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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漸上,華燈初明,七彩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著清冷的光,星星點點如同泛在黑夜水面上的白光,雕梁畫棟的宮室里的燭燈一盞接著一盞地點了起來,把整個殿堂映照得如同白晝,愈發(fā)顯得殿外伸手不見五指,漆黑得很,偶爾幾個宮人提著宮燈過去,短刃一般的燈光劃不開這無窮無盡的黑夜,很快又淹沒在這暗黑的海洋里。
元武帝踏進德馨齋的時候,絲毫沒有感受到歲月和時光的變化,無論日升月明,昨日今朝,夏去秋來,德妃好像永遠都端跪在那里,雙手合十捧著一串佛珠,虔誠地誦讀著佛經。
“皇上今日好像有心事。”聽見元武帝進門來,德妃并不轉身,雙手合十,面容隱藏在裊裊上升的青煙里,一恍惚,仿佛又是初見時那個溫婉女子。
元武帝笑了笑,在一旁的桌旁坐下,“愛妃總是能從朕的腳步聲里聽出朕的情緒。”
德妃起身,朝元康帝福了福才在他下首坐下,依舊捻著手中的佛珠串,“臣妾伴皇上多年,不過是略通一點皇上的習慣罷了,不知皇上今日來,所為何事?”
元武帝嘆了一口氣,眼角的皺紋里似是含著無限愁緒,“近日朝中之事,你可有耳聞?”
“臣妾久居深宮,不過能從璟兒處知曉一些政事,聽聞近日黃閣老的兒子娶了一個平民之女為妻,魏尚書的兒子被人指控貪污軍餉,臣妾想,皇上滿臉愁緒,定是為了這一件事而來的。”德妃嘴角微微上揚,含著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笑容,仿佛此事與她半分干系也無。
元武帝與德妃多年感情似乎讓他對這個女子十分相信,一點嫌隙和隔閡也沒有,他直截了當?shù)卣f了一句:“此事也與璟兒有關,你可知道?”
德妃也不避諱,徑直點了點頭,她的聲音伴隨著佛珠被波動的聲響仿佛來自千年之前,空曠而深遠,“魏尚書之子于軍中貪污軍餉,所貪之財盡數(shù)進了璟兒的口袋,此言若屬實,璟兒和魏公子的確犯了不小的罪,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上若是要罰不必有什么顧慮,只是罪不至死……皇上能保全住璟兒便是,妾身并無他求,只希望皇上好生查一查,莫要冤屈了誰,若真是璟兒的錯,罰了便是。”
元武帝嘆了一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要真這么簡單便好了,你可還記得,當年魏尚書……到底是朕欠著他的情分,他拿此事來求了朕,朕也不好不應,若真只關乎璟兒一人,罰了便罰了,左右是朕的兒子,誰也說不出什么來,可偏偏這就不能罰……”
“皇上是在想著怎么堵住這眾人的悠悠之口?”德妃如臘月冰河一般的深眸里碎了一個縫隙,寒意從這個縫隙中一點一點地露了出來,冰凍了她臉上的笑意,她無奈地扯了扯唇角道,“皇上不想罰便不罰,臣妾聽說已經有一個人出來認了
罪,皇上順著下了這個臺階便是,臣妾能想到的想必皇上早已想到,可是皇上若是想要更好的法子,臣妾只能說,臣妾也沒有。”
元武帝未曾想打德妃會這般直接地把話說出來,微微愣了愣,臉上僵硬地浮起了一絲笑意,“朕知道……朕不過,想找個人說一說罷了……”
“皇上想找個人訴說也該去竹館居處去,聽聞雖是秋日里,那里的竹子還是翠綠得猶如春日鼎盛,想來晚風一拂,倒是比臣妾這里更容易叫人心安,泥胎筑佛身,說到底,不過是一念生一念滅罷了,”德妃說著便起身,“臣妾便不送皇上了,趁著夜不深,皇上且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吧。”
德妃的語氣雖是恭敬萬分,言語卻是含了以下犯上的意味,元武帝卻像是絲毫不介意一般,起身拂了拂袖子,“那朕便先走了,天兒也晚了,你念會經也該歇了,別累壞了身子。”
元武帝出了德馨齋便往自己的龍息殿去,身后的小太監(jiān)大氣不敢出一個,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快到了的時候元武帝突然一轉身便往回走,差點撞著身后的小太監(jiān),那小太監(jiān)身形一歪便栽倒在地,顧不得拍拍身上的泥土便趕忙起身往元武帝的方向追去。
恰如德妃所說,竹館居里的竹子翠綠欲滴,晚風帶著竹子的清香撲面而來,讓人一時忘記了今夕何夕,元武帝伸手制止了身后的小太監(jiān)宣告自己的來臨,只在竹館居門口靜靜地站著,任憑一波又一波地竹風把自己帶回了當年。
月下共飲酒,花間同吟詩。恍惚人不在,唯有風徘徊。方正年少,誰不曾擁有過刻骨的愛人,她把所有的纏綿化作清風化作細雨,化作可見不可見的陽光,鉆入你的眸子,刻在你的心里,叫你記住,曾經有那么一個人,她是下凡的神,是信仰,是你的心上人。
那個彎腰彎得幾乎耳鳴目花的小太監(jiān)突然在風中聽見了一聲嘆息,他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一抬頭發(fā)現(xiàn)元康帝已經轉身欲走,來不及多加思考便趕忙跟上。夜色正濃,身畔無人,是以在這個秋夜里,并無人發(fā)現(xiàn)元武帝臉上的兩行清淚。
愛過,求不得,時光蕭索,歲月空寥落,倚窗嘆眉頭鎖,生生世世不糾葛。
如果真能生生世世不糾葛……元康帝只這個念頭一轉便搖了搖頭,怎么能不糾葛……
第二日的早朝上又有人提起了魏然貪污軍餉之事,元武帝一改之前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直言既然已經有人認罪便無須再多說其他,之前堅持要懲處魏然的大臣們一時傻了眼,有幾個膽大的繼續(xù)進言卻被元武帝呵斥了回去,冀璟和魏然一派人是滿臉喜色,直呼圣上圣明,那幾個一直成竹在胸的大臣們卻是一臉頹色地不住地搖著頭,唯有冀鐔與魏成光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前者仍舊是一臉的溫和淡然,后者卻是一臉掩不住的寂寥。
不管怎么說魏然總算是逃過一劫,魏成光下朝之后將魏然叫在書房里好生訓斥了一番,而后又是一番囑咐,說是魏然此次僥幸逃過一劫,以后要多加小心,為官廉潔為人正直是基本的處世之道云云。
魏然雖是在魏成光咄咄逼人的目光的注視下很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卻在出門的時候在魏成光身后露出了一臉的不屑,自己與二皇子是一條船上的人,二皇子又是皇上很寄予厚望的一個兒子,以后前途必然是不可限量,何至于像自己的父親一般,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還只不過是個刑部尚書。
魏然禁不住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了無限的美好遐想,將來香車寶馬,爵位加身,衣錦還鄉(xiāng)的時候還有誰會在意他當年不過是個尚書庶子?他偏要叫這世人看看,他雖是庶子,卻比很多嫡子更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一番事業(yè)來,佛擋殺佛,神擋殺神,至親欲擋,也是毫不猶豫地舉刀一劈!劈碎所有想要阻擋他前路的人的靈魂,叫他們永世不得超生!
為了慶賀魏然脫離險境,免了牢獄之災,魏成光解了趙秀的禁足,一家人又齊聚在正廳,一起用了一頓飯。
趙秀這一陣子被蹉跎得不成樣子,反復禁足,又被貶黜,歲月好像在她臉上刻畫的力度一下子加重了十倍,趙秀雖是見著魏然便是一臉喜色,卻還是掩不住眼角的皺紋和頭頂?shù)陌装l(fā),渾身上下都是蒼老的氣息。
孫姨娘的月份已大,在魏嵐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坐下,朝魏央客氣地笑了笑,抿了唇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旁人談天卻不說話。
魏傾自進了門便是看魏央不順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魏央的眼光只是落在她身上便能遭到一個白眼,再也不見當年傳言里那個賢良淑靜的大家閨秀之姿,活脫脫一副怨婦模樣。
魏然之事蘇府是沖鋒在前,魏然自然知曉此事和魏央脫不了干系,可是此時在眾人面前他卻是半分怨艾也沒有,偶爾還招呼著魏央吃菜喝酒,甚至還會給她夾個菜,魏央也是來者不拒,含著笑感謝大哥的照顧。
魏央細細觀察,魏然雖是小心翼翼地不表露出來,卻還是會下意識地偶爾往夏菡那里看上一眼,若是兩人目光相撞夏菡便會嬌羞地低下頭去,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夏菡察覺到了魏央的打量,很是一驚,手中的筷子都差點落到桌子上去,訕訕地笑了一下避開魏央的目光,心不在焉地給魏成光夾著菜,幸而魏成光今日心情愉悅,只顧著和魏然說笑喝酒,并不曾察覺到夏菡的異樣,也沒有在意她給自己夾的菜全是魏然喜歡吃的。
若不去看這些細節(jié),粗略一看這幅景象仿佛還真是其樂融融,可是各人有著各人的心思,大家一邊夾著菜一邊想著各自的心思,若說真無暇的,怕也只有魏嵐一人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