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的時候,杜若讀過一句話,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等待我們的,並不全是鮮花與坦途,歡樂與痛苦,就像光明與黑暗,互相交替,得失並重。
她的歡樂,凝結(jié)在了二十七歲的歲尾,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她就迎來了二十八歲的新年。
昨天送走了方曉和杜志國,今天一早,杜若就接到賈美雲(yún)的電話,莫偉天住院了。
偏巧,早上莫驕陽走的時候,跟她提到,今天會有一位重要的領(lǐng)導(dǎo)人過來,手機不會帶在身上,要是有事兒,給謝朗打電話,或者等他得了空,給她打電話。
杜若沒辦法聯(lián)繫莫驕陽,這麼大的事兒,也不敢耽擱,只能匆匆給羅主任打了電話,顧不得說原因,只說家裡有事兒,這兩天要請假。
請完了假,杜若就忙著打電話訂機票,不過她的運氣似乎不太好,白天的航班都被搶購一空了,最快,也要晚上九點以後纔會有票。
沒辦法,杜若只能給凌晨打電話幫忙。
一張機票,對凌晨來說絕對是小意思,不過掛電話之前,他還是好奇的多問一句,“你這麼急,不會是b市那邊出什麼事兒了吧?”
凌晨心裡隱隱有點不安,總覺得杜若就這麼過去不妥當。
賈美雲(yún)在電話裡也沒說清莫偉天到底是什麼情況,杜若自然也不好跟凌晨多說,“爺爺?shù)纳眢w可能有點問題,b市那邊我爸出國訪問了,就我媽和李嫂兩個人,驕陽今天也不方便接電話,我有些不放心。”
“那我陪你過去吧。”凌晨總是揮不去腦子裡的不安,所以不加思索的就接了話,而且,手上的動作與腦子裡的思路答成了一致,一個用力就推開了那些等待籤批的文件,拿著電話站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回身去拿椅背上的西服,一副準備出發(fā)的架勢,“我讓秘書安排兩張機票,你現(xiàn)在就去機場,咱們到機場匯合。”
若不是現(xiàn)在趕到快要過年了,各大航空公司都加了客機的班次,再有政要的專機佔了航線,私人航線不好申請,他就直接讓秘書一個電話打到機場,申請一條航線,坐自己的飛機過去了。
杜若迎著冷風攔了十多分鐘的出租車,好容易坐了進去,先報了機場的地點,然後才隔著電波勸阻凌晨,“馬上要過年了,你們公司一定很忙,我媽打電話也沒說爺爺病的多嚴重,我就是不放心,過去看看,你就別跟著折騰了,等回頭到了b市,我再給你電話就成了。”
凌晨想了想,今天下午的確有個重要的會要開,公司今年啓動的項目裡,有一塊需要跟國外的公司共同開發(fā),今天的會議是跟國外那邊開的視頻會議,他缺席不得。
剛剛,的確是衝動了。
只是……
“那你到了b市,看到莫爺爺千萬記得給我打電話。”凌晨站在辦公桌前停下了步子,手腕上還掛著西服,目光裡還透著擔憂,腦子裡已經(jīng)開始盤算下午會議儘量縮短時間,一會兒掛了電話就讓秘書聯(lián)繫一下私人航線,實在不行,訂晚點的機票也好,等開過了視頻會議,他就跟過去,就算是有事兒,也不會發(fā)生的這麼快。
有些事兒,杜若並不知情,所以,這會兒,她只誤會凌晨想要藉機討好莫偉天,不免語帶揶揄的調(diào)侃道,“放心吧,我會跟爺爺說,你心裡惦記著他,是我沒讓你去的。”
凌晨到也不解釋,笑著叮囑了幾句,掛了電話,就按了內(nèi)線,叫了秘書進來,“給航空公司打電話,申請一下晚一點的私人航線,要是申請不到,再弄一張晚一點飛b市的機票。”
秘書點了點頭,並不多問。
凌晨倚著辦公桌,食指輕點著,又道:“通知下午開會的各部門,務(wù)必把手上的資料整理全了,我不希望在會議期間有任何的缺失,還有通知公司法務(wù)部的人,針對合同上的條款,再重新做一下審覈,關(guān)於利益分派這一塊,我希望再拿到一個比現(xiàn)在這個百分點更讓我滿意的數(shù)據(jù)。”
秘書看著凌晨的眸光忍不住抽動了兩下,目前這個合同已經(jīng)讓合資方跳腳了,要是再壓……
九點的飛機,因爲凌晨的交待,杜若拿到機票,一路登機都很順利。
趕到b市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中午。
知道b市堵車,杜若打車報了離機場最近的地鐵口,賈美雲(yún)說老爺子還是住在上次的醫(yī)院,杜若記得那趟地鐵的路線,雖然人多,不過時間上的確節(jié)省了不少,只用了四十分鐘不到,就趕到了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一樓導(dǎo)診,杜若纔給賈美雲(yún)打電話,“媽,爺爺現(xiàn)在是在做檢查,還是在病房?”
“在病房呢,還是上次你爺爺住院那間病房,你到哪兒了?”
電話裡的聲音很安靜,沒有嘈雜聲,想來是賈美雲(yún)在病房裡接的,杜若心裡多少安定了一點,“我到醫(yī)院了,馬上就上去。”
掛了電話,杜若直接找到了住院部的電梯,按了莫偉天所在樓層的按鍵,看著紅色的數(shù)字鍵一層一層的跳動著,越往上,電梯廂裡的人越少,及至到最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電梯也終於停了下來。
李嫂知道杜若過來,所以看著莫偉天做完檢查,又送進了病房,就趕回家做午飯去了,這會兒還沒送來。
杜若走到病房的時候,就看到賈美雲(yún)一個人守在牀邊,小心的觀察著莫偉天的神色。
悄悄的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杜若挨著賈美雲(yún)一邊,看著牀上閉目好像睡著的莫偉天,小聲問著,“媽,我爺爺怎麼又昏倒了,醫(yī)生怎麼說的?”
賈美雲(yún)有些驚魂未定的看著杜若,拉著她手的時候,還在打顫,“之前用了藥,片子還沒出結(jié)果,最快應(yīng)該在下午能看出來,這會兒還不知道呢。”
杜若明顯聽出賈美雲(yún)聲音裡的不確定,心下一緊,一股子酸意浸上了眼角,只是這種時候,她不能讓自己表現(xiàn)的太軟弱,只能勉強笑了一下,“媽,爺爺之前醒過來沒?”
賈美雲(yún)呼了口氣,似乎找回了一點神智,用力的點了點頭,“上救護車的時候,就醒過來了,到醫(yī)院檢查的時候,也是醒的,後來用了藥,就睡了過去,這會兒,差不多睡一個小時了。”
杜若輕吁了口氣,擡手先握了一下莫偉天的手腕,試了一下體溫,要是心腦血管發(fā)作,最怕就是體溫升高,不過,還好,體溫很正常。
收回目光正好看到賈美雲(yún)神思不屬的樣子,小聲勸慰著,“媽,爺爺?shù)捏w溫還正常,應(yīng)該沒什麼事兒的,這會兒片子差不多出來了,要不,你去大夫那邊看看,我在這兒守著爺爺?”
賈美雲(yún)心神不寧的原因不就是片子不出來,不好判斷莫偉天的病因嗎,杜若想著讓賈美雲(yún)先去看看主治醫(yī)生那看看,就算片子沒出來,也能讓她透下氣,不然,神經(jīng)一直緊張著,就算是莫偉天沒什麼事兒,她也怕被嚇壞了。
賈美雲(yún)原本也有這樣的打算,不過老爺子身邊沒人,她又不放心,所以才一直坐在這兒看著,這會兒聽了杜若的話,也不猶豫了,起身的時候,還不忘跟杜若交待,“李嫂應(yīng)該快回來了,我讓她回家做點老爺子喜歡的清淡菜,一會兒回來,咱們就湊和著吃點,啊。”
杜若笑著點了下頭,幫賈美雲(yún)理了下衣服,這才送她出了病房,順手把病房的門合上。
回身的時候,杜若驚喜的亮了眼眸,剛剛還閉著眼睛的人,這會兒已經(jīng)睜開了那雙混濁的雙眸,雖然整個人瞧上去還顯得無力,可是至少,眼神還是清醒的,甚至嘴角,還掛上了虛若無力的笑。
“爺爺,你醒了,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想不想喝水?”
快步移到了病牀前,杜若前躬著身子,問的小心翼翼,連聲音都不敢放大。
莫偉天艱澀的搖了搖頭,然後指了指牀尾,又指了指自己的枕頭。
杜若恍悟的點了下頭,一邊往牀尾走,一邊笑著說道:“爺爺是不是想坐起來一些?”
莫偉天點了點頭,目光隱有愧疚的看著牀尾垂頭爲他搖牀的杜若。
被子底下的手收緊,放開,再收緊,再放開,如此反覆,就像他此刻糾結(jié)的內(nèi)心,明知道自己做這件事兒會有多殘忍,可是他還是因爲心底那點念想,逼著自己選在了這樣的時候出手。
杜若渾然不覺自己將要面臨怎樣的境地,一邊搖著牀,還不忘偏頭去看莫偉天,問著,“這個高度怎麼樣?會不會太高了些,要不,我再往下放一些?”
莫偉天搖了搖頭,躲在被子底下的手狀似無力的伸了出來,朝著杜若招了招手,指了指離自己就近的那把椅子,讓她坐下。
杜若順著莫偉天的指示走了過去,不過看著他只用動作,卻不說話的樣子,眼裡噙著擔心,關(guān)切道:“爺爺,你嗓子怎麼了,是不想說話,還是……”
不能說話這四個字,無論如何杜若也沒說出口,那不只是簡單的四個字,那四個字後面將帶來無盡的隱患。
“坐吧,爺爺有話說。”即便是聲音虛弱,無力,可是莫偉天的眼神很暖,看著杜若,就像看著自家的孫女,不是孫子娶回來的媳婦,而是跟自己同一個姓,延續(xù)著自己血脈的孩子,作爲家裡的大家長,對自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他給予的縱容與包容,永遠比嚴厲和批評要多上一些。
杜若嫁進莫家,可以說能感受到莫家每一個人對她的好,卻並不能說她瞭解莫家的每一個人,即便是莫驕陽,她看到的,都是莫驕陽願意給她看到的一面,她瞭解的,也是莫驕陽情願讓她瞭解的一面,如果莫驕陽想把自己僞裝起來,縱是杜若長了十個心肝,也不敢說上一句瞭解。
對莫偉天,她更是隻有尊敬,沒有了解。
所以,這會兒她從莫偉天眼裡看到了和暖的光,只把它當成了慈愛,長輩對晚輩的慈愛,卻讀不懂這道光裡對晚輩這兩個字闡述的意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杜若啊,爺爺有件東西,要給你看。”
“什麼?”
杜若疑惑的看著莫偉天從枕頭下拿出一封牛皮紙的文件袋,白色的線繩纏繞著文件袋的鈕釦,這會兒朝她遞了過來。
不解的接過文件袋,杜若看著莫偉天的手勢,是讓她自己打開,低了頭,右手解開了纏繞在鈕釦上的白線繩,撐開了文件袋的口子,能看到裡面放著或大或小的紙張,隱有紅戳透過紙背印了過來。
“拿出來吧。”
莫偉天淺淺的嘆息,透著異樣的堅持,說出來的話,更是不容拒絕的堅定。
杜若點了點頭,貼著牀邊,把文件袋裡的東西倒了出來。
大大小小,差不多數(shù)十張檢驗報告,有字面朝她的,也有背面朝她的,若不是字面朝她的鉛字打印上清楚的標識著她的名字,她還以爲這些檢驗報告都是莫偉天怕家人擔心,自己偷藏起來的呢?
只是,她的這些報告,爲什麼她自己都沒見過?
潛意識裡在排斥,可是手上的動作因爲工作習慣使然,已經(jīng)在對那些檢查報告按日期排序了。
這是她工作時的習慣,會診的病人,轉(zhuǎn)院的病人,還有那些積年老癥的病人,總會有許多化驗單,檢查報告,還有處置單,她會習慣的把這些按著日期排序,在下藥之前,會先根據(jù)病人每個時期身體恢復(fù)及復(fù)發(fā)的狀況而斟酌用藥,期望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達到更好的效果,而不是多花冤枉錢,最後病情反而沒有起色。
羅主任曾打趣她,醫(yī)院要是指著她創(chuàng)收,怕是院長都得哭死。
那會兒,她不過一笑置之。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病房裡,除了掛在牆上的電子鐘,會在準點報時的時候,有音樂響起之外,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去打擾此時的杜若。
莫偉天看著那些紛雜的紙張被杜若有序的整理成冊,目光有淺淺的波紋在晃動,一個人的習慣,能看出她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他還記得第一眼看到杜若,那個微帶羞澀跟在自己孫子身邊的女孩,不是長的多漂亮,也沒有時下女孩的妖嬈嫵媚,一頭利落柔順的短髮,一雙清澈乾淨的眼睛,大抵是她身上最值得誇耀的地方,之後的相處,他看到了這個女孩的上進,堅毅,還有自立,包容。
杜若的身上,有少見的賢良淑德,又有新時代女性教育下的知性,他一度爲自己孫子的眼光感到驕傲,莫家男人,在選女人的方面,真的是目光精準。
只是……
莫偉天閃動著歉疚與堅持的目光,看著杜若收整好那些單據(jù)之後而泛白的面頰,心知,一個大夫,即便不是自己的專業(yè),可是數(shù)據(jù)上那些簡單的箭頭指示還是該看的懂的。
一聲嘆息,再度從他的嘴角溢出,他知道自己今天一定當不了好人,索性,他就把這個壞人的名頭坐實吧。
“杜若啊,你都看明白了吧。”
“爺爺……”顫顫的聲音帶著沙啞的哽咽,肺部被滿滿的氣泡佔據(jù)著,目光緊緊的盯著那一張張數(shù)據(jù),看著每一個標準數(shù)據(jù)後面都跟著一個向下的箭頭,也就是說,她這兩年多的每一項檢查指標,其實都是不合格的,不只是一點點的數(shù)據(jù)差據(jù),而是很大的那種數(shù)據(jù)差。
作爲醫(yī)生,即便是不同科,可是因爲這兩年多差不多每個月莫驕陽都會陪她去做一次檢查,看著那些陌生的數(shù)字符號漸漸變的熟悉,她已經(jīng)能清晰的讀懂每一張檢查報告上的病情指向了。
這張文件袋裡除了她的病情監(jiān)測報告,還有一張血型樣本的化驗報告,她從來不知道,她是稀有的rh陰性ab型血。
呵呵――
說出來,都像是個笑話,一個醫(yī)生,連自己的血型都不知道。
可是她真是沒在意過,醫(yī)院每年都會有定期體檢,體檢單隻要顯示健康,而且,體檢項目上,似乎也沒有血型這一項?
杜若眼前變的模糊,連腦子裡的思路都變的擁堵,好像許多清晰的東西都變的不清晰了,就像她此刻的心情,紛亂雜堵,沒有頭緒。
她不敢用大力去呼吸,她怕肺子的裡氣泡會順著呼吸道攀爬而上,鑽進她的喉管,嗆到她的喉嚨,到時候,她一定會大咳不止,淚腺崩盤的。
她不會傻到在莫偉天有意把這些東西給她看的時候,還會以爲眼淚能解決什麼,如果眼淚決堤就能解決問題,那她真的不介意在這裡大聲的哭嚎,即便是被人議論,也無所謂。
此時此刻,她只能努力的讓自己不變的軟弱,讓自己可以目光坦然的去面對病牀上的老人。
可是當她從病牀上的老人眼中看到了愧疚,看到了憐惜,看到了無奈時,她覺得自己心裡的一面牆,正在坍塌。
“杜若啊……”莫偉天沉沉的聲音失了明快與柔和,帶著喟嘆與絕然,“爺爺,對不住你啊。”
“爺爺……”無法控制聲線的顫抖,杜若只能把拳頭握的更緊一些,可是手裡的紙張因爲這樣扭曲的碰撞難免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一時間,那些響聲,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刃片,一片一片的刮刺著她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