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府大廳,夜已經漸漸深了,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絲絲燭光透過燈籠彌漫開來。燈光雖然明亮,但是還不能穿透柱子,不能穿透椅子,也不能穿透人心,所以那柱子、椅子和人心的陰影不斷延伸,延伸至遠方,直到和黑夜融為一體。
整個韓府顯得格外安靜,一只不知道哪里的野貓跳入韓家,眼睛發著亮光,踮著腳尖,消無聲息的從大廳前走過,然后隱入黑暗,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韓青衫將下人斥退,眼神陰郁的坐在韓嶗山經常坐的座位上,雙手捧攥著一杯已經沒了熱氣的茶水,因為太過用力,指尖已經發白,可能因為緊張眉頭上還滲出了絲絲汗水。
韓青衫臉色有些猙獰,心中也是十分憤怒和恐慌——簡大家那女人雖然將銀簪子插入了父親的心臟中,但是韓嶗山的命真大,竟然沒有死了。此刻,韓嶗山正躺在房間內,身上纏滿繃帶,呼吸微弱,神智也不甚清醒,但是卻活著。
自從知道自己身世之后,韓青衫陷入了怪異的情緒之中。韓青衫沒有見過親生父母,也談不上什么感情,只覺得被簡大家釘死的韓嶗山和被書生殺死的母親只是陌路人。相反,雖然知道眼前的父親并非親身父親,反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韓青衫卻沒有勇氣對眼前的男人下手,一方面是害怕和敬畏,另一方面是在心里對這個男人有些許的佩服,當年事情做的真是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韓青衫再聯想到最近韓嶗山有意無意的疏遠北邊山賊,主動出資圍剿山賊的舉動,更是對韓嶗山佩服之極。
韓嶗山在隱忍了二十余年之后,終于要對那群山賊下手了,一個男人要忍到何等程度才能耐著心思布局二十余載,若不是期間出了些許差錯,如今的韓嶗山肯定是志得意滿。
迎娶了簡大家,抱得美人歸,接手半月書局,說不定還會收購了澶州書局和崇文書局。
圍剿了山賊,成為澶州城的標志性人物。
可能最讓韓嶗山高興的應該是自己這個仇人的兒子每天都像老鼠見了貓一般顫顫巍巍的叫一聲“父親”。
韓青衫想到這猛然站起身來,將手里的茶杯摔砸在地上,一把鋒利的匕首從袖子中滑出,攥在手里,眼睛中精光陣陣,猛然轉過頭去向房間內走去,心里不斷的掙扎道:“只要殺了他,韓家就是我的了,再也沒人能約束我了。韓青衫,韓青衫,無毒不丈夫,只要心狠一下,一下就好,以后你就是澶州最有權勢的人。”
輕輕推開門,韓青衫看到躺在床上的韓嶗山,那男人臉色蒼白,還有微弱的呼吸,胸口輕輕起伏,這本來該是新房,如今卻成了韓嶗山的病房,世間的事情真是說不準啊。
房間內的紅燭和大紅喜字還沒有撤掉,像是紅的化不開的血。
韓青衫艱難蠕動一下喉嚨,單手持刀變成雙手握刀,汗水順著眉頭流下來,滴入眼睛,韓青衫也不敢伸手拭去,短短的一段距離似乎總也走不完。
韓青衫只覺得呼吸漸漸困難,不得已只能停下腳步,長長的吸一口氣,這口氣進入心扉之間,一股辛辣感覺沖入腦門,讓他下意識狠狠攥了攥手中的匕首。
“哐當!”
韓青衫太過緊張,不小心撞到了桌子,桌子上那盞上好的青花瓷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躺在床上的韓嶗山在睡夢中似乎覺得有人進了房間,眉頭不自覺的皺了皺,然后歸于平靜。
韓青衫覺得自己七魄之中已經被嚇碎了六魄,只剩下最后一魄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
短短的距離,韓青衫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好幾十年,終于到了床邊。
韓青衫看著在床上躺著的男人,想起自小到大這男人看自己的眼神,那股冷漠和陰厲如同千萬把刀子插向自己,每一把都鋒利無比。又想到那根藤條,不粗,看著還有些纖細,但是每一下打在身上都是鉆心的疼。
韓青衫回想著這個男人對自己做過的事情,眼睛被憤怒占領,雙手極其穩定的將匕首抵在韓嶗山的脖頸間,只要輕輕一按,這個在自己心中種下無窮黑暗的男人就沒了。
韓青衫覺得一陣快意。
可是,韓青衫下不去手,腦海又被一股莫名的恐慌所代替,因為韓青衫又想起兩件東西:韓嶗山的眼神和那根藤條,這兩件東西如同有魔咒一般,纏繞著韓青衫。
眼神和藤條讓韓青衫憤怒,同時也是韓青衫恐懼的來源。
最后,韓青衫沒能戰勝恐懼,饑不擇食的逃出那個房間,身體虛脫的癱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然后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嘴角溢出了血。
“咯咯咯,咯咯咯!”
一陣銀鈴般的少女笑聲突然在韓家傳播開來,那聲音如同春天微風般溫暖,又如同畫舫街上大江之水綿軟柔長,在黑夜里特別的清晰明快,給這座有些陰森的府邸帶來些許快樂。
但是韓青衫卻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笑聲是從哪里來的,在深夜里怎么會有笑聲傳出?
那只隱藏在黑暗中的野貓突然間從黑暗中竄出,猛的向韓青衫撲去。
韓青衫看到那一只貓的眼睛有兩種不同顏色,一個是藍色的,一個是紅色的,藍色的眼睛如同藍天一般蔚藍,紅色的眼睛如同鮮血一樣鮮紅。
那只貓還有兩支鋒利的前爪,從空中撲過來的時候還在伸長,越來越長,最后足足有三寸長,鋒利無比,像是自己袖子中匕首。
韓青衫一驚,雙手抱住腦袋,忍不住大叫一聲“啊”。
野貓的爪子離韓青衫越來越近,似乎都已經深入皮膚,直達骨髓了。
韓青衫在椅子上猛然站起身來,渾身都是虛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全身,發現身上沒有傷口,大廳內也就沒有野貓,原來都是一個夢啊。
可是那個夢太過真實,韓青衫心有余悸的拿著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長長呼出一口氣,原來是個夢,幸好是個夢。
突然間,韓青衫拿著手帕的手僵硬在空中,眼神的余光瞄到身旁,不知何時大廳內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白色衣衫的少女俏生生的站在大廳里,那少女長的極美,含笑望著自己,懷中好像還抱著一個嬰兒,嬰兒不哭不鬧,一雙如同黑夜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自己。
韓青衫艱難的轉過頭來,卻是不敢抬頭和那少女對視。
韓青衫不動,那少女也是不動。
“咯咯咯,咯咯咯。”
那少女開始笑,笑聲如同銀鈴一般。
韓青衫驚恐不已,抬頭想看清楚那少女模樣,卻看到少女抱著嬰兒向自己跑來。
韓青衫慌忙將袖子里的匕首拿出來,向著少女直直的刺去。
少女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匕首,如同透明一般,從韓青衫身體中跑了過去,然后向韓嶗山的房間內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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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青衫再次癱坐在地上,腦中有千萬個問題找不到答案,心中百轉之間,感覺那少女好像在哪里見過,在哪里呢?韓青衫目瞪口呆,那少女好像簡大家!年輕時候的簡大家!
“咯咯咯,咯咯咯。”
少女笑聲又傳入韓青衫的耳朵中,少女抱著嬰兒又從韓青衫的身體中穿了過去,不過這次少女身后還牽著一個人。
那人脖頸中套著一條長長鐵鏈,整個人渾渾噩噩,披頭散發,臉色極為蒼白,好像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鐵鏈雖然粗,而且重量不菲,但是在少女手中卻如同羽毛一般輕便,被少女輕輕拎在手里。身后那人由于痛苦走不快,但是少女卻毫不在意,將鐵鏈拉的筆直,像是拖著那人再走。
兩人走到韓府門前,身體透著緊閉的大門出去了。
那人臨走之時,艱難的回頭看了韓青衫一眼。
韓青衫最后驚恐的都說不出話來,自己對那個眼神實在太熟悉了,那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韓嶗山。
“咯咯咯,咯咯咯。”
那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從韓府外面傳進來。
韓青衫又是一驚,猛然間站起身來,覺得手臂發麻,腿腳發虛,身上又都是虛汗,原來剛剛的又是一場夢啊。
韓青衫揉著沒了知覺的手臂,伸伸腿腳,卻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拿出匕首,咬咬牙狠狠的扎入大腿中,疼痛鉆心。
不過韓青衫卻長長呼了一口氣,能感受到疼痛,說明自己不是在夢里。回頭想想剛剛的連環夢,韓青衫心有余悸,夢里的事情太真實了,像是親身經歷的一般。
韓青衫搖頭自嘲一下,緩緩閉上眼睛,卻突然間蹦了起來,也顧不得大腿上的傷勢,向韓嶗山的房間內跑進去。
此時,韓嶗山的臉色更為蒼白,沒有絲毫血色。韓青衫顫顫巍巍的用手試探一下鼻息。
沒了!
韓嶗山死了!
韓青衫愣在當場,眼淚稀稀疏疏的開始落下來,然后突然間嚎啕大哭,哭聲響亮,口中喊道:“父親,父親,不,不,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怎么就死了呢?嗚,嗚,嗚,呼,呼。”
說不出的悲痛和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