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夜已深,不知不覺已是深夜。
方聽見街道中更夫擊柝報時,戌時剛過,已入了亥時。
萬金緩步下樓,見歐陽蘭正獨自坐在樓下喝酒,不由暗自一笑,提著燈籠便輕輕走了過去?!敖褚箽C四伏,萬公子還是不要亂走動的好?!睔W陽蘭一語方畢,卻聞萬金笑道:“過了這一個時辰便到了初七,之后恐怕再也無緣與君共飲了,自然要珍惜?!睔W陽蘭輕哼一聲道:“要喝酒也不必選在這種時候,這一個時辰內(nèi),萬公子隨時可能喪命?!闭f話間卻見萬金已坐在桌前,將燈籠放在桌角道:“怕是今夜奇門怪客未必會出現(xiàn)?!?
“哦?”歐陽蘭不解,開口問道:“萬公子又何嘗知道?”萬金一笑:“你看今夜烏云密布,別說是月亮,連顆星星都不見出來,怕是要下一場大雨了?!闭f話間拿過一支酒杯自斟了一杯,繼續(xù)說道:“奇門怪客雖殺人無數(shù)卻從不食言,他既然要等明月入杯時來殺我,若是明月入不得杯,他就萬不會動手?!闭f完便要舉杯,卻被歐陽蘭一把按住。只見歐陽蘭從懷中摸出一枚銀針,插入酒中見無反應(yīng),這才笑道:“你這推理倒是奇怪。”萬金莞爾一笑,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奇怪的不是我,而是奇門怪客?!闭f著,卻見店老板捂著一盞油燈走了過來?!袄习逶趺催€不睡?”萬金率先笑道。
店老板嘿嘿一笑道:“二位公子不睡,小的當然得伺候著?!比f金又笑了兩聲道:“老板來的正好,我與歐陽公子正在討論今晚這天氣,你不妨將大門打開,看看今夜到底下不下雨?!睔W陽蘭聽罷也附和一笑道:“那好,老板你去開門便是,我倒要和萬公子賭上這一回。若奇門怪客果真來了,多這一道爛門倒也攔他不住,不如索性叫他走的通暢些?!钡昀习逡粫r無奈,只得抓抓頭皮故作為難道:“二位公子莫開玩笑,哪有客棧大半夜開門的規(guī)矩,再說了,二位別看這天陰沉沉的,過不了多久定能放晴?!比f金微了皺眉道:“你怎么知道定能放晴?”店老板嘿嘿笑道:“開店的最懂得天氣變換,若見要下雨便將店門開久一點,將那些趕遠路的客人通通拉進來住下,哪個客人愿意淋著大雨趕路,只要一進門,趕都趕不走……”二人聽罷立時一陣大笑,店老板也自嘲般輕笑起來。
這時歐陽蘭卻突然止住笑聲,問向萬金道:“說了半天卻還不知道那奇門怪客為何要殺你?”此話一出卻見萬金立時失笑,嘆了一聲道:“公子想必聽說過五年前丁香谷一役……”歐陽蘭頷首道:“萬家莊聯(lián)盟四大派率三百江湖豪杰于丁香谷內(nèi)設(shè)伏誅滅叛軍八百余人,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下雖不大過問江湖之事,卻也略有耳聞……”萬金慘笑一聲,忽然搖頭道:“說來慚愧,當時收到叛軍欲偷襲應(yīng)天府的消息,我等江湖中人為盡一番綿力,便連夜布置人手在叛軍必經(jīng)之路丁香谷內(nèi)設(shè)伏,不想慌亂之中卻錯襲了先前出征叛軍正要班師回朝的平亂軍……”說道這里,萬金不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繼續(xù)說道:“待到我們?nèi)鐗舫跣眩侵О税儆嗳说钠絹y軍早已傷亡殆盡,為掩蓋我等這些江湖領(lǐng)頭人所犯下的錯誤,只得錯將忠勇之師謊報為叛軍余孽,以告天下……”
店老板聽罷不由皺眉道:“想不到那件五年前轟動全天下的義舉,竟有如此內(nèi)幕,這江湖中人怎能如此……”說到這里卻聞歐陽蘭輕聲笑道:“如此忠奸不分?江湖中人便是如此,你說他是正,他卻可能是邪,你說他是邪,他又可能是正。古今天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江湖亦是這個道理。”店老板一聽此話,頓時“嘖嘖”兩聲道:“早就聽說江湖險惡,卻想不到竟險惡到這種地步,簡直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狼……”說話間他余光無意間掃在萬金臉上,卻見萬金臉色越發(fā)難看起來,店老板心下一顫,這才閉上了嘴。
萬金等店老板說完方又開口說道:“這五年來萬某何嘗不是每日坐立難安,一想到此事關(guān)系著中原武林的聲望,又不得不將悔恨強壓在心里。”歐陽蘭一挽衣袖抓起酒壺,為萬金斟了一杯道:“你懷疑奇門怪客與那一支枉死的平亂軍有關(guān)?”萬金點點頭道:“萬某曾派人調(diào)查過奇門怪客的底細,此人出道四年有余,所殺之人又大多是當年參與丁香谷一役的高手,想必定是當年從丁香谷內(nèi)死里逃生之人。”歐陽蘭舉杯笑道:“這倒有情可原,若是在下當年從那八百具尸首中逃出來,也定會來找仇人索命?!比f金陪之一笑道:“歐陽公子說笑了,那奇門怪客若有歐陽公子這般光明磊落,萬某倒也不用如此提心吊膽了?!闭f罷舉起酒杯,“啪”一聲兩杯相撞,二人各自昂首飲盡……
此時忽聽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笑聲噶然而止。萬金更是暗自倒抽一口涼氣,低聲顫道:“奇……奇門怪客……”隨即又聽敲門聲響起,“咚咚咚……”,歐陽蘭心中一震,抬頭卻見那店老板已朝著門口跑去,歐陽蘭眉間一凝,想攔住他已來不急,心中不由暗自罵道:“這個蠢蛋,殊不知來人若是奇門怪客,一招便能結(jié)果了他?!薄爸ā眱缮鹊觊T被店老板拉開,卻見一個嬌小的人影站在門外,借著店老板手上油燈的微光,可見一張清秀的臉龐。
“你是舞春?”不等歐陽蘭看清來人,萬金已激動的喊了出來,來人一進門立時朝萬金單膝跪倒,脆聲說道:“師兄恕罪,師妹來遲了。”萬金一把拉起這人,轉(zhuǎn)向歐陽蘭介紹道:“虛驚一場,虛驚一場。歐陽公子,這位是我在青城山學(xué)武時的小師妹舞春,得知在下有難,便特意趕來相助?!蔽璐阂膊缓?,見萬金說完,立時朝歐陽蘭一拱手道:“舞春拜見公子。”歐陽蘭微微頷首回禮,趁機將這舞春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璋档臒艄庀?,只見這女子眉如春山眼如秋水,雖算不得國色天香,卻也是世間少見的一代佳人;再看她身著一襲黑衣,本來便嬌小的身子越發(fā)顯得輕巧靈活……抬眼間,歐陽蘭的目光正好落在她右肩斜挎著的五柄軟劍上,只見這五柄軟劍每一柄都不過二指寬,分插在五支相連的劍鞘中,不仔細看,竟像是五劍一鞘,甚是精致。
歐陽蘭看到這里不由一驚,抱拳問道:“閣下難道就是青城派新任掌門五劍一尊春五娘?”女子先是一愣,立時含笑問道:“好眼力,不知閣下又是何人?”歐陽蘭微微一笑,無意作答,卻聞萬金輕聲笑道:“花中君子,人中之蘭?!蔽璐郝犃T笑容頓時收斂,冷冷問道:“你就是號稱天下第一殺手的蘭花君子歐陽蘭?”歐陽蘭聽出舞春語氣不善,也不生氣,淡淡答道:“說來慚愧,在下出身貧寒做不起大俠,便只好流落在江湖做起了殺手,好在所殺之人皆是些大奸大惡之人,江湖上的朋友便送了在下一個蘭花君子的雅號,實在難以出口……”
不想?yún)s聽舞春冷哼一聲道:“殺手就是殺手,分什么君子不君子?殺手殺人還不都是為了錢?!睔W陽蘭笑道:“這倒沒錯,不過若是姑娘這般美人有求,那倒能例外,只需陪在下飲上幾杯便足以?!痹挍]說完卻見舞春狠狠瞪他一眼,伸手便向肩頭上的軟劍摸去,萬金急忙拉住舞春的手,尷尬笑道:“二位皆是為在下而來,千萬別傷了自己人的和氣……”卻見舞春狠狠白他一眼道:“誰和他是自己人?我等江湖俠士怎能與這種行兇惡徒為伍?”說罷甩開了萬金的手。
萬金心知自己這掌門師妹心高氣傲,被她這么一罵頓時啞口無言,正無奈間,卻見歐陽蘭輕輕拽了拽他衣袖道:“你家的師妹說得倒也有理,與其為這些無用的事爭辯,倒不如多陪我喝上幾杯?!比f金聽罷一笑,也不理一旁的舞春,徑自坐下與歐陽蘭暢飲起來。
舞春一見心下更是來氣,一揚手抽出一把軟劍便刺向歐陽蘭心口而去,萬金背對舞春而坐,等看清那道銀光穿過自己耳際刺向歐陽蘭時,軟劍已離歐陽蘭心口不到兩寸,萬金心下一驚,雖有心阻攔卻已無力回天,額上立時驚出一片冷汗,微張的嘴似要提醒歐陽蘭小心,驚恐之下卻已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再看歐陽蘭正昂首灌酒,竟像絲毫未曾感覺到襲來的殺氣。
危急關(guān)頭,卻見歐陽蘭一直搭在桌上的左手突然一揚,刺來的軟劍立刻被他穩(wěn)穩(wěn)的夾在劍指之間,舞春看在眼里更是一驚,手上運力又是一刺,軟劍立時化為一道弧線,劍尖卻依然夾在歐陽蘭兩指之間,不能逼近一分一毫。歐陽蘭放下手中的酒杯,莞爾笑道:“想不到堂堂青城掌門也有偷襲他人的嗜好?”舞春杏目圓瞪,一聲嬌喝間劍身一陣疾抖,歐陽蘭一松劍指,只見劍身形如一條受驚的響尾蛇,伴著“嗡嗡”的風聲疾甩向歐陽蘭而去。
這軟劍鋒利無比,方從桌面上劃過,桌子便“咔嚓”一聲裂作兩半。幾招下來歐陽蘭已被逼到樓梯前,退無可退之際急揮雙臂一震,頓時退步掠上樓梯,舞春更是不甘示弱,手中軟劍在地上借力一掃,人已如飛燕一般直追歐陽蘭而去。歐陽蘭眉間一凝,心知不分個勝負那春五娘絕不會罷手,當即右手化掌打出,卻見舞春眼中寒光一閃,回手間軟劍輕輕在背上一挑,立刻纏住肩上另外四柄軟劍。卻見她忽然停住手,冷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殺手,確有幾分能耐,我這便讓你嘗嘗我青城派一尊五劍的厲害?!闭f完正要將五把軟劍一齊拉出,卻聽樓上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樓下四人立時色變。歐陽蘭立時抓起地上的刀,不管身后三人徑自跑上樓去,三人也緊隨歐陽蘭朝慘叫聲傳來的地方疾奔過去。
慘叫聲方起時,歐陽蘭已辨出這聲音正是從樓上東南側(cè)第五間房內(nèi)發(fā)出,作為殺手,耳力視力都必須超于常人,否則又怎能在這弱肉強食、危機四伏的江湖中立足。歐陽蘭走到門前突然駐足,橫刀攔住后面三人道了聲“小心為妙”,徑自揚起刀鞘在門上輕輕一劃,兩扇房門立時打開,四人向房內(nèi)望去,頓時大駭。只見房間中一片狼藉,先前抬著三口大木箱進來的六名壯漢此時正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每個人的表情都異常的扭曲,顯然剛經(jīng)受過極度的痛苦。
歐陽蘭伸手依次探了探六人的氣息,回首望向已被嚇得愣在門口的萬金道:“才死不久,中毒?!比f金猛然回過神來,慌忙問道:“難道是…奇…奇門怪客?”歐陽蘭不語,低頭將地上那六具尸體一番掃視,忽然眼前一亮,只見其中一人手上正緊緊攥著一塊剛剛咬過一口的酥餅,其余五人唇邊亦有吃點心時所沾上的殘渣。歐陽蘭又向桌上掃了一眼,不知何時送來的一盤糕點已被六人吃得所剩無幾,只剩些細碎殘渣零零散散的沾在盤子上。
“這盤糕點是何時送來的?”歐陽蘭拿起空盤子在店老板眼前晃了晃道,店老板聽出歐陽蘭話中之意,急忙顫顫巍巍答道:“方才六位爺喊餓,小的便吩咐廚房做了些點心給六位爺墊墊肚子,卻吃成這等模樣,小的著實不知啊……”歐陽蘭淡淡一笑,又問道:“不必驚慌,在下并無惡意。不知那位做糕點的師傅現(xiàn)在何處?”店老板稍微松了一口氣道:“做糕點的正是店里的廚子劉大,此人兩個月前從老家逃難過來,小的見他做得一手好菜,便將他留了下來,一直住在后廚房中……”
歐陽蘭微微頷首,若有所思般徑自走出房間,忽然又止步問道:“后廚房在哪里?勞煩老板帶路?!钡昀习逦⑽⒁汇?,急忙搶到前頭帶路,歐陽蘭三人緊緊跟在他身后,便向廚房趕去。
快到廚房門口時,卻見兩只黑影正在門前鬼鬼祟祟的朝內(nèi)張望,卻是店里的兩名店小二張三和李四。歐陽蘭心下奇怪,假意輕咳了一聲,竟嚇得那兩名小二“噗通”一聲癱在地上。歐陽蘭快步上前擒住張三問道:“這大半夜的,你二人不去睡覺,在這里做什么?”張三頓時哆哆嗦嗦說道:“小的們本來是在睡覺的,誰知忽然聽見廚房里傳出一陣怪聲,叮叮當當?shù)模袷怯腥怂|西,于是便壯著膽子出來看看……”不等他說完,歐陽蘭已用手中的刀鞘撥開了廚房的門,里面一片漆黑,靜悄悄的哪里有什么響動?
店老板耐不住性子,便率先走進廚房點燃了窗邊的蠟燭,開口喊道:“劉大……劉大……”喊了兩聲,卻不見有人回應(yīng),正要再喊,卻被歐陽蘭一把拉住道:“不必喊了,人不是在那里……”眾人朝著歐陽蘭所指方向望去,只見靠在墻角的木床下正有一個人躺在陰影中……眾人一驚,卻聽店老板顫聲喚道:“劉…劉大…劉大……”歐陽蘭拿過蠟燭走到那人旁邊,劍指在那人頸上扣了扣,輕輕搖了搖頭道:“尚有余溫,看來才死不久……”一聽此話,眾人不由心中一陣惶恐,兩名店小二更是早已嚇得面無血色,此時又聽歐陽蘭道:“老板可認清此人便是劉大?”店老板顫顫巍巍的向前挪了兩步,借著燭光看了一眼那人道:“是,是,就是劉大……”歐陽蘭聽罷一聲輕嘆:“看來那兇手還是快了我們一步,若我猜得不錯,此人尚在客棧之內(nèi)。”
萬金聽得此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慌張問道:“這么說兇手便在我們之中?”歐陽蘭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此時只聽門口“啪”一聲響,已嚇得半死的張三奪門外便朝外面奔去,店老板一激靈,連忙伸手將他扯住問道:“張三,你做什么去?”說話間卻見張三“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時間聲淚俱下:“老板,小的雖說賤命一條,卻實在不想死在這里啊!您行行好,放小的一條生路吧!”說罷連磕了三個響頭,便又起身欲逃。店老板哪里肯放他走,狠狠將他拽進門內(nèi),順手提起門邊櫥柜上的一壺酒便向他嘴里灌去,口中不住勸道:“那兇手殺人無形,你這一跑正中他下懷,快干了這壺酒壯壯膽,有幾位大俠坐鎮(zhèn),你我都死不了,死不了……”
被他這一勸,張三總算安定了下來,三口兩口便將整壺酒灌了個一干二凈,店老板見他恢復(fù)了理智,這才將手松開,可剛一松手,張三卻又“嗖”一聲鉆出門去……誰想沒跑出五步,卻“咚”一聲倒在了地上。歐陽蘭一見立時奔出廚房,剛探了探張三氣息便又回頭冷冷對眾人嘆道:“已經(jīng)斷氣了……”眾人聽罷本已嚇得不見血色的臉上更是添了幾分慌張。
歐陽蘭從懷中取出一枚銀針刺入張三脈上,立時只見那枚銀針化為灰色,歐陽蘭忍不住一聲冷哼道:“這奇門怪客殺人手法果然高明,竟能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下毒殺人……”卻聞舞春質(zhì)疑道:“你說這店小二也是中毒而死?”歐陽蘭拔出銀針,遞向舞春道:“銀針可以試毒,你看這銀針色呈灰黃,顯然是受了劇毒影響,不過他中的毒卻于先前六人和劉大所中之毒不盡相同。先前那幾人所中之毒并非直接將人致死之毒,而是已毒性燒爛人體內(nèi)五臟六腑而死,所以那六人與劉大死時都顯得極為痛苦;但是張三所中之毒卻是直接致命,足以令他感覺不出一絲痛苦便已斃命,顯然是怕張三逃到店外,所以急于將他殺掉……”
萬金微微頷首道:“歐陽公子所言極是,兇手如此做的目的一是為了讓我們惶恐不安自亂陣腳,另外一點就是為了將我們?nèi)拷鉀Q在店中,免得逃出店去惹出額外的是非……”歐陽蘭突然輕笑道:“你們可發(fā)現(xiàn)我們之中少了一個人?”萬金愣了一愣,方才問道:“歐陽公子說得可是三湘秀才?”歐陽蘭笑著點了點頭,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從第一起命案開始到現(xiàn)在,客棧中所有人都已集合在此,卻唯獨少了一個人——三湘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