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急救人員將推牀送進手術室,林非跌坐到門前走廊的大理石地板。肌肉不停地顫抖,血液浸透的衣物黏住皮膚。恐懼。疲憊。悲傷。無法言語。連眼淚都沒有力氣再擠出眼眶。她向後靠去,只有冰冷的牆壁支撐住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施南城站到面前,向她遞來一張搜查令。
“我要留在這陪徐默。想查什麼你們儘管查。”林非又垂下頭。
“林非!”方亞靜飛奔而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嗓子裡帶著哽咽,“你沒事吧!徐默爲什麼會受傷!”
林非虛弱地搖搖頭。
平穩的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施南城繼續說:“林非,如果你不願配合,下一張就是逮捕令。”
林非仰起頭,盯著施南城冷漠的雙眼,緩緩地說:“那就拿逮捕令來。”
“爲什麼?”方亞靜疑惑地問,起身接過搜查令仔細看了看,又正視施南城,反駁他對林非的懷疑。“林非是現場的第一發現人!是她打電話讓我叫的救護車!”
“我們在現場發現了兇器,上面有林非的指紋。”施南城說。
方亞靜驚訝地皺起眉,又回頭看向林非,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徐亮陰沉著臉走過來,對施南城說:“房間準備好了,去那問吧。”
林非示意方亞靜將自己扶起來。手扶著牆壁,站穩幾乎搖搖欲倒的身體,她說:“我要在這陪徐默。”
方亞靜只能求助似的望向徐亮。徐亮略略沉吟一下,開口勸說:“我在這守著。你把今晚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詳細地說一遍。你說的越早,我們發現兇手的線索就會越快。”看看施南城,他又用不容反駁的語氣建議,“讓亞靜陪著林非。”
施南城沒有反對。
站在醫生辦公室的窗前,施南城手中的煙只剩下半根。月亮破開夜幕,雲層的影子潛行到窗外濃密的樹頂邊緣。耳邊好像還響著永不停歇的噪音,警車刺耳的蜂鳴聲,各種搶救儀器的警報聲。他在隨身小菸灰缸裡碾滅菸頭,關上窗戶。透過玻璃的倒影,施南城看見林非垂著頭,蜷縮在方亞靜懷裡。
難以言述的感覺在房間中蔓延,將它變成一座孤島。安靜、沉默、悲傷的林非,早已不是那個他從小認識的、總是面帶甜美微笑的女孩。施南城看過林非檔案裡的每一個字。那些浸染在白紙上的墨黑字跡說,做法醫的林非聰明、勇敢、膽量驚人,局裡每個人都欣賞她。
但施南城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林非。
因爲那一刻!從做警察起,施南城習慣在任何時候面對死亡和罪惡。不管是獨自面對最兇狠的歹徒,還是抽絲剝繭偵破最複雜的案件。那些鮮血、**、痛苦都隨著歲月流轉而蹉跎消散。但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生命中經歷過的、即將經歷的恐怖和悲痛,都比不上那一刻!就算已然過去了那麼多年,那一刻不知不覺的浮現時,必然是噩夢一場。
在那一刻的她!
纔是衆人所未知的、真正的林非!
用椅背支撐著搖晃的身體,林非毫無保留地述說著今晚發生的所有事。施南城觀察審視著林非,他並不懷疑林非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可以被證實,但仍然試圖從那些話語中找出星點的破綻和漏洞。
“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你們應該立刻去追查兇手,而不是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林非的最後一句話並沒有激起施南城過多的反應。他打開桌面上放著的牛皮紙袋,取出一疊照片,一張張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到林非和方亞靜面前。
“這些照片是在麥子琪手袋裡發現的。你是不是已經看過了。”施南城看一眼表情複雜的方亞靜,指指照片。
然後,兩個聲音從兩隻錄音筆裡響起。
徐默在說:“那些事我知道應該怎麼辦。小麥,你放心,我不會讓這個孩子沒有父親。”
林非聽見自己說:“但我提醒你一件事,任何想要搶走徐默的人,我都不會讓她好過。讓一個人無聲無息的消失,對我來說,真的不難。”
這是最好最完美的犯罪動機。
背叛愛情的未婚夫。
上門挑釁的情敵。
口出威脅的犯罪嫌疑人。
林非無言以對。她盯著桌上的照片,每次呼吸帶出身體的擺動,徐默的身影和氣息好似就會從照片之中浮現,不能遏制。止不住的眼淚,喉頭涌動的熱流,苦鹹混著鐵鏽的腥味,林非一口一口咽回去。
照片上徐默的笑臉,在林非眼裡慢慢模糊。
“你說你在天橋上看到了徐默,所以追過去。那麼暗又那麼遠,你怎麼能確定是他?”施南城態度平靜地問。
“我和徐默在一起那麼久,我當然看一眼就能確定是他。”
“他當時一個人?”
“我只看到了他。”
“你還看到了麥子琪。”施南城敲敲桌面,提醒林非。
“那是在接到莫離的電話之前,在咖啡館門口。”
“你是不是跟著麥子琪?”
“沒有。我接完電話,麥子琪已經不見了。”
“麥子琪被塑料布蓋著,你又在搶救徐默,你怎麼發現她的?”
“徐默說的,他讓我救小麥……”
“他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能說話?”
“是……”林非用手指狠狠摁住眼角,將眼淚逼回去。
“所以你發現,麥子琪沒騙你,徐默和她在一起,而且最危急的時候,他願意犧牲自己的命,讓你去救她……”
“他們沒有在一起!沒有!”林非憤怒的反駁,“徐默讓我先救麥子琪是因爲她是女人!不是因爲愛!是因爲道義!”
“道義?是因爲麥子琪懷孕了?”施南城循循誘導。
“她根本沒懷孕!她在說謊!”
“你怎麼能確認麥子琪沒有懷孕?”
“我是婦產科醫生!我當然能看得出來她沒懷孕!她的表現!她走路的樣子!根本就不是懷孕三個月應該有的步態!”
“她爲什麼要說謊?”
“她喜歡徐默。她知道我和徐默要結婚了,編出來氣我的。”
“用假懷孕這招,看起來她很恨你。”
“是。她恨我。她原來是徐默的助理。因爲我,徐默不讓她在自己身邊工作。”
“據我所知,徐默以前和她傳過緋聞。”
“那也是假的。”
“哦?爲什麼?”
“那些事早就過去了!和徐默被襲擊沒有任何關係!你爲什麼還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你怎麼能夠那麼肯定,徐默沒有和麥子琪舊情復燃?”施南城對林非的憤怒視而不見,繼續發問。
“徐默和麥子琪根本沒有舊情!”
“麥子琪來找你的事,你告訴徐默了嗎?”
林非點點頭。
“徐默什麼反應?”
“他否認了。”
“你相信他嗎?”
“我當然相信!”林非捏緊拳頭,忍住哭泣的衝動,“我當然相信……”
“但徐默騙了你。今晚你親眼看見徐默和麥子琪在一起。”施南城的目光裡、語調裡滿是刻意僞裝的同情,“你們馬上要結婚了,他卻和麥子琪出軌了……”
痛,到了極致就會變成麻木,而不會慢慢消失,像漫天烏雲之下,萬籟俱寂之中,廣闊幽海里壓抑的澎湃和混亂。“徐默沒有出軌!”林非吼得撕心裂肺,“我們已經結婚了!今天!早上!九點!我們!已經!結婚了!”
聽到林非的嘶喊,方亞靜霎時愣住。徐默和林非結婚的消息讓她又驚又喜,臉上自然綻放出欣喜的笑意。但另一種難以言訴的情緒立刻涌上心頭,笑容垮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悲傷和擔憂。從某種角度上看,妻子的身份更加重了林非身上的嫌疑。
林非和徐默結婚的消息讓施南城的心咯噔一下,他掩飾般的喝了一口水。“那麥子琪呢?她特地上門來挑釁你,你就那麼輕易的放過她了?不,林非,你不是那種會寬恕的人。所以你用刀割開了她的喉嚨!”
“我是爲了救她!不然她早就被憋死了!”林非想起塞在麥子琪喉嚨裡的那團異物,急急地反問,“塞在麥子琪喉嚨裡的是什麼?看起來像是一團紙。”
“她還在搶救。”施南城回答的面無表情。
林非咬住嘴脣。擺脫現在這種僵持的局面,最首要的是說服施南城信任自己。儘管並不容易,但她必須要做到。“我今晚所有的行蹤都可以找人證明。我上天橋是爲了去宏達大廈,那是去莫離的律師事務所的必經之路……”
敲門聲打斷林非的話,李立推門而入。他關切地看看林非,視線立刻又閃開,上前遞給施南城一個牛皮紙袋,低聲在施南城耳邊說了幾句,轉身離開。
仔仔細細看過一頁頁文件,施南城的臉徹底冷下來。等著方亞靜將文件看完,施南城斜眼望了望她。但方亞靜始終皺著眉默不作聲,他繼續說:“恭喜你,林非,你今晚所有的行蹤都被已經被證實了。我現在還有一個問題。”
“就算我相信所有你說的話,我也相信你沒有殺徐默和麥子琪。那你能不能再告訴我,爲什麼徐默和麥子琪同時受重傷,危及生命的時候,你,會選擇去救麥子琪,而不救自己的丈夫?”
施南城的問題擊碎了林非所有僞裝的鎮定。深深地喘了口氣,林非咳嗽兩聲,捂著嘴慢慢靠向椅背。冰冷的觸感不能緩解身體被灼燒般的痛楚,整個世界在痛苦和悔恨的地獄火焰中化成灰燼。她雙手緊緊捂住臉,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砰的一聲,房門被猛然推開。徐亮箭步走到三人身旁,怒氣衝衝將一張紙啪得拍到桌上,厲聲質問:“這是你畫的?”
正義女神!林非心中一緊,又仔細看了看。正是前幾天和方亞靜在法醫辦公室閒聊時,自己隨手畫下的那幅。
方亞靜也立刻認了出那張畫,她站起身對徐亮說:“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不用你解釋!讓林非說!”徐亮粗魯地打斷林非。
林非注視著紙上的正義女神,將繪畫的始末緣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好,既然你承認這張是你畫的。”徐亮又將一個薄薄的塑料證物袋,放到林非面前。“那這張呢?”
透明的證物袋裡有一張皺皺巴巴正方形的小紙條,斑斑血跡之中也有個鉛筆勾畫的正義女神。
看著桌面上的兩張紙,林非愣了片刻,忽然頓悟。她驟然起身,反問徐亮:“這張紙條是塞在麥子琪喉嚨裡的?”
徐亮沒有回答,轉身要走。
施南城開口問:“麥子琪手術做完了?”
背對著林非,徐亮點點頭。
“徐默呢!”林非衝過去抓住徐亮的手臂,哭吼出來,“徐默呢!”
徐亮甩開林非的手,繼續朝門口走去。林非搶先幾步,拉開房門。徐亮箭步上前,雙臂圍上林非的肩膀,試圖從背後擒住她。林非用盡全身氣力給了徐亮一胳膊肘,勉強掙脫束縛,跌跌撞撞衝出門。
“亞靜!抓著她!”徐亮拉住林非的手臂,正正將她甩進方亞靜的懷中。
方亞靜緊緊抱住淚流滿面的林非,將她摁在牆角,任憑她無助的哭喊在醫院走廊裡迴盪。“我要見徐默!讓我見徐默!”
徐亮的眼角也掛著淚花,隔著一步,直直的盯著林非。他牙關緊咬,身體微微顫抖,像是壓抑著足以把林非燒成灰燼的怒火。他嘶聲力竭的對林非吼道:“你還要見他幹什麼!”
“怕他死不了!再多捅他幾下嗎!”
死……
林非愣愣地看著徐亮,不再掙扎。她慢慢收回視線,看著自己還殘留著斑斑血跡的雙手。
叮得一聲,範理和路嘉拎著法醫勘查箱匆匆走出電梯。兩人制服上的字跡在慘淡的日光燈下發出刺眼的黃色熒光,耀得林非一陣頭暈目眩,像是懸崖邊風雨飄搖中的一片樹葉,搖搖欲墜。
“範頭,徐默就交給你們了。”徐亮強作鎮定,冷冷地說。
這句話宛如萬鈞雷霆,一個字一個字炸響在林非的鼓膜。幽冥的河水不容置疑的傾覆而下,重重地碾壓、拍打,痛楚沒有盡頭,最後一滴淚水從身體流淌而出,再沒有半點東西剩下。
然後,她眼前一黑,摧枯拉朽般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