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shí),那張白宣早就不在曹文山手上,可上面的詩句卻烙印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原來幼七的第一首詩,好巧不巧,竟也寫的征戰(zhàn)場面。可與他不同的是,幼七那一首,卻是站在尋常百姓的角度上寫的。
或許是妻子,或許是父母,或許是親友……
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夫婿、兒孫、子侄摯友被送上邊塞,從此南征北戰(zhàn),杳無音訊。
任憑家中的人一夜白頭,家書再無人回……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戰(zhàn)火一起,國破家亡。只剩下破城中瘋長的草木,更是令人滿目凄然。“感時(shí)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一感一恨,令花鳥都為之動容,親人的悲慟就更不用說了。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這種時(shí)候,家不成家,家書還能送到那個人手上嗎?“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或許,誰都知道家書送不到,所以苦等直到斷發(fā)白頭……
這一首詩看得曹文山幾欲落淚。
戰(zhàn)火四起的苦難就呈現(xiàn)在他眼前……他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山長,學(xué)生明白了。”曹文山穩(wěn)定了自己的聲音,“征戰(zhàn)的意義,在于安寧。”
……而詩文的意義,并不是讓人看完之后,就熱血沸騰地想要出去打一架。而是更深刻的認(rèn)識到征戰(zhàn)的殘酷,恐怖,從此愛重生命,珍惜身邊的人。
“不錯!你理解的很好。無論你將來站在什么位置上,都要記住幼七的這兩首詩!這便是大慈悲心啊!”許老山長連連點(diǎn)頭,他沒有看錯,自己的學(xué)生也是好樣的。
至此,曹文山終于心服口服。
許老山長說得很對。這兩首詩,的確表露了幼七的慈悲之心……想不到他那樣一個人,竟會為民生,為家國而憂。
而老山長,刻意將這一張?jiān)娫~留在手邊,恐怕是早已被這詩詞所折服。當(dāng)面再試的時(shí)候。只是為了證明這首詩的確出自幼七之手。
幼七后來做的那一首。風(fēng)格與這個完全相同。無疑確實(shí)是他一人所做。
而且,配上了這一首,才更懂得了那一首。
此志,是胸懷天下的大志啊!
曹文山知道自己的詩文也不差。可這樣一比較。從立意和格局上。何止是差了許多!簡直就是云泥之別!
“山長放心。學(xué)生定當(dāng)終身銘記!”曹文山堅(jiān)定地發(fā)誓道。
他說完之后,便朝幼七看去。
幼七的臉越發(fā)的干燥了,褶子似乎比之前還多。此時(shí)這個又丑又惹人厭的家伙。正不好意思地?fù)钢种福荒槺豢洫劦母吲d,但又不好意思笑的蠢樣兒——那模樣,別提多讓人反感了。
可曹文山還是十分鄭重地對他行了一禮——并非為了此次輸贏,而是他必須要感謝眼前這個人,給他上了人生中重要的一課!
這一禮對沈幼芙來說,可真是大驚大喜。詩文好不好的,早在她意料之中。別人夸她,她得意一下也就算了。
但若能跟曹公子冰釋前嫌,五姐說不定能高興一點(diǎn)。
沈幼芙趕緊拱手回禮,她剛想開口套套近乎,準(zhǔn)備皆大歡喜,就聽到曹文山十分直率道:“幼七賢弟,為兄有一事不明,請賢弟坦然相告。”
“恩……好。”沈幼芙有點(diǎn)后悔給他還禮了,
這種正人君子太難打交道了。一點(diǎn)小事非要追根究底……
果然,曹文山看著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開了口:“賢弟明明是逸云書院的人,為何要冒名我麓安書院?要不是賢弟有此大才,為兄差點(diǎn)誤會賢弟是盜名之輩。”
……她本來就是盜名之輩。
沈幼芙臉不變色,如果曹文山一開始就抓住她問這個,她也許還答不上來。
可現(xiàn)在,給了她這么長的編瞎話的時(shí)間,她還能編不出來?要說她最擅長的,除了掙銀子,大概就是編瞎話了。
“唉!不怕兄長笑話,”沈幼芙臉上干燥得直掉藥渣子,她拼命皺眉苦著臉道:“我實(shí)在是,太喜歡麓安書院了。這好不容易來了麓安書院,心中激動又緊張,于是竟然將自己平日里幻想的事情脫口而出,當(dāng)真慚愧!慚愧!”
原來是這樣!
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曹文山比沈幼芙更慚愧。幼七的這個心思,不光他十分理解,在場的其他學(xué)子也十分理解。鼎鼎大名的麓安書院,誰不是做夢都想來這里讀書進(jìn)學(xué)。就連來參加一天的詩會,都能使他們受益終生,要是真能成了這里的學(xué)子……
那日后精進(jìn)何止千里?
沈幼芙可憐巴巴的樣子,讓曹文山十分不忍,他上前拍拍沈幼芙的肩膀,真心誠意地安慰道:“以賢弟之才,無論在哪里,都必有飛黃騰達(dá)的一日。”
曹文山這一番舉動,可是震驚了其他學(xué)子,這幼七能不能飛黃騰達(dá)他們是不知道,不過曹文山作為許老山長最為看中的弟子,將來絕對是前途無可限量的。
幼七就是憑著與他這“不打不相識”的交情,將來借力直上,或許真能平步青云也說不定呢!
就在眾人羨慕不已的時(shí)候,許老山長忽然笑了。
“幼七,你既然想上麓安書院,那便來吧!我親自去與逸云山長要了你來,想來他應(yīng)該不會駁我這個面子!”許老山長摸著自己的胡子,慈愛地看著正苦著臉的幼七,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想尖叫的話。
——“我雖老矣,但再收最后一個弟子,還是可以的。”
曹文山一臉喜色,眾人也歡騰不已。就連賀敬亭也用肩膀撞了撞“幼七”,有些為他高興的樣子——雖然這人在許老山長面前將他比了下去,不過總好過讓那文山公子獨(dú)出風(fēng)頭的好!
眾人的大驚大喜不是沒有原因的!
原本在書院與書院之間,就不允許這樣“轉(zhuǎn)校”。因?yàn)閹煾概c弟子,就像一種終身的契約。也因?yàn)閷W(xué)生永遠(yuǎn)是師父的弟子,師父才會將自己畢生的理念傳授給你。
總不能每次有所建樹,就另謀高就吧?
也正是因?yàn)檫@樣,之前曹文山才安慰沈幼芙,說他無論在哪里,都會有好前程……
誰能想到。山長竟然愿意為了她而壞了規(guī)矩。親自去朝逸云書院要人。
這還只是其次,更令人震驚的是,許老山長要親自收下他做弟子,而且還是關(guān)門弟子!
想明白了這層意思。廳堂之中的歡呼高喊聲險(xiǎn)些將屋頂都掀翻了。而在廳堂外等候的那些學(xué)子們。紛紛將目光投向這里。猜測著是誰又作出了絕好詩文,竟能引得大家的歡呼聲。
沈幼芙恐怕是這一刻所有人羨慕嫉妒恨的對象了。
可是她自己卻呆若木雞。
聽說自己外祖父要收自己當(dāng)關(guān)門弟子,沈幼芙長著大嘴。下巴差點(diǎn)脫臼——以后再也不要跟曹文山說話了,正人君子真是害人不淺!
害得她自己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
……
這樣的好事,連賀敬亭都開始有些羨慕,要是自己有這兩下子,當(dāng)上了許老山長的關(guān)門弟子,這以后想伸手夠著沈幼芙,可就容易多了。
只可惜這大好的機(jī)會,竟然被這個丑小子給得了。
瞧瞧,這小子真沒見過世面,聽見這消息都高興傻了!賀敬亭大手一伸,剛想按住幼七的雙肩,將他按在地上行一個拜師禮。卻被葉倫一把抓住拖了回去。
賀敬亭不解,疑惑地看看葉倫,用眼神問到“怎么了?”。
葉倫搖搖頭,他一開始看出這幼七就是沈七的時(shí)候,因?yàn)椴惶_定,所以并未說破。后來四人同行,他倒是能肯定這位就是沈七了,可卻又怕告訴賀敬亭之后,賀敬亭會暴露了她們二人的身份。
他一直等著賀敬亭自己看出來呢!只可惜,他這個朋友眼中只有美的,一旦看見丑的,就忍不住去嫌棄——之前已經(jīng)犯過一次以貌取人的錯誤了,這回竟然又犯在沈七手上。
這個時(shí)候,葉倫不說也得說了。可周圍都是人,萬一給別人聽到……
眼看賀敬亭又要上去按幼七的肩膀,葉倫只得小聲道:“佳人近在眼前,你莫要多管閑事,她不會答應(yīng)的。”
賀敬亭聽得云里霧里,正要再問,沈幼芙已經(jīng)咬咬牙,開口了。
“多謝許老山長抬愛,只是幼七已有師父,師父對幼七的孜孜教誨由如再生之恩,幼七不能離去。”
沈幼芙說完,所有正在為他高興的人,都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賀敬亭趕緊收回自己的手,然后看著葉倫,等著葉倫的解釋。而曹文山則是急的不行,連忙小聲提醒道:“賢弟,機(jī)不可失啊,你不是一直都想來麓安書院的嗎?!”
想來你個大頭鬼啊!
沈幼芙心里罵著曹文山,眼睛卻酸酸的——她當(dāng)然能感受到外祖父的拳拳之心,面對這樣令人敬佩的老人,她也不想說謊啊!如果她可以,別的都不說了,只要她是個男兒身,她都恨不得現(xiàn)在就答應(yīng)下來算了。
可她不是啊!
沒辦法了,只能一騙到底……
廳中靜的落針可聞,直隔了許久,才聽見許老山長一聲嘆息。
“你做得對,你的恩師能將你指點(diǎn)的如此之好,他也必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是我狹隘了。”許老山長看了一眼曹文山,轉(zhuǎn)而對沈幼芙道:“文山說得對,以你之才,無論在何處,都會有個好前程的。你日后若有什么難處,常來找文山探討,或是到許家去找我,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