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入耳,厚嬸的神情卻是愈加的陰晴不定,目光也不自覺的重又回到了風細細面上。幾乎每月,她都要來這府裡一趟,對於風細細的處境,又怎會全無所知。但她自己有多少分量,她自己哪還不明白。早些年,瞿氏夫人將她許配給瞿厚時,雖念著往日的情分,發還了她的賣身契,但瞿厚的賣身契,可並未一體發還。
對於這一點,她其實也能理解。而這幾年下來,眼見風細細的表現,她有時甚至會想,若是當年瞿氏夫人當真將瞿厚的賣身契賞了下來,他們二人,只怕早已離開衍都、離開風府了吧。這裡頭的原因,說起來,其實倒也簡單,只因爲,她們夫婦二人,都無法從風細細身上看到希望、哪怕是一絲絲的希望。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下半生放在一個毫無希望的人的手上。
這些年,他們雖然仍舊恪守著奴婢的本份,但私底下又何嘗沒有異心。他們甚至會想,有一日風細細過世,也許他們可以求風子揚開恩,發還瞿厚的賣身契。以他們對風子揚的瞭解,這一點,未必全無可能。雖說誰也不想此事成真,但這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沉默的凝視風細細良久,厚嬸忽然轉頭,向嫣翠道:“嫣翠,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同小姐說說!”嫣翠在旁聽得一怔,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風細細,見她微微頷首,這才應聲退了下去。
及至嫣翠去後,風細細卻是一笑,自若的道:“厚嬸這是想同我說什麼?”她面上雖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心中卻沒來由的有些緊張。說到底,她畢竟不是正牌的風細細。雖說以她如今的這個情況,也絕不能算是冒名頂替,但也還是不能做到理直氣壯。
因著此事著實難以出口,厚嬸張了張口,卻是欲言又止,如此數次之後,風細細終是受不了這樣的煎熬,直截了當的開口道:“厚嬸若有什麼話,只管直說便是!無論何事,只要我力所能及,我總不推脫就是!”她也是在社會上混了好些年的人了,見厚嬸如此神情,多少也知厚嬸如此,必有難言之隱,箇中具體情由,她雖難能猜出,卻也並不介意說些漂亮話。
神色又自數變,厚嬸方下定決心一般的立起身來,猛地拜了下去:“小姐明鑑,我與瞿厚二人,均非不識好歹、忘恩負義之人……實是……實是……衍都大,居不易!”她也是有分寸之人,知道這話只能點到爲止,因此說到這裡,便也不敢再繼續的說下去。
風細細聽得心中一震,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卻笑了笑:“厚嬸這是想要離開了?”對於瞿厚夫婦,她並無太深刻的印象,自然也並不指望對方會爲她賣命。而厚嬸現下的表現,非但不會讓她覺得失望,卻讓她在意外之餘,只覺驚喜。
她知道,對方既說出這話來,那就是說,自己的手中,必然握有可以控制對方的物事。
這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與其指望對方無條件的對自己好,倒不如拿出一些東西來,對等交易。大家好,纔是真的好呵!
她愈是這麼不露聲色,厚嬸這心中卻愈不落實,忍不住的擡起頭來,覷向風細細,因實在看不出對方的心思,她的言語便也愈加的小心:“我自幼便在夫人身邊伺候,夫人她……一直視我如姊妹,我所以有今日,也是全仗夫人!如此恩義,我便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
風細細聞聲,只是注目看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卻是並不開言。
見她如此,厚嬸心中卻是不由一凜。她雖是在風細細出生前,便已嫁給了瞿厚,但因與瞿氏夫人感情素好,婚後,仍時不時入府來陪瞿氏夫人敘話,因此可以說,她是看著風細細長大的。然而今時今日,眼前的風細細,卻讓她在陌生之外,更有一種無由的壓力。
“我……我只是想求小姐……等到日後小姐用不著我夫婦之時……求小姐……放我二人離開……”好半晌,她才用盡全身氣力一般的將這一句本來並不合乎她的初衷的話吐了出來。
用不到之時……什麼時候,纔是用不到的時候,是十年,還是二十年……她幾乎不敢想。
風細細也是萬萬沒有料到厚嬸竟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微怔了一刻後,她卻忽然道:“不必!”在厚嬸如遭雷亟般猛然擡頭看她時,她卻輕飄飄的吐出這麼一句話來:“三年!只要你夫妻肯全心助我三年,三年之後,你們的去留,可以自便!”
有三年的時間,應該也夠她做完她所答應的所有事情了。到那時候,連她自己都不會留在這衍都風家,自然更不會在意瞿厚夫妻的去留了。
厚嬸乍聽此言,不覺詫然擡頭,面上神色,滿是遮掩不住的震驚與驚喜:“謝小姐恩!”過得一刻,她才醒過神來,忙忙的又拜了下去。
能與她達成這一協議,於風細細而言,也是意外之得。笑了一笑後,她也站起身來,親手扶了厚嬸起身,且笑道:“現如今,就讓我們同心協力,先在這府中立穩腳跟吧!”
厚嬸忙應了一聲,纔要仔細問一問她現如今的打算時,外頭卻已傳來了陣陣有些雜亂的腳步之聲,間中還夾雜著粗重的喘氣聲,似乎是有什麼人擡著些粗重物事過來了。
門上,也適時的傳來輕叩聲:“小姐!王媽媽已帶了人來了!”卻是嫣紅聲音。
風細細微微頷首,纔要開口答話,卻被立在一邊的厚嬸輕拉了一把。生生嚥下了已到嘴邊的一聲應答,她微詫的回頭以徵詢的目光看了一眼厚嬸。厚嬸面上若有責怪之色的衝她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可言語,而後方揚聲道:“是嫣紅嗎?你請王媽媽進來說話吧!”
見她如此,風細細這才恍悟過來。知道她纔剛若是應了那一聲,便是平白落了自己的身價,因此厚嬸纔不令她開口,而是代她傳了王媽媽進來。
想著這裡頭的種種的繁文縟節,她不覺甚感無奈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