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快樂時光
這段時間,我一直愛著多拉,情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熱烈。心中想念著她,便會讓處在失望和痛苦中的我得到慰藉,即便在失去朋友的時候,我也會得到些許補償。我越是可憐自己或者憐惜他人,就越能從多拉的形象中尋找到慰藉。世上欺騙的行爲和麻煩的事情積累得越多,多拉這顆高高閃爍在世界上空的星星就顯得越發晶瑩剔透,純潔無瑕。多拉來自何方,或者說在高級神靈當中屬於什麼等級,我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確切的概念,但是,我能肯定的是,如果有人認爲她像其他年輕小姐一樣只是個普通人,那麼我一定會義憤填膺,嗤之以鼻。
如果可以這樣說,我沐浴在對多拉的愛之中——我不僅完全沉浸在對她的愛戀之中,而且已經完完全全浸透??梢杂靡环N比喻來表達,從我身上擰出的**足以把任何人淹死,而剩下的愛也足以浸透我全身。
我返回家裡,爲自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夜間散步到諾伍德,就像童年時猜的一個古老謎語所說的,一邊想著多拉,一邊“圍著房子轉呀轉,就是不把房子碰”。我現在相信這個古老謎語的謎底是指月亮。不管指的是什麼,我這個被多拉這輪月亮弄得神魂顛倒的奴隸,圍著宅邸和花園一圈又一圈,漫步了兩小時。我透過木柵欄的空格朝裡面望,把下巴頦兒吃力地擱在柵欄頂端生鏽的釘子上,對著窗口的燈光送去一個個吻,還時不時不切實際地祈求黑夜守護好我的多拉——使她免遭什麼侵害,我知道得不確切,我想可能是火,也可能是耗子,因爲她很討厭耗子。
我心中充溢著愛情,所以很自然地把秘密吐露給了佩戈蒂。有一天晚上,她帶著昔日那套針線用具又一次來到我的身邊,忙著把我的衣櫃巡視了一遍。當時,我以足夠委婉的方式把自己心裡的大秘密告訴了她。佩戈蒂興致勃勃,可我沒法兒使她接受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她不遺餘力地偏袒我,所以無法理解,對於這件事,我怎麼還會疑慮重重,或者說情緒低落。“那位小姐能找到這麼一位如意郎君,”佩戈蒂評價,“應該覺得自己有福氣纔是。還有她的爸爸,”她說,“天哪,那位老紳士到底還指望什麼?!”
然而,我發現,斯彭洛先生的代訴人的長袍和領結對佩戈蒂起了一點兒震懾作用,也激發了她對他的更多敬意。慢慢地,那位先生在我眼中變得日益崇高起來。他挺直身子坐在法庭上,身邊圍著卷宗檔案,就像是文件海洋中的一座小燈塔,這個時候,我覺得他周遭散發出耀眼的光芒。順便說一句,我記得,讓我特別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當我也坐在法庭上時,心想,即使那些年老昏聵的法官和博士先認識多拉,他們也不會對她動心思。要是有人向他們提議同多拉結婚,他們也不會喪失理智,欣喜若狂。不管多拉多麼會唱歌(用那把熠熠生輝的吉他彈奏),直到讓我瘋狂,也不會使那些遲鈍的人當中任何一位邁出老路半步!
我鄙視他們。他們是在心靈花壇中被嚴寒凍僵的老園丁,讓我反感至極。法官在我看來什麼都不是,只是麻木不仁的錯誤製造者而已。法庭上的律師席並不比酒館的吧檯富有溫情和詩意。
讓我頗感自豪的是,佩戈蒂的事情由我親自處理。我驗證了那份遺囑,然後到遺產稅辦公處履行了手續,再帶她到銀行,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在辦理這些法律手續的過程中,我們改變了一下行程,去弗利特街參觀了一些溼漉漉的蠟像(我覺得它們經過二十年都已經融化了),去參觀了林伍德小姐的刺繡展覽。我還記得,那是一座刺繡的陵園,很適合人們進行自省和懺悔。我們去觀賞了倫敦塔,還登上了聖保羅大教堂頂部。所有這些奇觀美景,在當時的情形下給了佩戈蒂最大的享受。但我認爲只有聖保羅大教堂是個例外,因爲長期以來,她對自己那隻針線盒珍愛有加,而聖保羅大教堂是針線盒蓋上圖案的競爭者,而她認爲,在一些細節上,它敗給了那幅圖案。
在民事律師公會,佩戈蒂的事務過去被稱爲“遺囑普通驗證方式處理的事務”(用這種方式處理的事務既輕鬆又有利)。她的事情辦妥之後,一天上午,我帶她到事務所繳納費用。老蒂費告訴我們,斯彭洛先生不在,他領著一位先生做領取結婚證前的宣誓去了。不過,我知道他馬上就會回來,我們的所在地離主教代理人所在地很近,離主教法律代表的所在地也很近,所以,我告訴佩戈蒂要等一等。
在民事律師公會裡,涉及遺囑驗證業務時,我們就有點兒像殯葬承辦人,因爲在不得不面對穿孝服的當事人時,一般情況下,我們得照例或多或少地表露出悲傷的樣子。同樣,懷著感同身受的情感,我們在領取結婚證的當事人面前顯得輕鬆愉快,喜氣洋洋。因此,我暗示佩戈蒂,她會發現斯彭洛先生馬上就會從巴吉斯先生去世的悲痛中恢復過來。確實,他進來時就像個新郎。
但是,無論佩戈蒂還是我,都沒有把目光投向他,因爲這時我們看見了同他一道進門的默德斯通先生。默德斯通先生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頭髮還跟以前一樣濃密,當然也跟以前一樣烏黑。他的眼神還跟以前一樣令人感到不可信任。
“哦,科波菲爾?”斯彭洛先生說,“我想,你認識這位先生吧?”
我對那位先生冷淡地鞠了一躬,而佩戈蒂幾乎不怎麼理會他。遇到我們兩個人一起,他一開始多少有點兒窘迫難堪,但是很快就鎮定下來,於是向我走來。
“我希望,”他說,“你一切都好吧?”
“您不會對這有什麼興趣的,”我說,“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一切都好?!?
我們互相打量了一番,然後他對著佩戈蒂說了話。
“還有你,”他說,“我很遺憾地注意到,你丈夫去世了?!?
“我這輩子不是頭一次失去親人,默德斯通先生?!迸甯甑倩卮?,從頭到腳都在顫抖,“我感到欣慰的是,這回失去親人不用責怪任何人了——沒有人需要對此負責。”
“哈!”他說,“這是一種心安理得的想法。你盡到自己的義務了嗎?”
“我沒有摧殘掉哪個人的性命,”佩戈蒂說,“這是我想起來就心安理得的事!不,默德斯通先生,我沒有讓任何心愛的人憂心忡忡、擔驚受怕,結果過早地進了墳墓!”
他神色陰鬱地看著她——我覺得,還流露出懊悔的神情——不一會兒,再轉過頭看著我,但是看著我的腳而不是臉,然後開口說:“我們可能不會很快再見面。——毫無疑問,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因爲像這樣的會面不可能令人高興。過去我爲了你好,爲了讓你能改過自新,對你進行了正當的管束,可是你一直同我對著幹。我現在並不指望你這樣的人會對我有什麼好感。我們相互之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厭惡——”
“我想是由來已久吧?”我打斷了他的話。
他笑了笑,黑眼珠惡狠狠地朝我瞪了一下。
“這種厭惡從你小時候起就在心裡釀成了,”他說,“讓你那死去的母親備感痛苦。你說得對,我希望你好起來,希望你改正自己的毛病?!?
我們這番對話是在事務所外面一個角落裡低聲進行的,對話就此打住,因爲他走進了斯彭洛先生的辦公室,用最最平和的語氣高聲說:“對於家庭分歧,從事斯彭洛先生這一行的各位先生已經習以爲常,當然也知道處理家庭分歧有多麼複雜和困難!”說完,他支付了辦理結婚證的費用。斯彭洛先生把折得妥妥帖帖的結婚證交給他,並同他握了握手,還禮貌謙恭地祝願他和他太太幸福美滿。最後,默德斯通先生離開了事務所。
聽了默德斯通先生的話,佩戈蒂義憤填膺(她的憤怒全是因爲我,真是心地善良的人),我好不容易纔使她強壓住憤怒,告訴她,這兒不是理論的地方,並且請求她保持平靜,要不是這樣,我可能會更加難以控制自己,不會緘口不言。佩戈蒂異常激動的樣子,勾起了我們對昔日受過的創傷的回憶,所以,我當著斯彭洛先生和幾位文書的面親熱地擁抱了她,以此對她進行安慰,竭盡全力地平息她的情緒。
看起來斯彭洛先生並不知道我和默德斯通先生之間的關係,我對此感到很慶幸,因爲我想起自己經受的那段母親故去的苦難經歷,便無法忍受同默德斯通先生相認的現實,即便在心裡也是如此。如果斯彭洛先生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想法的話,他似乎認爲,我姨奶奶是我們這個家中執政黨的領袖,還有另一個由某個人領導的反對黨——我們在等待蒂費先生給佩戈蒂要繳納的費用開賬單時,至少我從斯彭洛先生的話中揣摩出了這個意思。
“特羅特伍德小姐,”斯彭洛先生說,“毫無疑問,很沉穩堅定,不可能對任何對立面妥協讓步。我很佩服她的個性,也要祝賀你,科波菲爾,因爲你站在正確的一方。親屬之間鬧分歧很令人痛惜——但這種事情司空見慣——重要的是,要站在正確的一方?!蔽依斫馑@話的意思——要站在有錢有勢的一方。
“我想,這是一樁很美滿的婚姻吧。”斯彭洛先生說。
我解釋說,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可不是嘛!”他說,“從默德斯通先生嘴裡放出的話——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下往往會有這樣的表現——再依據默德斯通小姐的口風,我感覺這是一樁美滿的婚姻?!?
“你是說有錢吧,先生?”我問。
“是的,”斯彭洛先生說,“我知道她很有錢,據說還很漂亮。”
“真的嗎?他這位新太太年輕嗎?”
“剛成年,”斯彭洛先生說,“最近纔夠年齡,所以我覺得他們一直等的就是這個?!?
“天哪!”佩戈蒂說,語氣出乎意料,我們三個全都愣住了。最後,蒂費拿著賬單進來了。
老蒂費把賬單交給斯彭洛先生過目。斯彭洛先生把下巴頦兒縮進硬邦邦的衣領裡,並且輕柔地摩擦著,複覈過各個項目,態度不以爲然——好像那全是喬金斯做的事——把賬單還給蒂費,滿不在乎地嘆了一口氣。
“沒錯,”他說,“算得對,很對??撇ǚ茽?,我本來非常樂意費用實際開銷多少就收取多少,但是,幹我這一行的麻煩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意願擅自行事。我還有個合夥人——喬金斯先生?!?
他說這番話時,神態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憂傷,這幾乎等於不收取任何費用了,所以我代表佩戈蒂表達謝意,支付給蒂費現鈔。隨後,佩戈蒂返回她的住所。我和斯彭洛先生進了法庭,因爲要在那兒受理一樁離婚案,依據的是一條精心設計的小法令(我相信,這條法令現在已經廢止了,不過,我看到依據這條法令判了幾樁婚姻案),該法令的優點會在後面加以陳述:丈夫的名字叫托馬斯·本傑明,但他當初在辦理結婚證時只用了“托馬斯”這個名字,隱瞞了“本傑明”,以防婚後發現自己並不像預期的那樣稱心如意。結果,果然不如預期的那樣稱心如意,或者對他那個可憐的妻子感到厭煩了,於是結婚一兩年後,由他的一個朋友出面,聲稱他的名字是托馬斯·本傑明,因此,他根本沒有結過婚。法庭確認了這一點,他心滿意足。
我必須說,這個案件的判決是否屬於嚴格意義上的公正讓我疑慮重重,即便用一蒲式耳小麥的價格來說事,讓人們接受不合情理的事情,也消除不了我的疑慮。但是,斯彭洛先生在這件事情上同我理論。他說,放眼世界,有好事也有壞事,教會法,有好的也有壞的。這些全都是制度的一部分。很好,就這樣!
我沒有這種勇氣向多拉的父親指出,如果我們一早起牀,脫掉外套投入工作,說不定我們使這個世界有所改善。但是,我直言,我認爲我們可以改善民事律師公會。斯彭洛先生回答,他特別想對我提出忠告,讓我從心裡打消這個念頭,這樣不符合紳士的身份,但是他又說,他很樂意聽聽我覺得民事
律師公會可以做哪些改善。
我們正好離遺囑驗證事務所最近,我就以民事律師公會的這個部門爲例——因爲這時我們受理的那個人被判沒有結過婚,我們已經出了法庭,正好漫步經過遺囑驗證事務所——指出,這個事務所是個管理得稀奇古怪的機構。斯彭洛先生問表現在哪些方面。我對他的人生經驗表示出應有的尊重(恐怕這種尊重更多是因爲他是多拉的父親),回答道,或許有點兒荒唐可笑的是,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世紀,那個法庭存放坎特伯雷這偌大教區裡凡是有遺囑人的遺囑原本的遺囑註冊處,竟然是一幢隨意安排的建築,根本沒有爲了保存這些文獻而專門設計過,而是由註冊處的官員爲了一己之私租賃來的,毫無安全可言,更不用說確保能夠防火。確實,從樓頂到地下室,房子裡塞滿了這種重要文獻。這裡成了註冊處官員中飽私囊的場所,因爲他們向公衆收取高額的費用,卻把公衆的遺囑亂丟亂放,沒有別的目的,就圖方便打發了事。或許有點兒不合情理的是,遺囑註冊處的那些人年薪高達八九千英鎊(助理登記官和有席位的文書的收益就更不用說),卻不肯從中拿出一點兒錢爲這些重要文件尋找一處像樣的安全之所。各個階層的人不管願意與否,都必須把這麼重要的文件交由他們管理。或許有點兒不夠公正的是,在這個龐大的事務所裡,所有重要的職位竟然都被工作清閒而報酬豐厚的大人物佔著,而那些待在樓上又冷又暗的房間裡忙著幹活兒命運不濟的文書卻是報酬最最微薄的,也是全倫敦幹著重要的差使卻最不受重視的?;蛟S還有點兒不成體統的是,那位主任註冊官(其職責就是向不斷上門辦事的公衆提供一切必要的方便)佔在該職位上清閒著卻拿高薪(除此之外,他還可能是個教士,是個有俸聖職兼任者,在大教堂佔有一個席位,還有別的不知道的)——而公衆享受不到方便。關於這種情況,每天在遺囑驗證事務所忙碌的時候,我們都能看到,而且我們知道這樣的事情很荒謬?;蛟S可以簡單來說,坎特伯雷教區這個遺囑驗證事務所完全是個貽害社會的所在,這樣一個弊端叢生、荒唐透頂的所在,要不是被擠到聖保羅教堂墓地這樣不起眼的角落,很少有人知曉,早就會被人們鬧得底朝天了。
當我針對這個問題說得有點兒慷慨激昂的時候,斯彭洛先生先是笑了笑,然後與對待別的問題一樣同我爭辯起來。他說,那又怎樣?是個感覺問題。如果公衆覺得他們的遺囑保存得很安全,而且順理成章地認爲事務所無須做任何改善,有誰因此受到損害了嗎?沒有。有誰因此獲得更多好處了嗎?是所有工作清閒、收入豐厚的人。很好,那麼,還是好的方面佔了主導。這或許不是一個完美的制度(沒有東西是完美的),但是,他所反對的就是強行往這中間加進楔子導致分裂。維持遺囑驗證事務所這種制度,國家就繁榮昌盛;在遺囑驗證事務所加進一個楔子,國家就不再繁榮昌盛。他認爲維持事物的原狀是君子處事的原則,他毫不懷疑遺囑驗證事務所一定會在我輩手中維持下去。儘管我內心對他的看法疑慮重重,但還是遵從了。不過,我發現他說得很對,因爲遺囑驗證事務所不僅保持到現在,而且頂住了早在十八年前由議會做出的(不是很情願)一份重要報告的壓力。當時,那份報告將我提到的這些意見全都詳盡地列舉出來,而且提出,遺囑的儲藏能力只能延續兩年半。從那以後,他們怎麼處理那些遺囑,是遺失了很多,或是不時地賣了一些給黃油店鋪,我不知道。我高興的是自己的遺囑不在那兒,希望一時間還不會放到那兒。
在描述眼前享受快樂時光的這一章裡,我把這些情況都記下來,因爲這些情況在這兒適得其所。斯彭洛先生和我邊走邊談,後來我們談到了一些一般的話題。最後,斯彭洛先生告訴我下個星期的今天是多拉的生日,如果我到時去那兒參加一個小型野餐會,他會很高興。我聽了之後頓時神魂顛倒起來。次日我就收到了一張花邊信箋,上面寫著“爸爸贊成,切勿忘記”。見到這個之後,我更是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了,雲裡霧裡地度過了隨後那段時間。
我做著各種準備,迎接這個幸福的聚會的到來。這期間,我認爲自己做盡了荒唐可笑的事?,F在我回憶起當初買領結的情形,都會臉上發燒。我的靴子可以進入任何刑具收藏了。我準備了一隻精巧雅緻的小型帶蓋食品籃,頭天晚上就讓去諾伍德的公共馬車送過去,我認爲食品籃本身就等於一種表白。裡面裝著彩包爆竹,還附了能夠用錢買到的最最情意綿綿的警句格言。早晨六點,我到了科文特加登市場,爲多拉買了一束花。十點,我騎到馬背上(爲了這次赴約,我租了一匹灰駿馬),把花放在帽子裡以便保持新鮮,就揚鞭策馬奔向諾伍德。
我看見多拉在花園裡,卻假裝沒有看見她;騎馬經過她家門口,卻假裝心急火燎地尋找她家門。這時,我認爲自己幹了兩件小小的蠢事,儘管其他年輕人處在我這樣的情況下也會幹——因爲在我看來,這樣的事情很自然。但是,哦!我確定無疑地找到了那宅邸,確定無疑地在花園門口下了馬,拖著那雙鐵石心腸的靴子穿過草坪,到了多拉身邊。她坐在丁香樹下的花園椅子上。在這麼天氣晴朗的上午,只見她頭戴一頂白色草帽,身穿天藍色的衣服,在翩翩起舞的蝴蝶中間,這是一幅多麼美妙的圖畫啊!
有位年輕小姐陪同她——年齡比多拉稍大一些——我應該說,差不多有二十歲。她名叫米爾斯小姐,而多拉叫她朱莉婭。她是多拉的閨中密友,真是幸福的米爾斯小姐!
吉卜也在,又衝著我狂吠。我把花送給多拉時,吉卜心生妒意,對我齜牙咧嘴。它會這樣。哪怕它有那麼一丁點兒明白我是多麼愛它的女主人,它都應該會心生妒意!
“哦,謝謝你,科波菲爾先生!多麼美麗可愛的花!”多拉說。
我本來打算說(而且在三英里的途中一直在琢磨著最佳的措辭),我認爲看到鮮花靠近她之前,它們是美麗可愛的,可是說不出來。她太令人心醉神迷。看到她把鮮花貼在長著酒窩的下巴上,我陶醉了,失去了理智,說不出話來。我納悶,當時爲什麼沒有說:“殺了我吧,如果你還有同情心的話,米爾斯小姐,讓我死在這兒!”
這時候,多拉把我送的花遞到吉卜跟前,讓它聞一聞,但是吉卜汪汪大叫,不聞。多拉笑了起來,把鮮花湊得離吉卜更近一些,一定讓它聞。結果吉卜把鮮花當成了貓,咬了一點兒天竺葵。多拉打了吉卜,噘起嘴說:“我可憐的美麗可愛的花??!”充滿了憐惜之情。我覺得那神情就好像吉卜咬的是我。我倒巴不得是這樣??!
“有件事你聽了之後一定會很高興,科波菲爾先生?!倍嗬f,“就是那位氣急敗壞的默德斯通小姐不在這兒,參加她弟弟的婚禮去了,至少要離開三個星期。難道這不令人愉快嗎?”
我說,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愉快,而她認爲愉快的任何事情,我都會感到愉快。米爾斯小姐的表情顯得更有智慧,更仁慈寬厚了,她衝著我們微笑。
“她是我見到的最最討厭的人,”多拉說,“你簡直想象不到,她的脾氣有多麼暴躁,她有多麼令人厭惡,朱莉婭。”
“是啊,我想象得到,親愛的!”朱莉婭說。
“也許,你想象得到,親愛的,”多拉說,把手放到朱莉婭的手上,“親愛的,原諒我一開始沒有把你區別對待。”
我從這一句裡聽出,米爾斯小姐過去飽受磨難。我先前注意到的她仁慈寬厚的態度或許源於此。那一天,我發現情況果然如此。米爾斯小姐曾經因爲找錯對象而遭受不幸。人們認爲,由於這種痛苦的經歷,她再也不願意涉足社會,但是仍然態度冷靜地關注著未經磨難的年輕人的希望和戀愛。
這個時候,斯彭洛先生從宅邸裡出來了。多拉迎上去說:“看看,爸爸,多麼美麗可愛的花!”米爾斯小姐則微笑著,若有所思,彷彿在說:“你們這些蜉蝣,在這充滿著希望、陽光明媚的上午盡情地享受短暫的人生吧!”我們一同走過草坪,走向正在候著的馬車。
我不會再有這種騎馬出遊的經歷了,過去也不曾有過。那輛輕便馬車裡就只有他們三個人、他們的食品籃、我的食品籃,還有吉他琴盒。當然,馬車是敞篷的,我騎馬走在後面,多拉坐在馬車上背對馬面向我。她把那束花放在身邊的坐墊上,不準吉卜坐在身旁,擔心它把花壓壞。她還常常把花拿在手上聞一聞花香。那時我們的目光時常相遇,我竟然沒有從灰駿馬的頭部翻過去掉進馬車裡,令我備感驚詫。
我相信途中有塵土,相信當時途中塵土飛揚。依稀記得,斯彭洛先生看見我騎馬走在車後面的灰塵裡,還勸過我,可是我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我察覺到,籠罩在多拉周圍的只有一片愛與美的霧靄,別的什麼都沒有。斯彭洛先生有時會站起來問我景色怎麼樣。我說景色令人賞心悅目。我肯定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不過在我眼裡,整個景色就是多拉。陽光照耀著多拉,鳥兒歌唱著多拉,南風吹拂著多拉,圍籬上開著的野花包括花蕾,全都是多拉。讓我感到心情愉快的是,米爾斯小姐理解我,只有米爾斯小姐完全理解我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們走了多遠的路程,直到此時此刻,我都不明白我們到了什麼地方?;蛟S到了吉爾福德附近。或許《天方夜譚》中的某位魔法師那天打開了那個地方的門,而等到我們離開之後,便永遠關上了門。那是山坡上的一片綠地,綠草如茵,樹木成蔭,石楠遍地,極目遠望,美不勝收。
看到有人在那兒等著我們,成了令人難以忍受的事,因此我妒意濃烈,無法控制,即便對著女士。但是,所有男士——尤其是其中有一個江湖騙子,他比我大三四歲,長著一把紅鬍子,仗著紅鬍子耀武揚威,令人無法忍受——全都是我的死敵。
我們都打開自己帶去的食品籃,忙著準備野餐。紅鬍子自詡會做沙拉(我根本不相信),要自我表現一番,目的就是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有幾位小姐幫他洗萵苣,並且在他的指點下將萵苣切成薄片。多拉是其中一位。我感覺到,命運之神安排我同那個男人決鬥,我們中有一個不可以倒下。
紅鬍子做著他的沙拉(我真不知道他們怎麼吃得下那東西,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碰的),同時還自薦負責安排酒窖。這個討厭鬼頭腦很精明,竟然想出一個辦法,把一棵樹的空樹幹當作酒窖。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往盤子裡盛了大半隻龍蝦,坐在多拉的腳邊吃了起來!
那一幅掃興的景象闖入我的視線之後,我對後面一段時間裡出現的情況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我知道自己快樂,不過那是裝出來的。我和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小眼睛姑娘打得火熱,一個勁兒地同她打情罵俏。她也欣然接受我的殷勤,但是,到底她純粹是因爲我,還是在紅鬍子身上打什麼主意,我說不準。大家舉杯祝多拉健康。我舉杯祝願時,裝作特地爲此中斷了同人家的對話。舉過杯之後,我又立刻說了起來。我向多拉鞠躬行禮時遇上了她的目光,感覺到目光中含有祈求的意味,但目光是越過紅鬍子的頭朝我看過來的,於是我不爲所動。
那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姑娘有個穿一身綠的母親,我倒是覺得那個做母親的存心要把我們分開。這時,所有人都散開了,大家把剩下的食物收拾了。我自顧自地到樹林裡散步,心裡又是氣憤又是懊悔。我正尋思著要不要假稱自己身體不舒服,趕緊騎上那匹灰色駿馬逃跑——不知道要逃到哪兒去——突然,遇上了多拉和米爾斯小姐。
“科波菲爾先生,”米爾斯小姐說,“你悶悶不樂啊。”
我請求她原諒,說沒有這回事。
“還有多拉,”米爾斯小姐說,“那就是你悶悶不樂?!?
哦,天哪,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科波菲爾先生和多拉!”米爾斯小姐說,帶著令人肅然起敬的神
情,“鬧夠了吧,可不要讓微不足道的誤會摧殘了春天的花朵。鮮花開放,一旦摧殘了,就不可能復原。我所說的話,”米爾斯小姐說,“是根據以往的經驗——那遙遠的一去不復返的過去。清泉在陽光下噴出,絕不能僅僅因爲執拗任性就將其堵塞;撒哈拉沙漠上的綠洲絕不能隨意就剷除。”
我幾乎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我異乎尋常地渾身發燙,握住了多拉的小手,吻了一下——她放任我這樣做!我也吻了米爾斯小姐的手。我想象著,大家一下子登上了第七重天。
整個傍晚我們就一直待在七重天上。一開始,我們在樹林裡來回漫步,多拉羞答答地挽著我的胳膊。確實,雖然這全是傻念頭,但是如果能夠永遠抱著這個傻念頭,永遠在樹林裡漫步,那該有多麼幸福!
可是,轉眼工夫,我們就聽見其他人的說笑聲,還聽到有人在喊:“多拉到哪兒去了?”於是,我們返回他們中間,他們想讓多拉唱歌。紅鬍子要到馬車上取裝吉他的琴盒。但是多拉對他說,除了我之外,誰都不知道琴盒放在哪兒。這麼一來,紅鬍子瞬間就敗了。是我把吉他琴盒取來的,是我把吉他琴盒打開的,是我把吉他拿出來的,是我坐在她的旁邊,是我幫她拿著手帕和手套,是我全神貫注地傾聽她美妙歌聲中的每一個音符,她爲愛著她的我歌唱,其他所有人可以盡情地鼓掌歡呼,但是他們跟這事毫無關係!
我如癡如醉,沉浸在歡樂之中,由於太過幸福,竟唯恐這不真實,以至於馬上就會在白金漢街的住處醒來,聽見克魯普太太準備早餐時把茶杯弄得叮噹作響。但是,多拉唱歌,其他人唱歌,米爾斯小姐也唱歌——唱的是《記憶洞穴中沉睡的回聲》,她好像已經是百歲老人——夜色降臨,我們喝著茶,像吉卜賽人那樣用水壺煮茶,盡情地享受著快樂。
野餐會結束時,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幸??鞓?。和其他人(即那個吃了敗仗的紅鬍子和所有人)都分道揚鑣,各走各的方向,我們就著寧靜的傍晚和暗淡的夜色踏上了我們的歸途,甜蜜的芳香瀰漫在我們周圍。斯彭洛先生喝了香檳酒之後有點兒昏昏欲睡——向生長葡萄的土地致敬,向釀成酒的葡萄致敬,向使葡萄成熟的太陽致敬,還要向勾兌酒的商人致敬!他很快就在馬車的一角睡著了。於是,我策馬與馬車並行,同多拉說著話。多拉稱讚我的馬,並撫摸它——哦,小手放在馬的身上,顯得多麼可愛!她的披肩不能妥妥帖帖地披在身上,我的手臂不時地探過去把它披好。我甚至想著,吉卜開始明白是怎麼回事,而且懂得它必須打定主意跟我做朋友。
還有那位明達睿智的米爾斯小姐,那位雖精疲力竭但和藹可親的遁世者,那位二十歲的小長老,早已了卻塵緣,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記憶洞穴中沉睡的回聲甦醒,就是她,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善事!
“科波菲爾先生,”米爾斯小姐說,“請到馬車這邊來一下——如果你能抽出片刻時間,我有話想對你說?!?
看看我,騎在灰色駿馬上,身子俯在米爾斯小姐一側,手搭在馬車的門上!
“多拉要陪我去我家待一陣子,後天就出發,如果你樂意的話,我想爸爸見了你會很高興的。”
除了默默地祈求上帝賜福於米爾斯小姐,還有牢牢地記住她家的地址,我還能做什麼啊!除了用感激的表情和熱切的言辭告訴米爾斯小姐我多麼感激她的熱心幫助、多麼珍惜她的誠摯友誼,我還能做什麼啊!
接著,米爾斯小姐態度友善地要我離開,說:“回到多拉那邊去吧!”於是我去了。多拉身子朝馬車外傾著同我說話。接下來我們一路上說個不停。我騎在灰色駿馬上,離車輪很近,結果靠近輪子的馬前腿被擦傷了。“擦掉了皮,”馬的主人說,“得賠償三英鎊七先令。”——我照價賠了,並且認爲享受到了這麼多快樂,這真是太便宜了。這時候,米爾斯小姐坐在那兒仰望著月亮,低聲吟誦著詩句。我想,她同時在回憶她自己同塵世緊密相連的舊時光。
通向諾伍德的路程太短,到達那兒的時間太短。但是,快到的時候,斯彭洛先生醒過來了,說:“科波菲爾,你得進去休息一下!”我答應了。我們吃了三明治,喝了兌水的葡萄酒。在燈光通明的房間裡,多拉臉色緋紅,非??蓯?。我感到依依不捨,坐在那兒,如夢如幻,入神地看著。最後,我聽到斯彭洛先生的鼾聲,才充分意識到自己該告辭了。於是我們告別了,我一路揚鞭策馬返回倫敦。臨別時,多拉同我握手的感覺還在我的手上停留,我千萬次地回味著每一個細節和每一句話,最後終於在自己牀上躺下,但還是像任何被愛弄得神魂顛倒的小傻瓜一樣心醉神迷。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我下定決心要向多拉表白,以便弄明白自己的命運如何。幸福美滿還是悲慘悽苦,這是要面臨的問題。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別的問題,只有多拉才能給我問題的答案。我在充滿苦惱的愜意中度過了三天,心裡很糾結,對於我和多拉之間將發生的所有事情,凡是令人失望的解釋,我都想到了。最後,我不惜一切代價,特地梳妝打扮一番,帶著要表白的打算去了米爾斯小姐家。
在鼓起勇氣走上臺階敲門之前,我沿著街道徘徊了多少次,繞著廣場轉了多少圈——內心充滿了痛苦,意識到,對於那個古老的謎語而言,這個答案比起最初那個要理想得多——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最後我敲了門,在門口等著。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我還在慌忙之中有了一個想法,想問一問這是不是布萊克博伊先生的家(模仿已故巴吉斯先生的做法),然後說聲抱歉走人。但是,我堅持下來了。
米爾斯先生不在家,我本來就希望他不在家。沒有誰需要他,米爾斯小姐在家,有她就夠了。
我被領到樓上的一個房間裡,米爾斯小姐和多拉在裡面,吉卜也在。米爾斯小姐在抄寫樂譜(我記得,那是一首新歌,名字叫《愛的輓歌》),多拉在描畫花朵。當我認出那是我買的花的時候,我是多麼激動啊,那就是我在科文特加登市場買的!我不能說花畫得與實物很像,或者特別像我曾經看過的什麼花,但是我能從那非常逼真的裹花紙上看出畫的是什麼。
米爾斯小姐見到我很高興,同時對她爸爸不在家感到很遺憾。不過,我覺得,我們對此全都不在乎。米爾斯小姐說了一會兒話,然後把筆放在《愛的輓歌》樂譜上,就起身離開了房間。
我開始覺得表白的事要推遲到明天了。
“但願那晚你那匹可憐的馬回到家後沒有累壞。”多拉說著,擡起了美麗的眼睛,“對它而言,那可是一段很長的路啊。”
我開始覺得表白的事今天就得辦。
“對它而言,那是一段很長的路,”我說,“因爲途中沒有任何事情支撐它?!?
“可憐的馬沒吃什麼東西吧?”多拉問。
我開始覺得還是得把表白的事推遲到明天。
“吃——吃了,”我說,“照顧得它可好呢。我的意思是說,它沒有享受到那種在你身邊享受到的難以言表的幸福快樂?!?
多拉低著頭畫畫,過了一會兒——在那期間,我坐在那兒,身體發熱,雙腿發麻——她說:“可是有一陣子,你好像並沒有享受到那種幸福快樂?!?
我看出自己沒了退路,必須此刻表白了。
“你坐在基特小姐身邊時,”多拉說著,眉頭稍稍皺了起來,搖了搖頭,“一點兒都不在乎那種幸福快樂?!?
我該說明一下,基特是那個身穿粉紅色衣服小眼睛姑娘的名字。
“不過,毫無疑問,我不知道你爲何在乎,”多拉說,“或者說,把那稱作倖??鞓?。你爲什麼把那稱作倖福?但是,當然,你言不由衷,說的不是心裡話。我肯定,沒有人會懷疑你隨性而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吉卜,你個淘氣的孩子,過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行動的,反正瞬間我就行動了。我擋住吉卜,把多拉摟到懷裡。我滔滔不絕,沒有打一個字的奔兒,告訴她,我有多麼多麼愛她。告訴她,離了她,我就活不下去。告訴她,我把她當成偶像頂禮膜拜。這期間,吉卜瘋狂地吠個不停。
多拉低著頭,哭泣著,顫抖著。我更加滔滔不絕:如果她要我爲了她去死,她儘管開口,我隨時做好準備。沒有多拉的愛,我的生命就沒有任何意義。我忍受不了,也不會忍受。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日日夜夜、每時每刻愛著她,愛她愛得發狂。我要永遠每時每刻愛她愛得發狂。從前人們相愛,還會有人相愛。但是,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可以、能夠、願意、應該愛多拉。我的話說得越多,吉卜吠得越兇,我們倆都以各自的方式時刻變得越來越瘋狂。
行啦,行啦!後來我和多拉坐到沙發上,平靜下來,吉卜躺在她的膝蓋上,平靜地朝我眨著眼睛。我放下心來,高興得如癡如醉。我和多拉訂了婚。
我認爲,我們心裡都想到這事要等結了婚纔算是圓滿。我們必須這麼認爲,因爲多拉明確地提出,沒有她爸爸的首肯,我們不能結婚。但是,我們青春年少,欣喜若狂,我認爲我們都不會對事情真正前思後想,或者心懷什麼超越眼下懵懵懂懂狀態的遠大志向。我們說好了要向斯彭洛先生保密,但是,我可以肯定自己當時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件事有什麼不光彩的地方。
多拉去找米爾斯小姐,把她叫了回來。這時,米爾斯小姐比平常更加憂心忡忡——我體會到了,發生的事情有可能喚醒她記憶洞穴中沉睡的迴音。但是,她向我們表示了祝福,而且保證友誼長存。她同我們說話時,總體上來說,聲音如同從修道院發出來的。
那是一段多麼悠閒自在的時光啊!那又是一段多麼不切實際、幸??鞓?、荒謬可笑的時光啊!
當時,我量了多拉的手指,以便定做一個“勿忘我”花樣的戒指。不過,當我把尺碼交給珠寶商時,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對著定做登記簿笑了起來。這麼一個上面鑲有藍寶石的精巧小玩意兒,由著他漫天要價——因此,我昨天碰巧看到自己女兒手指上另一枚跟它一樣的戒指時,記憶中就出現了多拉的手指的樣子,心中瞬間感到一陣痛苦。
當時,我懷揣著那個秘密四處走動,興致勃勃。我愛著多拉,同時又被她愛著,備感尊嚴體面。所以,即便我一步登天,同匍匐或行走在地上的人相比,我也不會像那時一樣滿足於自己高人一等。
當時,我們在廣場的花園裡相會,幸福美滿地坐在光線暗淡的涼亭裡,以至於我到現在都愛著倫敦的麻雀,不爲別的,就因爲能從它們菸灰色的外表上看到熱帶鳥類的羽毛!
當時,我們發生了第一次激烈的爭吵(那是我們訂婚不到一個星期的事),多拉退回我送給她的戒指,還附了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令人肝腸寸斷的短信,信中的措辭令人絕望:“我們的愛情以荒唐可笑的方式開始,卻以憤怒狂亂的方式結束!”我看了這可怕的文字之後揪扯起自己的頭髮,直叫著:“一切都完了!”
當時,趁著夜色昏暗,我就跑去找米爾斯小姐,在她家的後廚房裡悄悄地見了她(那兒放著一架軋布機),懇請她從中調解,換回這種失去理智的行爲。當時,米爾斯小姐承擔了這項使命,領著多拉回來。她用自己苦難的青春講經佈道,懇請我們互忍互讓,避免進入撒哈拉沙漠。
當時,我們哭了,重歸於好,又一次幸福美滿起來,所以,那間後廚房、那架軋布機,還有一切的一切,演變成愛神的聖殿。我們在此制訂出了一個計劃,即通過米爾斯小姐傳遞,每天每人至少要寫一封信!
那是一段多麼悠閒自在的時光??!那又是一段多麼不切實際、幸福快樂、荒謬可笑的時光??!在時光老人掌握著的我的全部時光中,沒有任何一段,讓我回憶起來時像當時那樣露出一半會心的微笑,感到一半溫馨與甜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