等我們,等到有一天他們的力量趕上了我們,甚至有一天打上門來,那時又如何呢。”
蔡清華冷笑起來:“打上門來?就憑那些撮爾小邦?”
“撮爾小邦么?”吳承鑒摸出一幅地圖來,道:“這份東西,能否請蔡師爺轉交朱總督?如今士大夫們要么皓首于儒家典籍之中,要么翻滾于名利權謀場內,但吳承鑒卻還是希望,他們中能有人多看一眼這個世界的變化。”
蔡清華道:“這是什么東西?”
吳承鑒道:“這是最新的世界地圖。我花了不小的功夫才搞到的。如果能認真看一看這幅地圖,我想蔡師爺以后也就不會再說出什么‘撮爾小邦’的話來了。蔡師爺此去,我沒有別的言語,但如果朱總督能看出我獻這份地圖的苦心,那應該就能理解我吳承鑒是真的有在為國家考慮,也就能理解,能這樣為國家著想的人,才是真正的忠心。”
蔡清華接過了地圖,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三人又喝了幾杯,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蔡、周師徒倆又互相叮囑了些家常,這才告別。上了馬車,行出里許,那小廝才上前遞上來個小包裹說:“剛才吳小九悄悄送過來的。”
蔡清華打開一看,卻是一些散碎銀子,幾個金錠子,幾個銀錠子,以及細軟若干,東西不算多,卻頗可作盤纏之用,蔡清華便知這算是朋友的心意,便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