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識人世
每當我回首往事,追憶孩提時代那段混沌的歲月,靚先真真切切地呈現在我眼前的是:我的母親,有著一頭飄逸美麗的長髮,體態婀娜多姿,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還有就是佩戈蒂,毫不優美的體態,長著一雙烏黑的眼睛,那黑色似乎蔓延到整個面部,還有雙頰和雙臂硬邦邦、紅彤彤的,我就不明白,鳥兒爲何不啄她,而偏要去啄蘋果。
我確認自己還記得,她們兩個人在不遠處弓下身子或者跪在地上,這時候,她們在我眼中顯得矮小了,我則步履蹣跚,搖搖晃晃地從一個走到另一個身邊。我的腦海裡留有一個印象,它總是難以同我記憶中的實際情況區分開來。那就是佩戈蒂往往會伸出食指讓我拽住時所觸及的那種感覺,因爲她的那根食指因做針線活兒而變得粗糙不堪,就像是個豆蔻小擦牀。
這可能是幻覺,不過我認爲,我們大多數人記憶中所觸及的時間要比我們想象的久遠得多。還有,我同樣認爲,許許多多孩子在觀察事物時,細緻精準達到了令人稱奇叫絕的地步。確實,我覺得,大多數成年人在這方面表現得出類拔萃,更加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出色的觀察力與其說是後來學會的,不如說是沒有失卻掉的天賦。還有就是,我往往會注意到,那些人一直保持著種種優秀的品質:朝氣蓬勃、溫文爾雅、樂觀豁達。凡此種種,也都是從孩提時代保留下來的遺存。
我停下來不敘述而說這些,未免心存疑慮,感覺自己又在“漫遊”了。但也不盡然,我得聲明一下,我得出的這些結論有一部分依據了自己的親身經歷。而我在這部傳記中敘述的情況,其中有什麼東西讓人感覺到我小時候觀察事物細緻入微,長大後又對童年的經歷記憶猶新,我會明確無誤地聲稱,自己確實具備了這兩方面的特質。
正如我所說的,回首往事,追憶孩提時代那段混沌的歲月,有一大堆事情攪在了一起,但是,首先真真切切呈現在眼前的是我的母親和佩戈蒂。我記得些別的什麼嗎?讓我想想吧。
從一片混沌朦朧的狀態中出現的是我家的住宅——在我心目中,房子還是最初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不但不生疏,而且很熟悉。一樓是佩戈蒂幹活兒的廚房,後面有個院子,院子中間的立柱上搭了個鴿屋,但裡面沒有鴿子。後院一角有一個大狗窩,但裡面也沒有狗,倒是有一大羣雞,在我眼中,它們全都出奇地高大肥碩,不停地在院中走著,氣勢洶洶,形象恐怖。有一隻公雞會飛到柱子上去打鳴,我透過廚房的窗子看著它時,它似乎特別注意我,兇狠無比令我不寒而慄。邊門外側還有一羣鵝,每當我從那兒經過時,它們便會伸長了脖子、搖搖擺擺地跟在我的後面。我夜裡會夢見它們,情形有如一個人的生活環境中有野獸出沒便會夢見獅子。
裡面有一條長長的過道——在我看來,它是一處多麼不同尋常的所在啊!從佩戈蒂做飯的廚房一直通到前門。過道的一邊有一個黑咕隆咚的儲藏室,那是個夜間要跑著過去的地方。那兒散發著空氣潮溼的黴味,混和著各種各樣的氣味,什麼肥皂呀、泡菜呀、胡椒呀、蠟燭呀、咖啡呀,等等。如果沒有人掌著一盞昏暗的燈,打開門讓裡面的氣味釋放出來,我還真不知道那些罈罈罐罐和舊的茶葉箱子中間藏著什麼呢。住房裡還有兩間客廳:其中一間是我們夜間坐的地方,也就是我和母親,還有佩戈蒂——因爲佩戈蒂幹完了活兒,家裡又沒有旁人的時候,常常會來同我們做伴——還有就是更闊氣的那間,那是我們禮拜日坐的地方,倒是富麗堂皇,但不那麼舒適。我總覺得那房間瀰漫著一種令人感到憂鬱悲傷的氣氛,因爲佩戈蒂告訴過我(我不記得是什麼時間,但肯定是很早以前)關於我父親葬禮的情況,還有身穿黑衣送葬的人們。有個禮拜日的夜晚,母親在那兒唸書給我和佩戈蒂聽,內容是關於拉撒路如何死而復生的。我聽後嚇得膽戰心驚,結果她們沒辦法,只得把我從牀上抱起來,讓我看著臥室窗戶外面那一片靜謐無聲的墓地,看看那黝黯陰沉的月色下,所有的逝者全都躺在墳墓裡安息著。
就我所知,哪兒的草都比不上那片墓地裡的那麼含綠吐翠,哪兒的樹都比不上那兒的那麼浮蒼蔥鬱,哪兒的墓碑都沒有那兒的那麼僻靜幽沉。我躺在母親臥室套間裡的小牀上,每到清早,便會從牀上爬起來跪著,朝外面張望,看到羊羣在那兒吃草,紅彤彤的日光照耀在日晷上,這時候,我心裡會想著:“日晷又可以報時了,不知道它是不是感到高興啊?”
這兒是我們家在教堂裡的專用座位,座位的靠背可真高啊!座位附近有一扇窗戶,從那兒可以朝外看到我們家的房子。晨禱期間,佩戈蒂要張望上好多回,因爲她要儘量做到心裡有數——我們家沒有被盜,沒有著火。然而,儘管佩戈蒂可以朝外面張望,但我要是也這麼幹了,她便會表現出很生氣的樣子。一旦我站在椅子上,她便會朝我皺眉頭,示意我要看著牧師。但我不能總是看著牧師——因爲他平時沒穿那套白色外套時,我也認識他,我心裡擔心,他會尋思著我爲何如此這般地盯著他,或許等到做完祈禱之後還會盤問我一番——那我該怎麼辦啊?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是很不得體的事情,可我總得做點兒什麼啊。我朝母親看了看,但她假裝沒看見我。我看了看過道上的一個男孩,而他朝我擠眉弄眼做了個鬼臉。我看了看穿過前廊照在門口的陽光,看到那兒有一隻迷途的羊——我說的不是那種有罪的人,而是宰了食用的羊——有點兒想走進教堂。我感覺到,如果盯著羊多看一會兒,說不定會忍不住高聲說點兒什麼,要是那樣,我會處於一種什麼樣的境地啊!於是我擡頭看著牆上那些紀念牌,極力想著本教區剛剛故去的博傑斯先生。想到博傑斯先生沉痾在身,備受折磨,而醫生束手無策,那時候,博傑斯夫人該是怎麼樣的一種感受啊。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請過奇利普先生,而他也是無能爲力。如果情況如此,那每個禮拜日都會令他想起一次往事,他心裡會是什麼滋味啊。我看了看奇利普先生,他圍了一條禮拜日才圍的圍巾,接著又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到了講壇,心想:“那是個多麼理想的玩耍場所啊。把那兒當作一個城堡,讓另一個男孩順著扶梯往上進攻,而有人用帶穗的天鵝絨墊子往他頭上砸,那可多好玩啊。”想著想著,我的眼睛漸漸地閉上了,一開始恍恍惚惚,似乎聽到牧師在熱情洋溢地唱一支催眠曲,隨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最後“撲通”一聲從椅子上倒了下來,佩戈蒂就把半死不活的我抱到了外面。
我現在又看到了我們家住房的外觀了。臥室帶方格的窗戶敞開著,讓清新芳香的空氣進入;那幾個破舊的烏鴉巢,仍舊懸掛在前門庭院盡頭的榆樹上。我現在來到了後面的花園,它坐落在有空鴿屋和狗窩的院子外面——我至今還記得,那兒是蝴蝶的天堂。花園有高高的圍籬,圍籬有一處門,門上裝了掛鎖,園內的樹上果實累累,同其他任何花園裡的果實比起來,這兒的更加豐碩成熟、香甜可口。母親把果實採摘下一些放進籃子裡,我則站在一旁,偷偷摸摸地吃著醋栗,囫圇吞下,而且儘量表現得若無其事。一陣強風颳起,夏天瞬時就過去了。我們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耍,在客廳裡跳舞。母親氣喘吁吁,坐到扶手椅上休息,這時候,我看著她把色澤鮮亮的髮捲纏繞在手指上,還挺一挺腰身。我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她愛使自己看上去健康靚麗,而且很爲自己的美貌而自豪。
這是我最早記憶中的一部分,還有,就是我和母親兩個人都有點兒害怕佩戈蒂,對於家裡的大事小事,我們都得聽她的安排。這些屬於我最早形成的一些看法——如果可以被稱爲看法的話——我的看法是從自己親眼看到的情況中得出的。
一天晚上,就我和佩戈蒂兩個人坐在小客廳的壁爐前。我一直給她朗讀一篇有關鱷魚的故事。我一定是朗讀得非常清晰易懂,要不就是親愛的佩戈蒂聽得如癡如醉,因爲我記得,待我朗讀完之後,她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印象,說鱷魚是一種蔬菜。我讀得煩膩了,睡眼矇矓,但作爲一種至上待遇,準許坐到母親到鄰居家串門回來纔去睡覺。(當然)我寧可困死,也不願上牀睡覺。我睏倦到了這樣的一種地步:看到佩戈蒂似乎變得越來越大,簡直碩大無比。我用兩手的食指把眼皮往上撐,鍥而不捨地看著佩戈蒂忙著手上的活兒,看著她那一小塊用來擦線的蠟——那一小塊蠟看上去大有年頭啦,因爲四面八方都佈滿了皺紋!看著一幢“居住”著碼尺的帶茅草頂的“小屋”。看著她那個蓋兒上繪有聖保羅教堂圖案(有一個紅色的圓屋頂)的針線盒子。看著她手上戴著的銅頂針。看著她本人,因爲我覺得她非常可愛。這時,我睏倦極了,心裡知道,只要有片刻不看著什麼東西,我就會睡過去。
“佩戈蒂,”我突然問,“你結過婚嗎?”
“天哪,大衛少爺,”佩戈蒂回答,“您怎麼會想到結婚的事啊?”
她這麼吃驚地回答,倒使我清醒了很多。她隨即停下手上的活兒,看著我,針都從線頭上脫出來了。
“但是,你結過婚沒有,佩戈蒂?”我說,“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對不對?”
當然啦,她同我母親的風格是不一樣的,而是屬於另外一種美,我把她看成另一種美的典範。我們那間更加“豪華”的客廳裡,有一把蒙了紅天鵝絨面子的擱腳凳,母親還在那上面繪了一束花。在我看來,擱腳凳表面的顏色和佩戈蒂的膚色是一樣的,雖然凳面很光滑,佩戈蒂粗糙,可這沒有關係。
“我很漂亮,大衛啊!”佩戈蒂說,“瞧,沒有的事,寶貝兒!可你怎麼會想到結婚的事啊?”
“我不知道!你一定不能同時與兩個人結婚,你會嗎,佩戈蒂?”
“肯定不能!”佩戈蒂說著,語氣斬釘截鐵。
“可是,如果你嫁給一個人,而那個人後來死了,那可不可以再嫁給另外一個人呢,佩戈蒂?”
“可以,”佩戈蒂說,“如果願意的話,寶貝兒,這是個想法問題。”
“那你的想法呢,佩戈蒂?”我問。
我問她,還充滿好奇地看著她,因爲她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
“我的想法是,”佩戈蒂猶豫了一下,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了,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繼續做起她的針線活兒來了,“我自己壓根兒就沒有結過婚,大衛少爺,況且我也不想結婚。關於婚姻的事,我只知道這麼多。”
“我想,你沒有生氣吧,佩戈蒂?”我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後,問。
我當時確實覺得她生氣了,因爲她對我簡慢粗暴。但我實際上誤解了,因爲她把手上的活兒擱置到一旁(那是她自己的一隻長筒襪),張開了雙臂,把我長著鬈髮的頭攬了過去,使勁地抱住。我領教了她使的力氣。因爲她身材
胖墩墩的,穿上外套之後,只要稍微使一點兒勁,背後的鈕釦便會飛出去。我記得,那天她抱住我的時候,就有兩顆鈕釦飛到客廳的另一端了。
“現在,再給我講講鵝魚的故事吧,”佩戈蒂說,她連“鱷魚”的名字都說錯了,“我還沒有盡興呢。”
我不是很明白,佩戈蒂爲何看上去那麼怪模怪樣的,或者又爲何興致勃勃地重提鱷魚的話題,然而,我還是振奮了精神,驅散了瞌睡。我們重又回到那些怪物的話題上,講到鱷魚把蛋下到了太陽下的沙地裡,使其孵化。講到我們從它們身邊跑開,不停地兜圈子,由於它們體大笨拙,無法靈便地轉動,我們把它們弄得暈頭轉向。講到我們還像當地土著人一樣下水去追它們,用削尖的木棍捅進它們的喉嚨裡,總之,我們跟鱷魚進行了一場戰爭。至少我參加了這場戰爭。不過佩戈蒂是不是如此,我有點兒懷疑,因爲她一直若有所思,針都刺到了自己的臉部或手臂上。
我們把鱷魚的故事全講了個遍,接著開始講起鼉龍的故事來,這時候,前院的門鈴響了。我們跑到門邊,是我的母親。我覺得,她那天看上去比平常更美麗迷人,陪同她的還有一位先生,那人長著一頭好看的黑頭髮,還有一嘴黑色絡腮鬍子。上個禮拜天,他還陪著我們一道從教堂回來。
我母親在門檻邊俯身摟著我親吻時,那位先生說,我這個小傢伙還享有比君主更高的特權——反正是諸如此類的話。到後來我懂事之後,才漸漸領悟到他話的含義。
“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我隔著母親的肩頭問他。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但不知怎的,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低沉的聲音,我心生妒意,因爲他拍我的時候,手竟然觸到了我母親的手——情況確實是這樣,於是,我使勁把他的手推開。
“哦,大衛!”母親用告誡的語氣說。
“可愛的孩子啊!”那個先生說,“對母親情深款款,這不奇怪!”
我先前從未見過母親美麗的面容那麼熠熠生輝。她語氣溫和地責備我,說我不該粗魯無禮,隨即抱住我,緊緊地貼著她的披肩,轉身對那位先生表達謝意,感謝他不辭辛勞地送自己回家。她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向他,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這個當兒,我感覺母親瞥了我一眼。
“讓我們說‘晚安’吧,好孩子。”那位先生說,這時候他把頭低到(我看得見)——低到母親的小手套邊。
“晚安!”我說。
“好的!讓我們成爲世上最好的朋友!”那位先生笑著說,“握握手吧!”
我的右手被母親的左手拽著,於是向他伸出了另一隻手。
“哦,伸錯手了,大衛!”那位先生哈哈大笑了起來。
母親拽著我的右手送了上去,可是由於前面提到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手伸過去給他,實際上就是沒有伸過去。我還是把另外一隻伸給他,他倒是心悅誠服地握住了,還說我是個勇敢的小傢伙,然後離開了。
此時此刻,我看見他在花園裡轉過身,趁著大門尚未關上,用那雙帶著兇兆的黑眼睛看了我們最後一眼。
佩戈蒂一聲沒吭,紋絲未動,此時立刻跑去把門關好了,然後我們大家一同到了客廳。母親一反常態,沒有到火爐前的扶手椅邊,而是待在房間的另一端坐著沒動,坐著自顧自地吟唱起來。
“想必您今晚過得很開心吧,夫人。”佩戈蒂說,手裡端著蠟燭架,站在客廳中間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像只大木桶。
“謝謝你,佩戈蒂,”母親回答,語氣歡快爽朗,“過得非常開心。”
“同陌生人什麼樣的接觸都會產生愉快的新奇感。”佩戈蒂暗示說。
“的確有愉快的新奇感。”母親回答說。
佩戈蒂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中間,母親一如既往地吟唱著,我睡著了,不過睡得不沉,還能聽到說話的聲音,只是聽不清她們在說些什麼。我從這種不安穩的睡眠中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時,發現佩戈蒂和母親兩人在眼含著淚水說話。
“要的不是這樣一個人,科波菲爾先生不會喜歡的,”佩戈蒂說,“我就是這麼說的,我確實就是這麼說的!”
“上帝啊!”母親大聲說,“你會把我逼瘋啊!哪有可憐的姑娘會像我這樣受僕人的欺負啊?我這是怎麼啦,竟然想入非非地稱自己姑娘?難道我沒有嫁過人嗎,佩戈蒂?”
“上帝作證,您嫁過人,太太。”佩戈蒂回答說。
“那你怎麼敢,”母親說,“你知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怎麼敢,佩戈蒂,而是你怎麼忍心——弄得我這麼不舒服,還衝著我說這麼刻薄的話。可你明明知道,離開了這個地方,我就無依無靠,一個朋友都沒有!”
“正因爲這樣,”佩戈蒂回答,“才說那樣不行啊。不行!那樣不行。不行!無論怎麼說都不行!”我覺得,佩戈蒂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弄不好都會把蠟燭架扔掉。
“你怎麼會這麼誇大其詞,”母親大聲說,眼淚止不住了,“竟然說出這樣沒有道理的話!佩戈蒂,你個狠心的東西。我對你說了多少遍,除了表示最最平常的禮貌之外,任何事情都沒發生,而你竟然振振有詞,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你說到有人愛慕,我有什麼辦法啊?如果有人冒傻氣,非要一個勁兒地表達這樣的愛慕情感,難道是我的錯不成?我該咋辦,我倒是要問問你?你是不是想要我剃光頭髮並且塗黑臉蛋?或者採用火燒、水燙等手段,把自己弄成醜女一個?我敢說,你就是有這個心思,佩戈蒂。我敢說,這樣你才高興。”
我覺得,佩戈蒂聽了這番無中生有的話之後,似乎很傷心。
“寶貝兒子啊,”母親大聲喊著,來到了我坐的扶手椅邊,摟著我,“我的心肝小大衛!是不是有人拐著彎向我暗示,說我不心疼我的小寶貝兒——不疼永遠屬於我的最最心愛的小寶貝兒啊!”
“誰也沒有這麼認爲來著。”佩戈蒂說。
“你是的,佩戈蒂!”母親回答,“你自己心裡清楚。就衝著你說的那些話,還會有別的意思嗎?你個沒有良心的東西。你和我一樣,心裡一清二楚,爲了小寶貝,就在上個季度,我都沒有替自己買上一把新陽傘,儘管那把綠色的舊陽傘都已經整個磨損了,穗子全都是髒的。這你是知道的,佩戈蒂,你無法否認。”接著,母親滿懷深情地轉身向著我,把臉貼在我的臉上,“大衛,在你眼中,我是個狠心的媽媽嗎?我是不是個壞媽媽?心狠手毒,殘暴粗魯,自私自利。說我是吧,孩子啊。說‘是’,寶貝兒子,佩戈蒂會愛你的,佩戈蒂的愛是大大勝過我的,大衛。我一點兒都不愛你,對不對?”
說到這裡,我們哭成了一團。我覺得自己在三個人當中哭的聲音最大,但我肯定,我們都在傾訴著內心真誠的情感。我簡直傷心欲絕,恐怕心煩意亂中還罵了佩戈蒂是“畜生”。我記得,那個實心眼兒的人痛苦萬分,傷心透了,在那種場合下,鈕釦會掉得一個不剩。因爲她同母親和好之後,接著又跪在扶手椅邊同我和好了,這時候,那些鈕釦就像小炸彈一樣全都飛出去了。
我們上牀睡覺了,心情十分沉重。好長一陣子,我由於抽泣而無法入眠,又一次由於抽泣得厲害,我只得從牀上爬起來,這時候,我發現母親坐在被褥上,低著頭看我。之後,我便在她懷中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
我再一次看到那位先生,是不是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天,或者說,是不是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重新在我面前出現,我沒法兒記得起來了。我這個人不善於記日期。但是,他出現在教堂裡,隨後同我們一道走回家。他也進了屋,要看看我們家客廳窗臺上那盆有名的天竺葵。我倒是覺得,他並沒怎麼看天竺葵,但他離開時要母親送給他一枝花。母親請他自己挑選,但他不願意那樣做,其中的緣由,我不明白。於是,母親摘了一朵,遞到他手上。他說自己永遠不會同那花分開的。我覺得,他簡直是個傻瓜,竟然不知道花過上一兩天就會凋謝。
到了晚上,佩戈蒂開始不像先前那樣總是同我們待在一起了。母親對她言聽計從,在我看來,比平常更甚,我們三個人本來就是相親相愛的朋友。不過,同原先的情況相比,我們還是有所不同了,大家在一起不是那麼融洽。我有時候猜想,佩戈蒂可能看不慣母親穿衣櫃裡那些漂亮的衣服,或者看不慣母親老往鄰居家裡跑,但我心裡就是不明白,情況爲什麼會這樣。
慢慢地,我對那位長著黑色絡腮鬍的先生已經習慣了,但是並不比最初更喜歡他,心裡還是忐忑不安,對他充滿了妒意。不過,我的這種厭惡感是出於一個孩子的本能,同時總有一種感覺,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有我和佩戈蒂陪著母親就夠了,除此之外,如果說還有什麼原因的話,肯定不會是我長大一些之後所發現的那種。我壓根兒沒有那種想法,連邊兒都沒有沾到。我只是一星半點地觀察情況,至於把這些林林總總的東西聯繫起來,編織成一張網,把人網進去,對此,我還無能爲力。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母親正在前面的花園裡,這時候,默德斯通先生——這時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了——騎著馬過來了。他勒住馬,對著母親招呼問好,說他正要去洛斯特夫特看幾個朋友,因爲朋友們在那兒有一艘遊艇。他還興致勃勃地提議,如果我喜歡騎馬兜風的話,可以帶我坐到他身前的馬鞍上。
天氣晴朗,空氣清新,馬站在花園的柵欄門邊,又是噴鼻,又是跺蹄,似乎很樂意讓人騎著去兜風,所以我躍躍欲試地要跟著去。於是,母親讓我去樓上找佩戈蒂,叫她幫我打扮一下。與此同時,默德斯通先生也下了馬,把繮繩纏在自己手臂上,在薔薇圍籬的外面慢慢地來回走著,而我母親則在圍籬的內側陪著他,也慢慢地來回走。我記得,我和佩戈蒂從室內的小窗戶偷偷地往外看著他們。我記得,他們慢慢地溜達著的時候,似乎在細心地觀賞著隔在他們中間的那些薔薇花。佩戈蒂一開始還脾氣溫順,像個十足的天使,但這時突然變得氣急敗壞起來,幫我梳頭時,用力過大,結果把我的頭髮都弄亂了。
我和默德斯通先生很快就出發了,馬沿著大路旁的青草地一溜小跑。默德斯通先生用一隻胳膊輕而易舉地摟住我,我認爲自己平時並不焦躁好動,但是,那天在他身前總是不能安心地坐下來,總會時不時地扭過頭,朝上打量一番他的臉龐。只見他長著一雙淺黑色的眼睛——我簡直找不到一個更確切的詞來描述那雙看上去沒有深度的眼睛,當他朝著別處看的時候,由於光線特別,眼睛似乎變形了。我朝著他瞥了幾回,發現那樣子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他在凝神沉思些什麼。現在近距離看,他的頭髮和絡腮鬍比我原先認爲的還要烏黑和濃密。
他臉頰的下半部呈方形,下巴頦上的鬍鬚雖然每天要刮,但留著的胡楂兒還是看得出又粗又黑,這使我想起了大約半年前,來我們這兒做巡迴展出的蠟像。這樣的一個特點,加上他兩道整齊的眉毛,還有那白、黑、棕三色齊全的膚色——見他鬼的膚色,一想起他就要罵這個詞!讓我覺得他——儘管我疑慮重重——算是個很英俊瀟灑的人。我毫不懷疑,我那可憐親愛的母親也是這麼看他的。
我們到了一家海濱旅館,有兩位先生正在一個房間裡抽著雪茄煙。他們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佔著四把椅子,身上還穿著寬大的粗呢短大衣。一個角落裡堆放著一大堆大衣和水手用的斗篷,還有一面旗,全都捆綁著在一起。
兩個人看到我們進去後,便磨磨蹭蹭地爬了起來,並且說:“你好哇,默德斯通!我們還以爲你死了呢!”
“還不到死的時候!”默德斯通先生回答。
“這小傢伙是誰呀?”其中一個拉住我問。
“他叫大衛。”默德斯通先生回答。
“哪家的大衛啊?”那人問,“瓊斯家的嗎?”
“科波菲爾家的。”默德斯通先生說。
“什麼!是那個讓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爾太太的小累贅?”此人大聲說,“就是那個模樣俏麗的小寡婦?”
“奎寧,”默德斯通先生說,“請你說話小心點兒,有人可厲害著呢。”
“誰啊?”那位先生笑著問。
我趕緊擡頭看了看,想要知道個究竟。
“不過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罷了。”默德斯通先生說。
我聽到原來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便放下心來。因爲剛一開始,我還真以爲是指我呢。
看起來,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先生是個出了名的可笑之人,因爲一聽到默德斯通先生提到這個名字,兩位先生全都開懷大笑,而默德斯通先生更是樂不可支。笑過了一陣,那個被喚作奎寧的先生說:“關於計劃中的事情,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是個什麼態度啊?”
“呃,我不知道眼下布魯克斯對這件事情是不是很明白,”默德斯通先生回答,“不過,我認爲,總的來說,他不樂意。”
說到這裡,又爆發出一陣笑聲,接著奎寧先生說,他要搖鈴叫人送些雪利酒過來,以便爲布魯克斯乾一杯。他果真這麼做了。酒送來之後,他要我就著餅乾也喝一點兒。我喝酒之前,他還要我站起來說:“讓布魯克斯見鬼去吧!”這句祝酒詞招來一陣掌聲、鬨堂大笑,引得我也笑了起來,這麼一來,他們笑得更厲害了。總之,我們大家都挺開心的。
我們隨後漫步到懸崖邊,坐在草地上,對著望遠鏡看風景——當他把望遠鏡舉到我眼前時,我什麼也沒有看到,卻謊稱說看到了。然後,我們回到了旅館,早早地就吃了午飯。我們外出期間,兩位先生在不停地抽菸——因爲,我覺得,從他們身上穿的粗呢外套上的氣味來判斷,自外套從裁縫店裡拿出來穿到他們身上起,他們就沒有停止過抽菸。我不應該忘記,我們登上了遊艇,他們三個人全都下到船艙裡,在那兒忙著處理一些文件。我從敞開的天窗往下看,發現他們工作非常賣力。
那段時間,他們要我同一個態度和藹的人待在一起,那人長著個碩大的腦袋,一頭紅髮,頭上戴了頂色彩豔麗的小帽子,身穿一件斜紋布汗衫,胸前印著大寫“雲雀”字樣。我感覺那是他的名字,因爲他生活在船上,沒有門牌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所以就寫在胸前。但我管他叫“雲雀先生”時,他說那是船的名字。
我整個一天都注意到,同另外兩位先生相比,默德斯通先生顯得更加嚴肅、更加持重。那兩個人樂呵呵的,無憂無慮,兩個人之間插科打諢,毫無顧忌,但極少同默德斯通先生開玩笑。在我看來,他比他們更加精明,更加冷靜,他們對待他,有點兒和對我的態度相似。有一兩回我注意到,奎寧先生說話時,會用眼睛斜視一下默德斯通先生,好像是要確認他沒有不高興。還有一次,帕斯尼治先生(另外那位)表現得眉飛色舞的時候,奎寧先生踩了一下他的腳,暗暗地給他使眼色,叫他小心點兒,留神默德斯通先生,因爲他坐在那兒表情嚴肅、緘口不言。我不記得,默德斯通先生那天是不是笑過——除了拿謝菲爾德開玩笑之外,順便提一下,那個笑話,還是他自己說的。
傍晚時,我們早早就回家了。那是個很美妙的傍晚。母親叫我進屋喝茶的當兒,她和他又在薔薇圍籬旁漫步起來。等默德斯通先生離開了之後,母親詢問了我那天經歷的一切,問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我提到了他們談到她時說過的話,她笑了起來,告訴我說,他們是些厚顏無恥的傢伙,就會胡說八道——但我知道,他們的話,她心裡很受用。我當時跟現在一樣,心裡很清楚。我不失時機地問了她,她是否熟悉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先生,但她回答不熟悉,只是覺得,他是刀叉行當中的製造商而已。
此時此刻,母親的面容呈現在我的面前,如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可能樂於目睹的面容一樣清晰,而我能說母親的面容——儘管同我記憶中的有所改變,我也知道她已不在人世——不復存在了嗎?母親擁有純真無邪和少女般的美貌,現在,其氣息如同那天晚上一樣向我撲面而來,而我能說她的美貌已經凋謝,而且不復存在了嗎?如同剛纔說的,我的記憶使她復生了,恢復到了生命中美妙的青春時代,比我或其他任何人所經歷的美妙青春都更加真實,仍然牢牢保持著當初所珍愛的東西,這時候,我能說她改變了嗎?
我在這一番談話之後,就上牀睡覺去了,母親來到我牀邊,向我說晚安。我現在記述的就是她當時的情形。她的樣子像是開玩笑。她跪在我牀的旁邊,雙手撐著下巴頦,笑著說:“他們說什麼來著,大衛?再給我說一遍,我不相信。”
“‘讓人失魂落魄的……’”我開口說。
母親用手擋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
“不可能說讓人失魂落魄,”她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絕不可能說讓人失魂落魄的話,大衛,我知道不可能!”
“不,是這麼說的。‘讓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爾太太’,”我理直氣壯地重複了一句,“還說了‘模樣俏麗’呢。”
“不,不,不可能說‘模樣俏麗’。肯定沒有說‘模樣俏麗’。”母親插話說,又用手指擋住我的嘴。
“是這麼說的,‘模樣俏麗的小寡婦’。”
“一夥愚昧無知、厚顏無恥的東西!”母親大聲說著,哈哈大笑,還用手矇住了臉,“荒唐可笑的男人們!對不對?大衛,寶貝兒……”
“對啊,媽媽。”
“可別告訴佩戈蒂啊,她可能會衝著他們發火呢,我自己就很生他們的氣。但我還是不想讓佩戈蒂知道。”
我當然答應了她的要求。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親吻,然後,我很快就睡著了。
我現在要說到的,是佩戈蒂向我提出的那個既令人興奮又充滿危險的建議。相隔了這麼長時間,我覺得好像那是發生在第二天的事,實際上是大概兩個月之後。
一天晚上(母親同先前一樣,外出了),我們還像先前一樣坐著,身邊放著襪子、碼尺,那一小塊蠟、蓋子上繪有聖保羅教堂的針線盒子,還有那本講鱷魚故事的書,這時候,佩戈蒂打量了我幾回,張嘴想要說什麼,可又沒有說——我以爲那純粹是打哈欠,否則我會覺得挺嚇人的,最後用哄我的口氣說:“大衛少爺,您樂不樂意和我去雅茅斯我哥哥家住兩個禮拜?這難道不是件美事嗎?”
“你哥哥是個很隨和的人嗎,佩戈蒂?”我信口問了一句。
“哦,他人可隨和啦!”佩戈蒂大聲說,雙手舉起,“那兒有大海,有大小船隻,有漁民,有海灘。還有阿姆和你一塊兒玩……”
佩戈蒂指的是她侄子哈姆,我在第一章裡提到過他。但是,她把這個名字說成語法中的一個詞了。
聽到她羅列了這麼多好玩的東西,我興奮得臉都紅了,於是回答:“確實是件美事,但我母親會怎麼說呢?”
“啊,對啦,我敢用一個基尼來跟你打賭,”佩戈蒂說,盯住我的臉,“她會讓我們去的。如果您樂意,她一回來我就跟她提這事,好不好?”
“可是,我們走了,她怎麼辦?”我說著,把自己的小胳膊肘擱在桌子上,要同她理論一下這件事,“她一個人沒法兒過日子。”
如果說佩戈蒂突然要在襪子的後跟上找到一個窟窿的話,那它一定很小很小,不值得補。
“我說!佩戈蒂!她一個人沒法兒過日子啊,你知道的。”
“哦,好孩子啊!”佩戈蒂說著,最後又看了看我,“你不知道嗎?她要同格雷珀太太一起待兩個星期。格雷珀太太要請好多客人呢。”
哦!如果那樣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去的。我等待著,心裡急不可耐,等著母親從格雷珀太太(就是那家鄰居)家回來。她是不是贊同這個宏偉計劃要確認。母親沒有我預料的那樣很吃驚,就很爽快地答應了。所以,事情那天晚上就安排妥當了,我做客兩個星期,衣食住行得付費。
我們出發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連我都覺得這一天這麼快就來臨了,因爲我充滿了熱烈的期待,有些擔心發生地震,或者火山爆發,或者其他自然災害,可能弄得我們無法出行。我們要去乘一輛公共馬車,上午吃過早飯就出發。前天夜間,如果允許我裹得嚴嚴實實,戴著帽子,穿著靴子,和衣而睡,要多少錢我都會給。
雖然我現在輕鬆自如地敘述著這件事,但回憶起我當時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我那個幸福快樂的家,想一想當時怎麼就沒有覺察到自己永遠失去了一切,心裡頗有感觸。
我很高興記得,公共馬車到了大門口的時候,母親站在那兒吻我。我先前從未離開過她,從未離開過這個老地方,感激和依戀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哭了起來。我很高興地知道,母親也哭了,她的心貼近我的,怦怦直跳。
我很高興地記得,公共馬車起程時,母親突然跑到了大門外,叫駕車的停住,以便可以再吻我一次。我高興地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她態度親切,充滿愛意,仰起頭對著我的臉,又親吻了一次。
我們離開後,她佇立在路當中,這時候,默德斯通先生走到她身邊,似乎是在勸她不要那麼傷感。我扒開馬車窗戶的篷布向後張望,心裡納悶這事與他何干。佩戈蒂則在馬車的另一端向後張望,她把臉轉回來時,看上去好像是對什麼事情不滿意。
我坐在那裡,看了一會兒佩戈蒂,心裡思忖著,如果像童話中說的那樣,有人吩咐她把我拋棄掉,不知道我還能不能順著她飛落的鈕釦找到回家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