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攻心術
當日從刑部大牢裡出來,洛浮夕沒有回府,司幽駕車直接去了吏部。吏部侍郎申之敏跟他一樣是趙閣老的門生,【同門見同門,有事好勾兌】。他今日找他,是因爲申之敏手裡捏了厚厚的吏部檔案。
申之敏管轄了歷代吏部官員大小任免檔案,上至親王,下至地方官,凡是有名有姓的,都記錄在案。自然那刑部死牢裡所有犯罪的官員也都有跡可循。洛浮夕今日在死牢中看到了那面石牆,對於石牆後監禁的人,十分好奇。討了文書館的鑰匙,便讓司幽拎著可靠的官吏們一起查了天華四年裡,可能被免職關入死牢的官員名。洛浮夕原本想要去查刑部名冊,可轉念間覺得不妥,如果是那麼見不得人的話,那刑部犯人的名冊裡,豈會白紙黑字的叫人知道?翻查犯人名冊,太招人耳目,帝君不會不知道。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自己辛苦一點了。
洛浮夕下的指標是:但凡是這四年裡,有因大罪被免職,被關押,被流放充軍或者死亡的朝廷官員,都要一一找出來,只要跟刑部有搭上關係的。
一個時辰後,在洛浮夕面前便堆起了厚厚一座小山。他不能跟小吏們再多說一句,餘下細查的事情,只能由他和司幽兩個人親自完成。
名冊無法帶出吏部,兩個人索性坐下來安心查看,將標出來的名冊全部覈對一遍,又是一個時辰,卻叫洛浮夕大失所望?!舨棵饴?,有犯錯去過刑部的官員每年都有那麼些個,可犯的都是小錯,最大也不過是貪污受賄,或者延誤軍機,洛浮夕要找那種有足夠可以說服自己,能叫墨夜丟進石牆後牢牢封死的罪名,可上上下下看完,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有些人的確因爲虧空軍餉之類的,被投入了死牢永不釋放,可那些人都是有記載的,而且也全部在牢裡呆的好好的。
那麼說來,那石牆後面藏的人,有可能並不是犯了錯的大臣了。
不是大臣,卻有這般威脅的力量要墨夜囚死他,難道是皇親國戚不成?
洛浮夕靈光一閃,突然聯想到了當初因爲華嬪沒有了孩子之事!那晚墨夜心裡很難受,去了洛浮夕的地方,抱著他說了一宿的話,有很多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故事,還有墨夜的過去,這裡面,有一個人的名字,是墨夜提到了都要皺眉的。
——他的弟弟,五皇子,昭雲!
有關於這個人的傳聞,似乎從來沒有人說起過。墨夜沒有,宮裡的老人沒有,趙閣老沒有,天下的秘聞野史裡,也沒有。
他只記得,墨夜說過,昭雲是墨夜的姨娘,也就是中宮皇后的兒子,爲了扶嫡子繼位,姨娘痛下殺手,將墨夜丟在塞外十年有餘。先帝駕崩的時候,藏書閣走水,滔滔大火幾乎要將整個宮殿燃盡。然後呢?
作爲禮部侍郎,他看到那太廟祭祀的牌位上,有先帝兩位皇后的名字:一位,是墨夜登基後追封的他的親孃,另一位,就是那位縱火的姨娘皇后。那姨娘牌位的旁邊,供奉的就是昭雲皇子的牌位,被追封爲了【孝繆親王】。
他唯一知道的事實是:當初昭雲和姨娘要逼宮,毒害先帝,危機之時墨夜火速趕到京城一舉攻下叛軍,活抓了昭雲,在先帝的授意下要將昭雲打入死牢聽候發落。結果姨娘救兒心切,混亂中在宮中縱火,想趁機將差點要進死牢的昭雲偷出來。
可在那場大火過後,現場遺留的,除了姨娘,身邊的宮女,卻沒有看到昭雲皇子的屍體!有人說,是大火太猛,昭雲皇子的遺骸被燒成了灰燼,隨風而逝了??傊酸幔瑢m裡宮外,再也沒有昭雲皇子的蹤跡,他消失地無影無蹤,好像天地間根本沒有這個人一般!
所以他的靈柩裡,做的是衣冠冢,並沒有屍首的。
此後,便是墨夜的順利登基,再也沒有一個人,敢拿這件事來挑釁墨夜的忍耐度。這個昭雲,也就這樣莫名其妙的【被化爲了灰燼】。
洛浮夕從吏部出來,並未失望,他雖然沒有找到自己要的答案,卻對後來的猜想無比的興奮。好一個【孝繆親王】,墨夜封他爲【孝繆】,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的嘲諷和恨意,才讓墨夜連這點死人的面子都不給,恨到要讓他生生世世都不得安生。孝繆,孝繆,就是對著天下說昭雲皇子有悖孝道,名不副實,爲天下之荒謬。
“昭雲……”
洛浮夕在馬車裡,脫口而出這禁忌的兩個字,掩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
似乎,連老天爺都分外眷顧他呢。他暗暗想到,若那石牆後面,真的就是沒有死的昭雲皇子,整個事情,也一度變得有趣起來。洛浮夕今日去刑部大牢,不過是爲了幫範白宣逼供,而現在看來,最大的收穫,就是不經意間的一瞥,讓自己有得知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蛘哒央呾赌苟?,是更可怕的存在呢?
他來不及去猜測爲什麼心狠手辣如墨夜,最後會給昭雲留一個活口,馬車便停在了府邸前,迎面而來的居然是等候多時的韓來玉。
他在御前伺候,怎麼會在【洛公府】出現?
韓來玉對他道:“大人您可總算來了。”
“怎麼了?宮裡出了什麼事麼?要你親自跑一趟?”
韓來玉搖搖頭:“沒出什麼事,只是帝君差人來尋大人,要您下午進宮面聖,回回都落空,宮人們都不敢回去捱罵,這回帝君差我出來,已經是第五回了,您要急死奴才們啊?!?
“沒出什麼事,怎麼那麼急?”
韓來玉也很無奈:“最近帝君因爲貴妃的事,暴躁的很,您好些天沒進宮了……”
“哦。”
洛浮夕原本輕鬆的面容忽然變得陰沉,他當然明白這宮裡的傳喚如此頻繁的原因。出了這般的大事兒,洛浮夕至今死扛著沒有進宮安慰墨夜,這怎麼能叫他不生氣?
當初華嬪小產的時候,墨夜就是抱著他難受了一晚上,如今孩子不僅沒了,連大人都沒了,墨夜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腦海裡印出這個人熟悉不過的臉龐來,起先是模糊,後來變得真切。
——
先是如堅石砌出一般的硬朗輪廓,不見半分溫柔。而後慢慢浮現的是張揚的側臉,他高傲的仰著下巴,微薄的嘴脣抿起,看不出悲喜,卻在嘴角揚起的弧度上給人以無限的誠惶誠恐。
可就是這樣的一張臉,也有陰鬱和無法述說的苦楚。
洛浮夕的府邸離皇宮並不遠,但是自他從到家見到韓來玉後,並沒有急於馬上入宮,反而是不慌不忙入了府邸別院。
“可是公子回來了?”
許是聽到了洛浮夕進門的腳步聲,曲徑通幽的墨竹別院裡,子沐見到洛浮夕,臉上馬上展露開笑顏來,這笑,好像只對他洛浮夕一人露得。
“是,回來了?!贝蟛搅餍堑倪M了別院,原來跟在後面的司幽知趣的立在門口,安靜守在外面:“你下午可曾去了兵部侍中沈綏良的家?”
隨手幫洛浮夕脫下外套,將人引進內室,又取來熱茶,送到對方手裡。這才慢慢回道:“全按您的意思去了,送了一尊金佛像和平安符。剛說明來意的時候,他家的老奴很是介意,說沈大人從不收過於貴重的禮的,也不像是玩笑。我只好說是不值錢的玩物,是洛浮夕大人家的,一定要他家主人收,那老奴才勉爲其難的收了,然後還仔細留了大人的住址,說是若自家老爺不收,他還要送還過來。”
洛浮夕輕輕“哦”了一聲,只當是應了。聽了子沐那麼回答,想來自己沒有看走眼,家裡的老奴尚且如此,那沈綏良的本性,也應該果真如傳聞的那樣實沉纔對,兩袖清風,恐怕不是浪得虛名。是個可以託付的人。
墨夜在冊封貴妃前,答應洛浮夕出兵保洛水周全,軍隊當日就開出去了,可是朝廷的命官和兵符不到,軍隊的將領沒有辦法動一下。墨夜便差了兵部侍中沈綏良前去南疆調動兵馬。申之敏和沈綏良都是趙閣老的學生,此時用起來,也便是順手的了。
洛浮夕放心不下,又讓子沐前去打點,沒想到沈綏良後來將金佛像還了回來,只收了小小的不值錢的平安符。並且一再的保證,會將洛浮夕所託之事應下,一定保他王姐順利登位。
想著這事的當口,這屁股還沒有坐熱,子沐又對他道:“……我聽家丁說,宮裡的常公公來催了好多回,帝君讓您入宮……這會兒是不是……”
一說到這個,洛浮夕的臉上表情變得尤其怪異,原先舒展的眉頭又一次深鎖。
他當然知帝君讓他過去所謂何事,那西下的日頭漸漸被黑夜所取代,已經預告了他這一去必將徹夜不歸的事實。
可是就算是心裡一千個不願意,一萬個不願意,他真能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一般的不去理睬麼?
答案是不能!
“公子……”
“恩?”洛浮夕擡頭看他。
“若是不想去……我就回話說您身體不適,鬧了肚子吧?”
“你以爲帝君那麼好糊弄?”就算這次用了這個藉口不去,還會有第二次麼?想來下次見到帝君的時候,那個暴君會變本加厲的對付自己吧?
反覆傳了數次,再不去,定是忤逆君主的罪。便道:“我換身乾淨的衣服就進宮?!?
皇宮,天下顯貴之地。卻是洛浮夕,一心想要逃離的地方。每次穿過層層宮門,總是會記起第一次入宮的情形。
墨夜今天沒有在御書房召見他,地點:承恩宮。
早在宮門口等候的常公公見到仔細收拾後的洛浮夕,原先愁雲慘淡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您可算是來了,皇上在承恩宮等了您一下午,要是再不出現,奴才們的人頭可就要不保了……”
洛浮夕自嘲的乾笑了一聲,想著這個動不動就要拿人腦袋的暴君,哪裡會好興致的等自己一個下午哪裡都沒去?
承恩宮的寢宮裡,新掛了一副匾額,上書墨夜親筆御題的【泰安】兩字,說來好笑,就是他得知鳳藻宮那位懷有帝裔後,一時興起寫的。當時他的心情,是如何的欣喜若狂,洛浮夕還記得。
“洛大人,帝君在裡面,奴才們就不驚擾聖駕了……”常公公說完,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洛浮夕,帶著衆奴才悄然退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整理了身上的衣物,輕手輕腳推門而入。
穿過層層厚重的明黃幕帳,琉璃屏風後透出一英武男子的模糊輪廓。
這身姿就是他,下顎揚起的角度,永遠的高人一等。
繞過屏風,眼見房中端坐著華服的他,墨色長髮高高束起,一身象牙白錦袍,鎏金絲線捻的絲絛將五色琉璃玉配在腰際,通透溫潤。
冷峻的臉龐,兩筆劍眉透著威嚴肅穆,分明與生俱來的不怒而威,天生的帝王氣概。
年輕的帝君半臥在榻上,手裡捧過一冊古卷,一手支起下巴,研讀地極爲專心,乃至洛浮夕進來,也似乎沒有留意。
他不想就此打擾墨夜讀書的好興致,站在屏風側,再也不往前一步,低著頭等在原地察言觀色。
卻不想剛剛站住,從前方傳來略感沙啞的低沉男音:“站著幹什麼?”
洛浮夕擡頭,墨夜並沒有停下看書的節奏,甚至連眼睛都沒有擡起看他一眼。
“……微臣叩見帝君……”
話音並沒有落下,他剛剛準備伏身跪地,眼前的人等的不耐煩,一陣掌風撲面而來,他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自己生生扯了過去。他沒有站穩,被那力量拉出三步之遠,而後因爲太過劇烈而摔了下去。
在他以爲自己就要身體著地時,眼前的閃過人影,睜開眼睛,自己已經被墨夜抱在了懷中,正伏在墨夜的身上驚神未定的與對方四目相對。
“外人不在的時候,不用那麼多繁文縟節,還嫌朕不夠頭疼麼?”
那聲音的主人支起身子,卻將懷裡的洛浮夕牢牢禁錮在自己的懷裡,一手捏住他的精緻下巴,微微擡起,讓他不能逃避自己的直視。
他不敢惹怒對方,順從的微笑。
突然,捏住他下巴的勁道一點點加重,他微微吃疼,卻也不能表現出他的難受。
“嗯……”微啓的嘴脣有點發抖,喉嚨裡不免出了一聲。
而這一聲呻吟彷彿就是墨夜等待多時要達到的效果,他的嘴角開始滿意的上揚,分明想要看懷裡的人吃疼卻又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受的動人表情。
“知不知道,你可讓朕等了一個下午?……”
報復,他明明就是在報復自己的珊珊來遲。
“臣下午……去了一趟天牢。想爲帝君早日找到行刺貴妃娘娘的幕後主使……”
“朕知道你去了天牢?!?
聲音並不溫柔,卻有十足的把握。他將洛浮夕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
“朕是在問你,爲什麼回府後,沒有馬上入宮,而又花了大半天讓朕好等?”
力道又重了一分,對方忍不住輕哼一聲。
“臣回府換了衣服,怕天牢的濁物弄髒了帝君的眼,額……”
“是麼?”
下意識的鬆了手,轉眼帝君流露出不一樣的神色,他眼裡的寒冷瞬間被融化了,轉而取代的是無窮盡的慾望,足以燎原。
洛浮夕鼻子裡呼出一氣,終於能夠喘一口氣了。但是他想錯了,沒有來得及從皇帝身上起身,下一刻,便又被重重壓了回去?!荒狗词謮涸诹松硐拢瑢Ψ絹K沒有使出全力來制服他,可就是這種不過毫米的壓迫感,讓他覺得動彈不得。
上面的男人瞇起細長的眼睛,仔細打量身下的自己,因爲位置的轉換,讓他全身發熱。洛浮夕盯著這雙墨色
眼眸,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被毫不留情的吞沒在無窮盡的慾望之火中。
連帝君的聲音,都因爲貼近的距離而變得不一樣了。
洛浮夕並不想讓自己又落入到尷尬的境地,想方設法找到出口,想要全身而退,想到了下午去過天牢,馬上轉了話題:“臣下午去了大牢,想必帝君知道臣做了什麼。臣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替帝君分憂。貴妃娘娘泉下有知,也能瞑目……”
本來在興頭上的皇帝,因爲洛浮夕的故意打岔,明顯有點不耐煩了,鬆開舔舐脖子的嘴脣,對上洛浮夕的雙眸:“說這些幹嘛,朕要是想知道,明天不會去朝堂上問你麼?朕叫你來,你不知道是爲什麼麼?”
“臣……愚鈍?!?
墨夜眉目間有點不悅,鬆開手,起身對著他道:“……朕的孩子沒了!”
“……此乃國之大憾……不過帝君英武之年,並不急於一時,日後子子孫孫,千秋萬代……”
“朕不是想讓你說這些!”
“嗯?”
墨夜隨手從案幾上抽出一封奏疏,丟在洛浮夕面前。
對方撿起一看,居然是幾日前【西蜀飛龍潛水】一說?!斑@事兒不是已經有定論了麼?京城裡都說,這是吉……兆……”
“吉兆?”對方重重摔了奏疏,提高了聲音:“到底是吉兆,還是兇兆,洛浮夕,你主管【民言司】,你到說說看!”
“這……”
“妖言惑衆,拿這個事做文章的,全部該死!特別是拿了四行打油詩糊弄朕的,一個都跑不了!”他正聲道,眼底裡盡是怒意。
洛浮夕下意識的吞了口口水,到底是慶幸範白宣當初的這一招讓自己明哲保身了。低著頭,沒有說話。
“——還有你!”對方突然將話題轉到了自己身上。
“啊?”
墨夜靠近他,很是忿忿:“別以爲你當初把這事兒瞞下來,你就沒事了!”
“臣是【民言司】主事,此事臣自當知罪,帝君要殺要剮,臣絕無二言!”
“朕不是說這個?!蹦狗湃崃苏Z氣,陰晴不定是帝王的本性,足夠叫旁人膽戰心驚:“……華嬪的孩子沒了的時候,你還記得那晚的情形麼?”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若不是墨夜親口對他說了登基前的種種,他怎麼會猜測到還有一個【昭雲】可能沒死呢?
“怎麼會不記得……帝君那晚,是在臣的偏殿裡過的……對臣,說了很多話?!?
“虧你記得。”墨夜淡淡道:“既然知道,朕的心情,那你也可以猜到,朕是多麼希望這時,你也在朕身邊了?”
“……”
對方湊近洛浮夕身體,一手順到了他的臉頰邊,捧住了男子俊秀的臉,低低道:
“……朕等了兩天,是不是朕不傳你入宮,你就這輩子都不入宮了?”
你們兩個,說說說,你們到底想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