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一切重新安靜下來。
一個小時前,林非站在地獄酒吧的木門旁,看著一輛輛警車匆匆離去。酒吧里每一頁帶著文字的紙張都密封進了紙箱,作為線索資料帶回刑偵支隊做進一步詳細調查。一個小時后,在如紗如霧的薰衣草精油香氣里,她將身體蜷縮進酒吧大廳最深處角落的雙人沙發座角落,半閉著眼盯著面前透明玻璃燭臺里那根快要燃盡的白色蠟燭,和一杯微微冒著熱氣的牛奶。
吳云坐在林非的對面,凝視著她。
“你打算怎么辦?”吳云輕聲問。
“事情結束之后,離開這。”林非的雙唇微微顫動,擠出一句話。
“酒吧怎么辦?”
“關掉。”
“你舍得嗎?”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酒吧。”
“酒吧歇業了那么多天,你依然在努力保持原狀,不僅還開著中央空調,連冰箱和制冰機的電源都沒關。”吳云環視酒吧各處,“嘴可以說謊,心可以說謊,但身體的本能不會說謊。這間酒吧的存在對你來說有特殊的意義。”他又指指吧臺角落的方向,“還有那個專屬于你的位置,你真的舍得放棄,一走了之嗎?”
吳云的話,林非無法反駁,她也不想反駁。
維持現狀。
不,林非想要的不是現在,而是從前。
這些年,在不加班的時候,她就占據著吧臺這個昏暗的角落,夜晚的光陰在杯盞和透明液體里自然的流逝,安詳,平靜。
這就是生活。
屬于林非的生活。
如今的所有都變成了掩耳盜鈴。
所有的所有,原本的習以為常,似乎在一瞬間都被奪取、摧毀。
讓人難以想象。
不能接受。
阿瑞不再是原來的阿瑞,他再也不會站在三尺吧臺之后,微笑著為林非送上一杯專屬于她的“是非”。
方亞靜仍然在兇案現場奔忙著,但卻不能和以往那樣和林非無話不談。
徐默不知所蹤,林非四處尋覓他的蹤跡,卻只能從別人那得到或真或假的只言片語。
吳云……這個在自己面前依然一臉真誠的年輕人,是不是也在漸行漸遠……
只有林非依然在等,等在這空空的地獄中,等著他和他們的身影在這里重新出現,像以前一樣,沒有改變。
斗室無聲,中央空調的風口黑色絲帶隨風擺動,像巨蛇吞吐著蛇信,發出咻咻的低鳴。整棟屋子好似包裹在寒冰之中地底的洞穴,黑暗的沉寂像一把鋒利的剪刀輕易的將過去和現在剪開。從前,那些從前,可能永遠不會再歸來的從前……就這樣突然消失,再多的努力和勉強都不能挽留住它,就算存在過,但似乎永遠也不曾真正擁有。
不管是事情感還是理智,她都無法承認,已然發生的,就是現實。這漫長的整個冬日,似乎注定要獨自一個人度過。
林非低下頭,沉重的悲傷腐蝕著每一寸骨骼和肌肉,由疼痛到麻木,宛如毒液般蔓延到全身。理智被一根極細的鋼絲琴弦維系著,似乎馬上就要斷裂、拋向虛空。她用力地閉上眼,又睜開,肩膀放松下來,緩緩長呼了口氣,開口問道:“在凌海市,你查到了什么?”
“我找到李睿,”掏出記事本,吳云說,“她為了自保,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說出來了。”
珠寶公司、走私、緬甸寶石,這一次,吳云所說的那個故事屬于麥子琪、李睿和林斯儒。
“他們怎么從緬甸搞到的寶石?”
“有個中間人幫他們帶貨。”
“中間人是誰?”
“李睿沒說,我還在查。”
吳云絕口不提顏雪雨。林非挺直背部,身體里泛出陣陣寒意,但她只是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說:“李睿現在在哪?我想親自和她聊聊。”
吳云望了林非一眼,沒有回答。
“把她帶來,我要親自和她聊聊。”林非重復一遍。
嘆了口氣,吳云搖搖頭。“她跑了。為了讓她開口,我給了她筆錢,本來還約著第二天早上見面給余款,沒想到她騙了我,當天夜里就跑了。”
林非刻意沉默片刻,然后低聲問:“跑了?她怎么會跑?不會是出事了吧……”
意外、無奈到羞愧,吳云的表情在一分鐘內轉換得很快。“她沒出事,是半夜自己拎著行李上機場了。我找到送她的出租車司機,已經確認過了。”他垂下頭,盯著蠟燭道歉,“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林斯儒姐弟的事,也是李睿告訴你的?”林非揉揉疲憊的雙眼,語氣凝重地又問。
吳云抬頭望了一眼林非,然后目光轉回蠟燭。“是,是她提起來的。后來,我找到了幾個在林斯儒身邊待過的男孩,證實她沒說謊。”
“怎么證實的?”林非的眉頭擰在一起。
“那幾個男孩都是十六七歲和林斯儒在一起,等到了十八歲,林斯儒就不要他們了。他們說,林斯儒在床上經常會叫一個名字……”
“什么名字?”
吳云忐忑不安地抿抿嘴唇。“瑞德。”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林非依然目瞪口呆。
阿瑞,林墨禪,瑞德,這三個名字,都屬于同一個男人,這十年來,站在八尺吧臺后,為她送上一杯杯烈酒的男人。
吳云關切地注視著她,繼續說:“李睿說,這些年林斯儒一直在找阿瑞。大概是一年前,忽然有人給林斯儒寄來一封匿名信,信里只有兩張照片。一張照片上是阿瑞和徐默在吧臺喝酒,另一張照片就是拍的酒吧這棟樓。根據照片,林斯儒才找到阿瑞,立了遺囑。”
匿名信!
這個消息更讓林非吃驚。她立刻想起莫離收到的那份楊小麗的絕筆信,正是那封信讓離開十幾年的莫離重新回到了這里,她原本認為那封信和莫離是所有事的開端,沒想到居然還有另一份寄給林斯儒的匿名信!而且顯然也和阿瑞有關。
還有……徐默在昏迷之前說出的那半句話……“阿瑞……小心……”更是存在著各種可能性。
“還有一件事……”吳云凝重的語氣,將林非拉回現實,“我……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我……我不想騙你……但是……”
凝視著吳云深棕色的雙眼,林非一臉茫然,但她立刻捕捉到吳云言語中那異乎尋常的緊張,于是堅定地說:“不管什么事,我希望你都不要瞞著我。”
“麥子琪懷孕的事,是真的。”吳云的嗓音微微嘶啞,他停頓一下,繼續說,“不過那是在半年之前,她懷孕了,又自己去診所處理掉了。”
處理掉了。
多么殘忍的四個字。
眉毛蹙得更緊了些,開口時盡量不帶有一絲情緒,林非竭力保持鎮定地問:“孩子是誰的?”
“她告訴李睿,孩子是徐默的。”
徐默的!
林非不敢置信地瞪著吳云,震驚只持續了一秒,絕望好似千萬根銳刺刺進身體,順著血管各處流竄。她半垂下頭,雙手沉默握住放在膝上,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手指越是用力,想要握住的東西都如流水般漂走,最后,張開手,空空的掌心里只有紛繁雜亂的掌紋。
長時間的沉默。
在漸漸凝重的空氣里,兩人相對無言。
“我也已經立了遺囑。”林非終于能開口了,“我把徐默給我的錢,分成了四份。”
吳云一怔,“怎么……怎么突然要……做那種事……”
“一份,給方亞靜。”
“一份,給徐默的父母。”
“一份,給范子軒。”林非故意停了停,鄭重其事地望向吳云。
吳云放在桌面的雙手猛然收緊,攥成拳頭,察覺到林非的目光,慢慢地又放松下來。
“最后一份,雖然名義上是拿出來做懸賞,尋找有關‘正義女神’的線索。其實,我是準備給你的……”
“我不……”吳云連忙搖頭。
“現在只要你回答一個問題,”林非打斷他,繼續說,“我就把那筆錢給你,現在!馬上!”
吳云皺起眉,好似在揣度林非的用意。
林非認真地問:“麥子琪的情人到底是誰?是徐默?還是楊奇?或者,他們兩個都是?”
楊奇。
忽然聽到這個名字,掩飾不住的震驚在吳云臉上一閃而過,他本能地將身體往后縮了縮。
吳云的選擇是不回答。
林非還在等待,銳利的眼神在吳云的臉上一遍又一遍地搜尋,不放過任何一絲一毫他表情的改變。
從吳云口里說出的答案會是什么?
她在心里不停地自問。
會不會是那個難以接受殘酷現實,吳云也在欺騙自己。
“林非,”吳云突然開口,“如果你找到傷害徐默的兇手,你打算怎么辦?”
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林非看著吳云,看到他眼中跳躍的燭火,和復雜的情緒,她笑了,燦爛地笑了。
“感謝他。”
“發自內心地,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