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小傢伙
“老媽媽,你別怕,我還有些事,要詢問個明白!”
洛浮夕尋了一處樹蔭下,將那些個孩子們一起叫攏過來,又讓宮人們拿出乾糧和吃食,分送給他們。
也不知道是多久沒有正經的吃過一頓飽飯,那些孩子們見到食物,紛紛哄搶,等不及的往自己嘴巴里塞,有幾個吃的太急,都嗆到了氣管。
“慢慢吃,沒人搶!”洛浮夕幫著最小的那個孩子將大餅揉軟了,塞給他,又拿了茶水來。
老婦人見狀,自以爲遇到了菩薩一般,對洛浮夕感激不盡,叫周圍的孩子們全部給洛浮夕磕頭。
“使不得這樣可是折了我壽!”一面扶起這些人,跟他們圍坐在一起,又將那一個最小的抱到自己的腿上。
洪長亭見那小孩兒身上衣衫襤褸,滿臉泥巴,跟在煤堆裡滾過一般,被洛浮夕抱著的時候,兩手蹭在他的衣服上,硬是抓出兩道黑黑的爪印,洪長亭不由皺了眉頭,對著洛浮夕低聲道:“大人……這些山民身上邋遢,您的衣服……”
“不礙事,髒了再洗就是,這洪災遍野的,連肚子都填不飽了,哪裡還講什麼虛禮?”說完又將孩子往自己的懷裡順了順,捏了捏對方的臉,溫柔問道:“你叫什麼?多大了今年?”
那個小傢伙馬上停下往嘴巴里塞東西的舉動,擡頭看洛浮夕,一雙眼睛透著水汽,居然是無與倫比的清澈。
年紀雖小,可聲音洪亮:“我叫杜守承,重元三十六年生,今年七歲!”
杜守承,重元三十六年,是先帝的年號,光聽這名字,並非一般山野農民,回答的時候,不卑不亢,頗有幾分教養。只是這個小身板,看著不過四五歲的模樣,今年居然已經七歲了!著實叫洛浮夕驚訝。取這個名字的,多半家裡有點才學,必出自於讀書人家,只是常年溫飽不足,或者因爲這次水患嚴重,孩子們吃不飽飯,長得跟豆芽菜一般,確實叫他心疼。
“守承念過書?”
“恩!”大眼睛烏溜溜一轉,很是自豪的回答。
不想說道這裡,那對面的老婦人居然嗚嗚的哭起來,身邊的幾個孩子見到老婦人哭了,也一併哭了起來。
“老媽媽,這是何故?”洛浮夕不明就裡,想來大概是戳中了他們的傷心事,一面著人取來乾淨的水和毛巾,讓對方梳洗。“你們有什麼難處,儘可說給我聽,若能幫你們,我自當竭盡全力。”
“大老爺有所不知……”老婦人擦乾眼淚,對著洛浮夕娓娓道來:“……大老爺好眼力,一眼便看出我家小公子出自書香門第,不瞞大老爺,我家原本出自江淮明州郡,我是那杜家的老媽子,這些個跟著我的孩子,都是杜家的家生僕,您懷裡的這個,便是杜家的獨子,我從小照顧小少爺到現在。”
聽著,杜家,也是一大戶人家,怎麼會淪落到這般地步?
正要開口問,那老婦人便解開了他的疑惑:“我家老爺原是重元年間的武官,立下赫赫戰功的杜沛大將軍。可是三年前新帝君登基的時候,不知犯了何事,我一個下人也不清楚,只知道老爺就此被罷了官,閤家貶到原籍,也就是江淮,好在有幾處田產,生活隨不如以前那般風光,可也算過得不錯……”
前朝武官?杜沛將軍?墨夜登基時被貶?
洛浮夕仔細將這些邏輯過了一遍,又將這個號稱立下汗馬功勞的杜沛的名字搜索了,便知道了原委。
這個在老婦人嘴巴里“不知道犯了何事”的事,大概跟墨夜的登基脫不了干係,他約莫記得,這個叫杜沛的確實是重元年間的將軍,鎮守的地方是渤海國邊境,在吏部的簿冊上,這些都有記載。從軍二十餘年,做到將軍一職也算是有好幾次戰功,只是在墨夜與衆皇子的奪嫡之戰中站錯了隊,就此被墨夜罷了官,貶到原籍,居然是江淮五郡之人。
老婦人摸完了眼淚,繼續說道:“老爺被貶到故里,還有幾處田產,雖然不得原先日子風光,卻也不緊巴,……可是,沒有想到,這新皇帝登基後,就對原先的武官們諸多苛刻,連下了幾道旨意,那地方官府也藉此大肆打壓老爺,只有三年時間,居然一年不如一年,家道中落了……今年剛開春,便遇到了水災,沖垮了河岸的祖墳……家業沒有了,連祖墳也保不住……老爺就此一病不起……上個月撒手去了……”
說話間,回憶了這段往事,老婦人又是啼哭起來。
這道是聞著傷心,見者流淚的事,好端端一戶人家,居然就這樣落寞了。洛浮夕也跟著嘆了口氣,原先跟在旁邊很是不屑的洪長亭也一起默不作聲。聽老婦人說到這裡,那懷中的小孩杜守承也一併拉著洛浮夕的衣袖紅了眼睛。
“原來是這樣……可是剛聽老媽媽說,杜將軍有一雙兒女,那守承是兒子,他的姐姐,又是哪位?”
這話不說還行,一提起來,杜守承終於忍不住的“哇”一聲哭出來,鼻涕眼淚全部抹在了洛浮夕的衣服上。
“乖,乖,守承不哭,怎麼了?”
老婦人邊哭邊解釋道:“大老爺有所不知,這還是前話,後面還有……”
還有更糟的不成?
“老爺去了以後,那水災越來越嚴重,家裡的僕役見勢紛紛辭工回家,就只剩下小姐少爺和我老婆子一家,結果那官府就來抓壯丁,說是要修河壩,每家每戶必須出人,好些僕役都被抓走了,連著老爺家的兒子也要抓!——我家小姐在老爺走後,便男扮女裝,爲了討生活方便,結果,也因此得禍,被當作壯丁抓去,一起做苦役修河壩了!這都走了有一個月了,再也沒有見過小姐……剩下我們這些老的老,小的小,實在沒有活路了,我想在北方還有一戶親戚可以投靠,只好帶著孩子和小少爺一起往北走……”
“不是還有老爺的家宅和田地麼?”洪長亭不解問道。
“哪還有什麼家宅田地啊!田地早就被水淹了,那家宅……哎,官府說朝廷有令,要開倉放糧,官府的宅邸不夠,就到處徵地,後來官府的說,老爺家已經沒有人了,便強將宅邸徵了去,準備用作糧倉,說過了水患再還給咱們……可是,這水患還沒過去,家裡的就都要餓死了……您說說,大老爺啊,這青天白日的,哪有這幫強盜的行徑?連條活路都不留給我們?”
居然還有這等事情?洛浮夕心裡憤然,這哪裡是官府徵地,分明就是強搶民宅了!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
老婦人道:“原本還有幾兩銀子,可是一路上走來,又遇到饑民,連帶的一些細軟也被搶了,這災禍不知道如何過去,也不是兵荒馬亂的年歲!竟全叫老爺家給碰到了!我老婆子帶著這些個孩子,早晚要餓死在路上,餓死我不要緊,可是……可是小少爺是杜家獨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小姐也不見了,我老婆子哪有顏面去見死去的老爺……”
一代名將杜沛,雖有赫赫戰功,可就因爲站錯了隊伍,加上流年不利,居然招禍至此,實在讓人噓唏。不免多了幾分憐憫之心。
洛浮夕扶起了痛哭不止的老婦人,又拿了毛巾將杜守承的小臉擦乾淨。
倒是這五郡官府,居然欺上瞞下,搶抓人修河壩不算,還昧著良心徵用他人地基一事,恐怕不是因爲要屯糧吧?
歷朝官府放糧,都沒有強徵別人地基的事。這五郡官衙倒是稀奇,難道這官府之地真的那麼小?居然容不下這賑災糧,還要佔用民居?
恐怕,是有人別有用心!
“老媽媽,你且放心,這事,自有人會定奪,誰也不能無故佔用你們的東西。我這有些個銀兩和乾糧,你們且帶去,早日找到親戚投靠纔好!”洛浮夕讓洪長亭取了一個包袱,裡面塞了碎銀和幾吊子錢,有又饅頭,麪餅等物,一併交到了老婦人手裡。
那老婦人一愣,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種荒郊野外碰到這般好人,竟激動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連跟幾個孩子一起,要他們給洛浮夕磕頭謝恩!
“老媽媽,快起來!”洛浮夕素不喜這種大禮,也見不得旁人動不動就磕頭謝恩。
那老婦人看著杜守承,對洛浮夕支支吾吾道:“我一老婆子,帶了這些窮人家的孩子們討飯也是沒話說,可是杜家小公子就要跟著我們一起受苦受難,我老婆子於心不忍,雖說是投靠親戚,可親戚也是一門窮人,小少爺跟著我們,自然是要下地幹苦活,吃不飽穿不暖不說,這一路上,指不定就命喪他鄉了……若……若大老爺還有一口兩口吃食,可憐我們杜家最後的獨苗子……我老婆子來世給大老爺做牛做馬,求大老爺讓我家小少爺,跟了您去吧!”
說完,又是跪在洛浮夕面前,再也不肯起來了!
那懷裡的杜守承一看,忍不住又是哭起來,對著老婦人道:“嬤嬤,嬤嬤,你不要守承了?”
“這……”
路上碰到一夥人,居然就要將杜家小少爺丟給洛浮夕?天下哪有這種事?你賣兒賣女,好歹也要自己親身的,銀貨兩訖,可這杜家小公子也不是你老婆子的,怎麼跟甩了包袱一般,就把他甩給他了?
老婦人抹了一把眼淚,對杜守承道:“嬤嬤不是不要小少爺,是嬤嬤再也不能讓小少爺吃苦,還沒個活路,小少爺跟我們不一樣,跟著這位大人好歹有口飯吃!”
言畢,將那洛浮夕送給他們的包袱又還給了他,對洛浮夕懇切道:“大老爺你一定將我認作是不顧主僕情意之人勢力人也沒有辦法,我老婆子若是有一口飯吃,可要將半口留給小少爺,可是眼下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求求大老爺,救救我家小少爺!”
“你說你一心爲主,那好,我問你,萬一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轉眼就把你家小少爺賣了呢?你就那麼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人?”
老婦人道:“大老爺,你見到我們這羣要飯的,也不顧我們是不是強盜或者小偷或者什麼壞人,就跟我們坐在一起吃喝,難道大老爺不也是憑著這一眼的眼緣和直覺,就把我們當作了好人麼?若您真要是個惡人,將小少爺賣了,那也只能是我老婆子對不起地下的老爺,來世做牛做馬謝罪……就讓老婆子我自己擔了這些罪孽,賭一賭小少爺的將來吧。”
這個老婦人,雖然是個下人,可是說話條理清楚,又是一番言辭達意的叫人無法辯駁。他雖然不想就此攔下這一樁事情,可是當洛浮夕抱著杜守承那具溫熱的,小小軟軟的身體時,居然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親切感,好像就此,跟這個七歲的孩童有了割不斷的羈絆。
那洛浮夕低頭,見到擦乾淨臉後的杜守承,眉目清秀,眼裡透著靈氣,明明可以栽培成一代名士的,若就此從小在泥地裡幹活,放牛割草做個種地的,實在是浪費了這份靈性。不由心緊,將他懷在懷裡,低聲問道:
“你嬤嬤的話,你可聽到了?”
“嗯!”脆脆一聲肯定。
“我呢,也算不做什麼大富大貴的,你嬤嬤看不得你就此做了農戶,想讓你跟了我,可也只是暫時跟了而已,不算做賣了你,你若願意,等我回到原地,便將你尋個無兒無女的好人家,書香門第,當作兒子,這一輩子也不會愁吃喝;你若不願意,隨時都可以走,我們沒有契約關係。這話,你可聽得懂?”
七歲的孩子,要說全懂,是不太可能的,可這個孩子懂事時,老父親便被罷官了,也算看懂了世態炎涼,居然點了點頭。
洛浮夕很鄭重的問:“那你是願意跟我走?還是跟你老嬤嬤走?”
杜守承低下頭,想了想,看了一眼老婦人,又看了看洛浮夕,尋思片刻,低聲道:“我信嬤嬤的!”
孩子的話裡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話音剛落,便緊緊抱著洛浮夕,小腦袋往他懷裡鑽,眼睛裡還噙著淚花,卻再也不肯跟準備離開的老婦人告別了。
洛浮夕將孩子抱起來,心想這個小傢伙倒是有幾分意思,可算得是膽大包天了,他洛浮夕萬一要是個壞人,就那麼簡單的把他賣了,他估計也不知道。
小傢伙被洛浮夕從懷裡轉手給了洪長亭,將他抱到馬車裡休息一會兒,隨後便跟老婦人等人告別。
“老媽媽,既然這樣,多這個孩子,也便是我有緣,若你今後遇到他的家人,如果想要讓他回家的,但就去京城長安街的一處叫【羅家茶鋪】的茶館裡尋我,我姓洛。這個包袱裡的東西,你們還是再帶著上路吧!”洛浮夕將銀錢和乾糧的包袱又塞到了老婦人手裡。
老婦人此時感激涕零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只道那是上輩子積德,修來的福分,在這個時候遇到了洛浮夕,並一個勁的說記下了,記得洛浮夕原來姓【洛】,只是再也不肯收下這沉甸甸的包袱,對洛浮夕再三推辭道:“洛老爺已經幫我老婆子收留了小少爺,我老婆子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這一路又有多少兇險也不自知,帶了這樣華貴的包袱反而要叫賊人盯了去,大老爺,我是再也不會收的!”
老婦人說的沒有錯,帶了銀兩,反而要被別人惦記了,也罷,他從口袋了掏出四五天份額的乾糧,遞給老婦人道:“既然如此,就把這些吃的帶走吧!”
老婦人見此,再三向洛浮夕拜別,朝遠處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杜守承,恩,第一次出現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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