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離的律師事務(wù)所坐落在滄濱市天堂中心地帶、濱江區(qū)勝利大街19號的宏達大廈。大廈有二十七層,律師事務(wù)所占據(jù)了十七層東側(cè)半個樓層。西側(cè)是還未開業(yè)的商鋪,被裝飾面板牢牢包圍著,看不出半點端倪。
早上十點五十五分,林非走進事務(wù)所前廳,年輕漂亮的前臺小姐抬起頭,臉上掛著程序化的職業(yè)微笑。
“你好,我是林非,和莫律師約好的十一點?!?
“您好!林小姐,莫律師在隔壁,我馬上請她回來。您先請坐。”前臺小姐邊起身,邊伸手邀請林非在墻角的沙發(fā)落座。
正對著沙發(fā)的墻上掛著幅半人高的油畫。藍色夜幕下,馬戲團的篝火點燃人們的睡眠??罩酗w人在一條鋼索上旋轉(zhuǎn)宛如時鐘。獅子跳著火圈,小狗像是游樂場里的旋轉(zhuǎn)木馬繞著圈旋轉(zhuǎn)奔跑。十幾個的小丑在表演場邊緣一字排開,同一張臉,同一個動作,咧著紅色大嘴歡笑。
初初看去,恍然覺得畫中一切都那么正常。
然而,林非稍稍傾斜身體,藍色天幕中隱隱的那雙眼,瞪得她背脊發(fā)硬。旋轉(zhuǎn)的空中飛人不同尋常的脖頸長度,好似已經(jīng)被繩索勒斃。在他對側(cè),另一條鋼索斷成兩截,另一位空中飛人懸落半空,仿佛下一秒就要砰然落地摔成肉泥。成排的小丑笑意猙獰,手中并不是常見的彩球而是尖銳利器。利器的頂端不知是被篝火或是鮮血染成血紅。還有觀眾席上沉睡人群,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或面目模糊或五官迸散,影影綽綽,好似鬼魅。
畫家的名字用血紅的顏料斜斜簽在畫布的右下角。
楊奇。
楊奇?這個名字像鋼針扎入林非的眼睛,讓她渾身一顫。是不是徐默和吳云熟識的那個楊奇?
“林小姐,請喝水?!鼻芭_小姐送上一杯檸檬水。她話音未落,事務(wù)所大門被推開,一男一女邊低聲交談,邊走進來?!暗冗^兩天,其余的畫運過來,你再過來選選?!蹦腥吮虮蛴卸Y地說。
“莫律師,楊先生?!鼻芭_小姐趕忙招呼。
莫離微笑著對林非點點頭。棕黑色齊肩大波浪卷發(fā),精致的俏眉亮眼紅唇,修身的裙裝,將她一米七左右的玲瓏身段襯托的干練大方又成熟嫵媚。
莫離身邊的楊先生四十多歲,膚色淺黑,卻有著滿頭花白的頭發(fā),格外刺眼。棱角分明的鼻梁上方,掛著淺淺的微笑,精明有神的眼睛正和林非相互打量。一道長長的傷疤橫過左臉,從太陽穴一直劃到唇邊,讓人觸目驚心,也為他帶著笑意的眉眼添了幾分凌厲。超過一米七五的軀體強壯有力,毫無贅肉的上身穿著做工精良的淺灰色襯衣,脖間系上本季最流行的斜紋領(lǐng)帶,黑色休閑西褲下的英式皮鞋一塵不染。細長的手從袖口探出來,十根指甲都被精心修剪成漂亮的橢圓形。他腳步篤定地走過來,熱情地將一張名片遞到林非手中?!拔医袟钇?,是隔壁咖啡館的經(jīng)理。我們本周日開業(yè),敬請光臨?!?
楊奇!
他就是楊奇!
楊奇依然微笑著,幾不可察地點點頭,視線一動未動與林非對視。那雙眼所傳達出來的心情,說明了一切。
他認識她。
有意?或是無意?漸漸蘇醒的夢,好似原地打轉(zhuǎn)的線軸,宛如洞穴中的影子,不管多久,最終,被迫直面。
兩分鐘后,林非又見到了那位正義女神。不是在紙上,而是在莫離的辦公桌上。
莫離的辦公室很大,空蕩蕩的。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天花板,深褐色的地毯,顯得高雅沉穩(wěn)。墻上沒有任何裝飾。房間一角放著三個帶鎖的灰色鐵制文件柜,正對著淺灰色的皮質(zhì)雙人沙發(fā)。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放著打火機、煙灰缸和香煙盒。窗前就是大大的辦公桌,臺燈、臺歷、簡單的文具,沒有相框,沒有照片,多余之物一概沒有。只有那位正義女神。
“林小姐,請坐?!蹦x邊準備文件邊說,見林非一直打量塑像,又說,“這是我考到律師證的禮物。”
“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林非背出這句原本刻在塑像背后的拉丁文。
為了正義,哪怕天崩地裂。
“請叫我林非。”
“好,只要你不再叫我莫律師。叫我莫離。”
兩人相視一笑,笑容化解了彼此的陌生感。
快速瀏覽過文件,林非驚訝地差點合不攏嘴。文件的內(nèi)容并非關(guān)于婚前財產(chǎn)公證,而是徐默要將名下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無償轉(zhuǎn)讓給她。這幾年房價飛漲,這套在省城的公寓,保守估計價值都已經(jīng)超過百萬。“我不能簽?!绷址顷H上文件,又設(shè)法心平氣和地解釋,“徐默沒有和我溝通過這件事,我不能簽。”
莫離認真思考后才開口說:“也許,這是徐先生給你的驚喜,或者說,是禮物。”
禮物?林非看看文件上不動產(chǎn)的總值,深吸一口氣?!吧习偃f的大禮,我受不起。說實話,也許我一輩子也掙不到那么多錢?!?
莫離用懷疑的眼神又看了看林非:“其實你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財產(chǎn),對嗎?”
望著面前數(shù)本紅色封面的房屋產(chǎn)權(quán)所有證,林非目瞪口呆。每本房產(chǎn)證上的產(chǎn)權(quán)所有人都是她。最早那處房產(chǎn)的購買時間,居然是林非和徐默在酒吧重逢的一周后。那時,她正在為羅科犯下的連環(huán)殺人案焦頭爛額。更讓林非驚訝的是,凌勝街77號居然也在自己名下。
莫離看著她,她看著莫離。停頓了好些時間,林非猛地將椅背往后一頂。“不好意思,我想先打個電話?!蹦x諒解的點點頭,起身走到窗前,盯著遠處的云。
徐默的電話無法接通。林非算算時間,也許他正在回程的路上。
林非突然笑了笑?!靶炷@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是守口如瓶?!?
莫離也笑了?!安蛔鼍?,徐先生也能做個好律師?!?
將面前的房產(chǎn)證往莫離方向推了推,林非無奈地說:“如果在夫妻的立場上看,這也是他最大的缺點?!?
莫離將房產(chǎn)證收回文件柜。背對著林非,她說:“我很喜歡的作家寫過個故事。男主角說,如果他真正愛上一個人,他馬上立一張平安紙。”
“平安紙就是遺囑?!蹦x接著解釋,“交代了身后事,害怕毫無預兆的走了以后,不能再保障那個人的生活?!?
林非沒有說話。
“而徐先生的這種方式,對于你的保障比平安紙更穩(wěn)妥。”
無關(guān)生死,不管離合。
垂下頭,林非掩住全部的情緒。手指拂過文件上那個名字,黑色的墨跡透過皮膚,印進肌肉骨骼,刻下最深的烙印。最終她抬起頭,堅定地說:“對不起,我今天不能簽?!?
看一眼依然空白的轉(zhuǎn)讓文件,莫離淡淡地感慨一句,“多少夫妻兄弟為了微薄的財產(chǎn)互不相讓,你們倆卻有人送也不肯要……”她笑著搖搖頭。
你們倆。
除了林非,還有一個人不肯接受別人的財產(chǎn)饋贈。
而且,這個人,林非認識。
林非表情復雜地盯著莫離。莫離像是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面露尷尬地岔開話題,“如果你今天還有一個小時能給我,我有件私事,想要拜托你?!?
淡藍色的天空下,大廈旁的街心公園里,兩個女人沿著靜謐的小徑緩緩踱步。高大的銀杏樹隱隱顯出秋日來臨后的絢爛,為整條小徑投下樹蔭。往前走了段路,莫離在木椅上坐下,林非也坐到另一側(cè)。一座飛機轟鳴著飛過,在高高的藍色畫布上劃出道弧形的白線。兩人默默望著飛機消失的方向,秋日午后金黃色光束中漂浮著夢幻般跳動的飛沫,投下肩并肩的背影。
莫離掏出個精致銀色煙盒問:“你抽煙嗎?”
“我不介意,你抽吧?!绷址菗u搖頭??粗x莫離拿出打火機,點燃香煙,她又說,“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團火,有些人只看到煙。”
莫離深深吸口煙,幽幽開口:“還有些人能看見火,卻裝作看到的是煙。”
說完,兩人又相視一笑。
盯著遠方一朵像鯨魚的云,莫離忽然問:“你和他認識多久了?”
“五六年?!绷址侵苯踊卮穑]有反問“他”是誰,“我認識阿瑞這么久,我覺得,他是個不會愛的人?!?
莫離驚愕。
樹影恰到好處的映在林非眼底,她繼續(xù)說:“人心在他看來,是最善變的東西。他不敢愛,所以也不會愛?!?
“你錯了。他親口告訴過我,他愛一個人?!蹦x反駁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嘲弄,還有不甘。
“是誰?”
“是……”莫離眺望著黃綠相間的樹叢,“是個很好的女人,她嫁給了我哥哥。”
“那你介意的是什么?”
“我介意什么?”莫離反問。
“你介意的是,他愛著一個女人?”
“他愛著一個很好的女人?”
“還是,他愛著嫁給你哥哥的女人?”
莫離用了十秒才理解林非話中的含義。她將吸了一半的煙碾滅在隨身的小金屬煙灰缸里,又刻意瞥了林非一眼?!拔覀?yōu)槭裁匆谌绱嗣利惖那锶瘴绾?,說這個討厭的人?”
“我以為這是你想說的私事?!绷址堑恼Z氣里透著笑意。
莫離深吸了一口氣,像是鼓起勇氣,直接了當?shù)卣埱螅骸安皇?。我是想請你,幫我查些警方檔案?!?
“你想查什么?”
“一樁半年前的自殺案?!?
“誰?”
“楊小麗。我的高中同學?!?
“你為什么懷疑她不是自殺?”
莫離一怔。
“滄濱市有個規(guī)矩,所有的自殺案都要由市局的法醫(yī)中心派人現(xiàn)場勘察。他殺能偽裝成自殺,逃脫法網(wǎng)的幾率很小?!痹掚m如此,林非依然掏出記事本,記下了楊小麗的名字。
“我不是懷疑你們的專業(yè)水準?!蹦x小心翼翼地看看林非,唯恐自己的話惹她不快,“但我遇到了件奇怪的事?!?
“一個月前,我收到了一封楊小麗寄來的信。信上說,她打算來看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征求我的意見,讓我務(wù)必見見她。”莫離邊說,邊從風衣口袋中掏出一疊紙,“然而,信的落款日期是半年前。她寫下信的第二天,就自殺了。但那份信寄出和收到的郵戳日期都是一月前。”
“寄信的人是誰?”林非立刻追問。
“我不知道。信封里,只有楊小麗的信。這是信封和信的復印件?!蹦x將那疊紙遞給林非。
謹慎,莫離的性格里有著不尋常的謹慎。但林非覺得,這種謹慎,并不是阿瑞和徐默能如此信任她的全部原因。
盯著復印件,林非又問:“你怎么能確認,這封信就是楊小麗本人寫的?”
“在高中時,我和楊小麗雖然不同班,但都是文學社的社員,關(guān)系不錯。”莫離側(cè)過身,手指劃過復印件上的一行小字,“在這份信里,她叫我美少女偵探莫小妹。這是我們在文學社相互開玩笑叫的花名,知道的人并不多?!?
“警方有紀律,我不能把檔案給你。但是我會復查相關(guān)的材料,看看是不是有疑點?!绷址钦\懇地建議“如果你打算自己查,不如讓阿瑞幫幫你,我知道他……”
“不!”莫離打斷林非,十指交叉放到膝上,“不要告訴他,也不要告訴徐先生。”
沉思片刻,林非拿出張自己的名片,在名片背后寫下個名字和一串數(shù)字,交到莫離手中。
“吳云?”莫離看著名片,“他不是徐先生的版權(quán)代理人嗎?”
“對。吳云現(xiàn)在是負責徐默的版權(quán)代理,但他也是我朋友。你要是想查一些事,可以請他幫忙。他很專業(yè),嘴也很緊,值得信賴。”
“謝謝!”莫離收好名片。
“我該回去了。你放心,我會盡快把復查的結(jié)論告訴你?!绷址瞧鹕砝砹死盹L衣,隨口又問,“你上次回來是什么時候?”
莫離停了停才回答:“上大學以后,我沒回來過。”
“你現(xiàn)在能這么做,很不容易?!?
“我一直放不下這件事?!?
“不,我的意思是,你能回來,很不容易?!?
這不是一句普通的客套話,莫離從林非平和的語調(diào)里聽到了真正的理解,身為異鄉(xiāng)客的理解。忽然間,莫離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被陌生人關(guān)懷的溫暖,似有似無的親切,就像面前的那抹秋日暖陽照進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