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事本滿布名字、連線和字跡的那頁,林非一筆一劃地寫下幾字,林斯儒、阿瑞、林非。如果方亞靜的調查和吳云的話是真的,走私寶石、洗黑錢,甚至更多的非法交易里,都會有林斯儒的影子,而且她和麥子琪、顏雪雨、李睿的關系必然十分密切。
在原來那張由圓圈和細線組成的連線圖里,楊小麗是那個人際關系網絡的中心,然而一加上林斯儒,中心立刻變成了兩個,而在楊小麗和林斯儒兩個中心之間的是顏雪雨、李睿和莫離。
“敵人的敵人自動成為了朋友。”林非忽然想起楊奇在懸崖邊說過的這句話。
最開始的那個秋夜,林非第一次走進這間地獄,凌勝街77號。然后在休假日的晚上八點,在吧臺昏暗的角落里,她低著頭默默一個人喝完幾杯苦酒。再然后,徐默來了,闃然無聲的黑夜終于到了破曉時分。
而那個人一直在,多么珍貴的時光里,努力回想時,他一直在。
“所有和怪物搏斗的人,都在盡力使自己不要變成怪物。所有凝望深淵的人,都在害怕深淵的凝望。而你,和他們不一樣。”
“因為,你就是怪物,你就是深淵。”
“和我一樣。”
不。也許,我和你不一樣。
從手袋的內側取出相機的儲存卡,林非打開抽屜,猛然發現原本放置筆記本電腦的位置空空蕩蕩。她愣了愣,才意識到電腦已經作為證物被專案組拿回去調查了,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愣了愣神,視線慢慢落到抽屜的角落,那里靜靜地放置著一個方形首飾盒。那晚在珠寶專柜拿到徐默定制的鉆石手鐲后,林非塞進手袋就一直沒有拿出來,直到搬到酒吧的二樓,才隨手放到了書桌的抽屜里。
左手手指輕輕在冰涼的手鐲表面滑過,林非的右手捏起專柜店員給的“美杜莎系列珠寶”的廣告手冊。手冊封面上,設計師杜美對著林非露出淡然甜美的微笑,和那雙眼睛一起……
難以置信!
林非的血液快速奔騰翻滾起來。
杜美!
杜美親筆畫下的油畫在阿瑞辦公室里掛了十幾年!
不僅如此,在莫其的記錄中,杜美是蘇南的室友,珠寶設計師,也是秦簡手下不幸的犧牲品。在一個清晨,杜美從十九層大樓的陽臺上一躍而下。和她死訊在一起的,還有一首題目為《美杜莎》的現代詩。
十幾年后,林斯儒的珠寶公司再次重新推出杜美獨家設計的美杜莎系列珠寶。
更是在被“正義女神”襲擊的當天晚上,徐默破天荒地為林非買了一支美杜莎造型鉆石手鐲。
這一切的一切,難道真的都是巧合?
林非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眼睛。
林非重重地喘了口氣。
“你的眼睛和你媽媽的一模一樣。”
那到底是救贖的意義,還是殺戮的理由?
或是,兩者皆有?
以“杜美”為起點,林非畫出三根線,第一根連接阿瑞,第二根連接徐默,最后一根畫向林斯儒。
在林斯儒的名字上重重畫上幾圈,林非的筆尖輕輕點上了另一個名字,李睿。
李睿……
林非對李睿的了解并不多,除了警方資料里那些關于失蹤的信息,就是吳云告知的只言片語。作為林斯儒重要的私人助理,還和一系列非法交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在這一場殘忍的殺戮中,她似乎是一個幸運的幸存者。
不僅如此,她還是關鍵信息來源。
阿瑞找過她。
吳云調查過她。
如今,她在警方的保護之下。
在其他涉案人都死無對證的情況下,她的供述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吳云對楊奇和自己說的那些話,真的是李睿告訴他的嗎?吳云是如何取得她的信任,讓她連可能殃及自身的事情都直言不諱?
既然阿瑞和林斯儒已經兄弟蕭墻這么多年,為什么會突然去和李睿見面?他想從李睿知道些什么?李睿又會告訴他些什么?
邊想著,倦意好似海浪一陣又一陣襲來,于是林非曲起腿,抱住膝蓋,將手機平放到桌面,隨意點開和吳云近日的通訊記錄,用一根手指上上下滑動著一條條淺灰色的對話框。
大部分的對話都是吳云每天調查結果的總結。有時候是長長的一大段,有時候是簡單的幾句話。還有每天好幾次的日常問候,吳云不厭其煩地在問,“你有沒有按時吃飯?”“你今天睡了幾個小時?”“你身體感覺怎么樣?”林非的回答總是很簡單,“有”,“六個”,“還好”,或者,干脆就不回答。
真相,謊言,信任,懷疑,天平的兩端總是在不停的搖擺。
吳云為什么要對楊奇編造荒繆的謊言?為什么要將那些并不存在的偷情和背叛告訴楊奇?難道是為了打消楊奇對自己的警覺,用一種共情感和同理心,來探究楊奇和麥子琪的真正關系?
楊奇和麥子琪的關系……
麥子琪和徐默的關系……
林非用力捏捏眉心,用力咽下喉頭泛出的一片苦澀。
通訊記錄里,除了對話,還有很多照片。
出于安全的考慮,吳云遵照林非的要求,外出調查時每隔一個小時都會給她發來一張照片,有時是身邊的景物,有時是路邊匆匆而過的人流。但林非不得不承認,每一次手機震動,只要是吳云發來的那些照片,她只匆匆瞥過一眼,從沒認真看過。
此時此刻再一張張仔細瀏覽照片,林非忽然覺得五味雜陳。吳云發來的那些照片,場景、光線、人物顯然都是精心設計過的,絕非隨手拍攝,溫暖明亮的宛如他平日的笑容。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臉深深地埋進膝蓋,林非用力呼吸幾次,緩緩平復心情。
除了一張照片。
從鏡頭的角度和遠近來看,很可能是遠距離偷拍。畫面的中央是二十多歲的女人,大波浪卷發,衣著和妝容都是一幅都市白領麗人的打扮。和其它照片上滿臉笑意的路人不同,她的臉上滿布愁云,好像心事重重。
盯著照片上的女人,林非越來越覺得她很眼熟,似曾相識。
跳回通訊記錄,跟在照片后面果然有一句話,短短兩個字,“李睿”。
她就是李睿!
李睿現在的臉型比一年前在芭蕾舞團時要圓潤了些,她緊皺著眉……
林非立刻將手機舉到面前,努力放大照片,心頭一轉,又用一塊虛擬的橡皮擦擦去李睿臉上的其他五官,除了眼睛,什么都不剩。
李睿……
難道她……
她也是……
手機屏幕暗了又亮起,咬著牙,林非撥出一個號碼。電話一接通,不等話筒那邊開口,林非就說,“徐亮,我是林非,我要見李睿。”
“那不可能。”盡管聲音疲憊,徐亮回答的也很快。
“你能見到她嗎?”
等了好一會,徐亮反問:“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你和她談談。”
“談什么?”
“秦簡。”
“秦簡?!”徐亮的聲音驟然升高。
林非連忙解釋:“李睿一年前的失蹤,可能和秦簡有關。”
“是秦簡綁架了她?”
“不,是秦簡救了李睿!”
就像他救了陳芬青一樣……
根據陳芬青的經歷,林非進一步推測:“也許當時李睿遇到了危及生命的意外,正好遇到秦簡,秦簡救了她。然后,李睿按照秦簡的安排,從芭蕾舞團辭職,進入阿瑞的姐姐林斯儒的珠寶公司任職。”
“也許?也就是說,剛剛那些都是你的猜測。”
“是,是我的猜測。”林非不得不承認,但她又連忙解釋說,“但請你想想,李睿作為一個毫無經驗的新人,進入珠寶公司才不過短短一年時間,林斯儒居然讓她負責珠寶原料采購這樣的重要職位,顯然,他們之間不僅僅是普通老板和雇員的關系,李睿很可能參與了麥子琪和顏雪雨的珠寶走私,這說明,林斯儒、麥子琪和顏雪雨都對她十分信任。”
“可她們為什么會信任李睿,信任這個才認識不過短短一年的年輕女人?”
“也許,她們不是信任李睿,而是信任李睿背后的那個人……”
“那個人,未必就是秦簡。”徐亮依然表示懷疑,“你的推測毫無根據。”
林非停了停,選擇合適的措辭:“我有根據。”
“什么根據?”
“陳芬青。”
話筒那邊突然沉默了,似乎在等著林非繼續說下去。
“徐亮,請你把陳芬青的全部案卷給李睿看。請你告訴李睿,和她一樣,在陳芬青面臨死亡的一瞬間,是秦簡出手救了陳芬青,然后控制她、利用她,讓她死心塌地的聽從自己的命令,到了……到了需要的時候,再毫不猶豫的殺掉她……”
“秦簡救過陳芬青?”徐亮驚訝地追問。
“是。”林非只能簡單地回答,又說,“李睿很有可能見過秦簡!不僅見過,還知道秦簡現在的真實身份和外貌體征!”
“請你用盡一切辦法,一定要讓李睿開口!”
“我們……”林非的喉嚨突然哽咽了,艱難地又說,“你們……才能抓住秦簡。”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然后傳來一個低沉而肯定的回答:“我知道了。”
說完,徐亮掛斷了電話。
靜靜地坐了一會,林非重新鋪開紙筆,細細描畫。一種奇怪的感覺,在無數黑色線條勾勒之下,愈發刺目,讓人忍不住扭頭逃避。然而,不知為什么,一股瘋狂而復雜的情緒,從那雙黑色瞳孔中破裂而出。
吟誦。
嘶吼。
從鼓膜深處開始振蕩。
不停地畫,不停地畫。
晨光在沉重的暮色里鑿開一條條甬道,濺灑到林非眼中,和她剛剛畫好的另一幅畫一起。
一只手。
一張男人的側臉。
一只耳朵。
它們都屬于同一個人。
秦簡。
平躺在地板上,緊閉雙眼。好像被遺棄到宇宙的盡頭,滿是骸骨的墳場,充斥著尸體腐爛氣息,安靜的被黑暗時光侵蝕消逝。
整片的漆黑之中有一扇門,通向真相的門。
門后傳來細微的聲響,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又像是有人在不停敲擊。
打開門,門后卻只有一面鏡子,鏡子里還有另一面鏡子,更多的鏡子。鏡子里是一張女人的臉,一張張女人的臉。五官垂掛在臉上,不同的臉,相似的,不同的,耳朵、眉毛、鼻子、嘴巴……眼睛……忽然,所有的鏡子都多米諾骨牌般的碎裂崩裂。
“你的眼睛和你媽媽的一模一樣。”
“敵人的敵人自動變成了朋友。”
“你就是怪物,你就是深淵。”
“和我一樣。”
漂浮著,無數的眼睛漂浮在玻璃碎片之中,散落在無邊無際的雪原上,和那張男人黑色線條的側臉一起,宛如一個隱喻。
林非忽然明白,所有的,所有的謎題都可以用預先設定好的答案來回答。
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不能面對。
有些人死了。
有些人活著。
那些已經被算計好、無可逃避的宿命,嘩啦一聲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