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竹林,晨。
有霧。
大霧。
朝陽微露的時候,竹林里起了風(fēng),蒼綠的葉片颯颯作響,搖搖晃晃,掃蕩著林間的霧氣。金色的陽光貫穿細(xì)密的枝枝叉叉,撕裂陰濕的濃霧再落到地上,變得斑駁凌亂,溫度也便沒有留下幾分了。
竹林中央有塊大青石板,光滑如鏡,清涼沁人,是阿珠好不容易才從山里邊扛過來的。
這青石板是她修煉打坐的地方,也是她唯一算得上的財富了。
阿珠是只妖精,蜘蛛精,就是八條腿毛茸茸結(jié)網(wǎng)一定要做成六邊形的那種強迫癥物種,修煉程度到了,年限夠了,天上就炸個雷,把她原本的蜘蛛身子劈得外焦里嫩嘎嘣脆,接著,從那堆炭化的渣渣里就爬出了這個嬌俏可人的小蘿莉來了。
阿珠也算得上是幸運,跟她一窩的那些兄弟姐妹,能撐到雷劫化形的加上她一共就仨只,結(jié)果另外兩只渡劫的時候直接就給劈得干干凈凈連渣渣都沒能剩下來。
所以最后阿珠就成了孤苦伶仃的一只妖,哦現(xiàn)在應(yīng)該算是一個人了。她想要不就離開那個她們一直生活修煉的山洞,下山進城當(dāng)人好了。
說干就干,阿珠收拾收拾細(xì)軟就下山了,其實她也沒啥東西能收拾的,就是她那些兄弟姐妹當(dāng)年留下來的蛛絲,阿珠把它們?nèi)际掌饋恚巳鞎r間縫縫補補最后縫出了一條小裙子,阿珠就穿身上了。
蛛絲裙子柔滑細(xì)膩,穿在身上,似乎比山下城里的絲綢緞布還要舒服合身。而且這裙子畢竟是凝聚了阿珠的兄弟姐妹們的性命心血,雖然看起來只是一條簡單干凈的素白小裙,但是在太陽光底下,細(xì)看是有微光流轉(zhuǎn)的。
阿珠就高高興興地穿著新裙子下山了。
可結(jié)果,她剛進城,繁華熱鬧的千丈紅塵還沒來得及細(xì)看呢,小蘿莉就被個猥瑣的怪蜀黍給拐走了。
“是......是因為那串糖葫蘆特別的甜......”阿珠說,她其實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因為她從來沒有嘗過那么甜那么好吃的東西。但是因為這么小一串糖葫蘆,就把自己給丟了,這種事情確實不算光彩的。
“所以呢?那個人販子拐了你,結(jié)果他不知道你其實是只妖精,最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就交待在你嘴下了。”阿珠對面,她最寶貝的青石板上,坐著一個懶洋洋的年輕人,翹著個二郎腿,一只胳膊撐在膝蓋上杵著自己的臉,居高臨下地看著阿珠。
小蘿莉跪坐在地上,垂著頭,可憐兮兮,囁嚅道:“我,我不知道他是拐賣小孩的壞人,他給我買了糖葫蘆,我就以為他是好人......所以才會跟他走,他說他也有個女兒跟我一樣大,可是他女兒早不在了,看見我就像看見他女兒一樣。我就想他看起來不壞,而且還是個這么想念女兒的爸爸,那我就給他當(dāng)一次女兒好了。誰知道,他竟然把我關(guān)進了那個又臟又破的小黑屋里,而且里邊已經(jīng)關(guān)了十幾個比我還小的小孩子。我才知道,他是要把我們?nèi)ベu錢的。”
“比你還小?姐姐,據(jù)我所知,妖精修個人形,少說得要五百年吧,就算你天賦異稟,怎么著也要個兩三百年,別以為長得像是小蘿莉就真的是小蘿莉了,你這歲數(shù)當(dāng)我奶奶的奶奶都綽綽有余了。怎么,給我這兒裝天真無邪呢?”年輕人語氣不太溫和,畢竟面前的這個小東西看起來再怎么楚楚可憐,內(nèi)里其實也是將個一米八多的壯漢生吃了的狠角色。
“我......我是修煉了三百八十年,可是我變成人才兩年多,這兩年我都是在這片竹林里生活的,從沒有下過山,而且以前拼命修煉,也沒有見過什么人,我知道的事情都是別人告訴我的......”阿珠小聲道。
“別人?意思是,這林子里,妖精不止你一只咯?”青石板上的年輕人轉(zhuǎn)頭四顧了一圈,竹葉還在颯颯響著,除了風(fēng)聲再沒有別的聲響。
不過他還是察覺到了幾道目光,小心翼翼地藏在林子里往這邊窺視。雖然他們盡力地隱藏了氣息,不過在年輕人的鼻子里,已經(jīng)嗅到了他們的味道。確切地說,是它們。
“嗯,松鼠,燕子,還有根老得快死了的老竹竿。你這山頭上靈蘊挺厚啊,都這年頭了,還能修煉出這么多妖精呢?”年輕人有點詫異地低頭看小蘿莉。
“啊?”阿珠有些不懂,不過她也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人已經(jīng)發(fā)覺她的朋友們了,她很為自己和伙伴們捏了一把汗。
“算了,怎么看你們都是一群烏合之眾,我就不多事了,回過來說說你的事,化形才兩年多,就嘗到鮮血的滋味了,怎么樣,可口吧?”年輕人歪著頭打量著阿珠。
阿珠急忙搖頭,“不好吃,我咬到他的時候差點就吐了,可是我不敢停下來,我怕停下來他就對其他的孩子動手......”阿珠說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難受地咬了咬嘴唇,“那天我是沒有注意,也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他把那個看起來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小女孩叫出去的時候眼睛里的那種光,我早就應(yīng)該看出來他的不懷好意的。”
“什么意思?”少年人皺眉,他隱約覺得面前的這個小妖精身上沒有太重的血腥氣,根本不像是剛剛嘗到血的樣子。
“那個人販子......他不僅拐賣孩子,他還有......還有特別惡心的癖好......”阿珠沒有往下說,那種惡心骯臟的事情,她強迫自己忘掉。
少年人眉頭鎖得更深。
“所以,是因為他后來選了你,你才有機會把他給咬死的。”
“本來他把我騙到那個小黑屋子的時候我就想要動手了,可是我看見了那些孩子,我怕被他們看見,就只有等機會......幸虧機會來得很快,我是第二個被他叫出去的。屋子里除了我和第一個女孩,還有六個女孩子,在我發(fā)現(xiàn)第一次被叫出去的女孩子身上的變化的時候,我就決定,如果他再敢叫別的女孩子出去,我就不能等了。”阿珠握緊了拳頭,她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溢滿了憤怒,每次想起那個用一串糖葫蘆就拐走他的男人,她都不后悔親口咬死了他,而且盡管那個男人已經(jīng)死了,阿珠心底的憤怒也并沒有被澆滅多少。
“前兩天那個失蹤兒童被救的新聞,就是你把孩子們送到警察局去的?”
“嗯,因為我朋友說,出門在外有事就找警察叔叔......”
“朋友?燕子還是松鼠?”
阿珠低了低頭,又呆呆地抬頭看著年輕人。他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明明她的朋友們躲得那么好還是被他發(fā)覺了?
“是,是燕子。”
年輕人點著頭,伸手摸了摸下巴,有些為難地看著小蘿莉。
清晨露大潮濕,阿珠跪坐在一地竹葉軟泥上邊,幸虧身上的小裙子不是凡物,連一點露水泥灰都沒有沾上,還是白皙流光,不惹纖塵。
“我從那人販子身上聞到了你的氣味,一路追到這里來的,我想著這回怎么著也能整個大妖好好換點錢買酒了,沒想到竟然是你這么個小東西。我感覺有些虧了。”年輕人從青石板上站了起來,摸著鼻子,低頭看著小蘿莉。
阿珠縮了縮脖子,這個年輕人站起來的那一刻,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壓力更重了,阿珠感覺有些呼吸困難。
望著地上那個可憐巴巴眼中含淚的小女孩,年輕人又伸手撓了撓后腦勺,“其實想活命也不是問題,我反正本來也是打算來黑吃黑的,既然你不黑,那我也沒必要就吃定你。”
一聽事情有轉(zhuǎn)機,阿珠馬上把兩個小拳頭攥在胸前,期待地看著年輕人,等他接下來的話。
“其實你想活也簡單,就,你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沒有?拿出來,我見好就收了。”
“值錢的東西......”阿珠對錢這個概念其實并不是很清楚,不過她還是知道啥東西對自己重要,啥東西就是有價值的,所以她伸手指著年輕人屁股底下的青石板。
“這塊青玉,是幫助我們修煉的寶貝,它就是我最值錢的東西了。”
“青玉?”年輕人低頭看著腳下踩著的青石板,這玩意竟然是玉?咋看也不像啊......而且,這種幫助妖精修煉的東西,對他一個捉妖師來說,沒什么卵用的。
“唔,那這不好辦了啊,我搜索你的蹤跡到這里也花了快一天時間了,我這路費咋地也要找你報銷了吧,可是你......”年輕人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小妖精。
圓臉,大眼睛,一襲白裙子,看起來十四五歲年紀(jì),雖然其實已經(jīng)是幾百歲的奶奶級妖精。她渾身上下連個首飾也沒有,甚至還赤著腳,真的看不出像是有什么值錢貨的樣子。
對了,這小妖精身上那裙子似乎挺不錯,不過跟人一小丫頭身上扒條裙子......這種事情哪怕是他也沒臉干。
想了想,年輕人最終開口道:“我看,你要實在是拿不出什么值錢的東西來,那你就拿自己給我抵債吧?我正好缺個捏肩捶腿的丫頭。”
“啊?”阿珠有些懵。
她沒想到最后竟然會是這種結(jié)果,可是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她實在是害怕的。這個光憑氣勢就嚇得阿珠不敢妄動的捉妖人,怕是動動手就能取了她的性命吧,他的要求,她根本就不敢拒絕。
“我......我......”阿珠支支吾吾道。
“就這么決定了,我趕時間,起來吧,別跪著了,我想想該給你取個名字。”少年人掐著眉心苦思給阿珠的名字,全然不顧阿珠的意見。
“既然你是蜘蛛精,那就叫你阿珠好了,直接簡單,還好聽。”少年人一臉得色地跟阿珠宣布。
阿珠嘴角艱難抽動......這個新名字,好像跟原來的名字,是一樣的吧。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了,你要乖乖聽話,人,是不能殺了,血也不能喝了。”少年人一步走下青石板,來到阿珠面前伸手一巴掌吧唧拍在阿珠額頭上。
阿珠恍惚間,眉心已被貼上一張明黃符箓,光芒一閃,那符箓不見了,只有阿珠的眉心留下了一個淡青色的印記,像是一只翅膀的模樣。
“契約成,往后,我就罩著你了,哦對,忘了告訴你,我就是天才捉妖人趙羽凡,仙妖魔人神鬼里,都叫得上號的,你聽過吧?”捉妖人趙羽凡得意地朝阿珠一挑眉,問道。
阿珠茫然地?fù)u了搖頭,“從沒有聽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