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會志站在刑偵支隊會議室的投影前,專案組其他成員端坐在臺下。屏幕上是一張已經定格的監控畫面,畫面中央是個正在行走的人影。一米七五到一米七八的身高、黑色棒球帽、黑色特勤保安制服、深灰色圍巾、黑色手套,低著頭,看不到面部特征。
神色嚴峻地環視一周,董會志的語氣和表情都很堅決。“我懷疑這個人,就是正義女神!”
董會志的話讓疲憊的大家興奮了起來,徐亮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讓董會志繼續說下去。
根據刑偵支隊的指示,近期桃源村派出所對袁金嬌遇害附近區域進行了多次大面積排查走訪,幾乎對附近的每個人都進行了詳細詢問。在昨天凌晨上報的詢問筆錄里提供了一條信息,有位家住桃源村紅旗巷27號的李先生,在兩天前外出歸來。李先生向派出所報告說,在袁金嬌遇害的那天早上五點多,他匆匆趕去火車站時,在和睦巷看到了一個帶著黑色帽子、穿著灰黑色特勤制服的人。根據行走的方向判斷,可能是從袁金嬌遇害的樹林那邊走過來的。當時,李先生以為是住在附近的人走小路趕去上班,所以并沒有太過于留意那個人的相貌和年紀,只記得看身高應該是個男人。
這條信息引起了董會志的注意,他和王瑋琪一起花了三個小時,將所有桃源村已調取的監控錄像一幀一幀的看了一遍,終于第一次看到了李先生提到的那個人。早上六點零八分,他在桃源村和睦巷巷口ATM機的攝像頭里一晃而過。時間,兩秒。繼續追查沿路的監控,發現當天的早上六點二十五分,該名男子最后出現在桃源村東北面小余東路的東北端。
小余東路的東北端是一個三叉路口,一頭連接著環城高速和老省道,另一頭是個私人經營的停車場休息區,平時停放著跑長途貨運的大貨車,司機也可以就地吃飯休息。當得知在林場發現兇手遺棄的出租車后,董會志立刻聯系了轄區派出所民警,請他們用最快速度趕到停車場,將停車場老板和兩名收費人員帶回刑偵支隊協助調查。
從酒吧回來后,董會志沒顧得上喝口水,連忙對停車場老板和收費人員進行了詢問,結果讓董會志興奮不已。
“剛開始停車場老板說,因為大貨車司機的反對,停車場一直沒裝監控。當然,那些大貨車經常超載,不讓裝監控可能也是考慮到這個原因。”董會志指著投影屏幕上的地圖說,“但后來,我們說服了他,他讓收費人員拿出了登記本,上面記錄了每天停在場內的車牌號,以及到達和離開的時間。雖然收費人員一直說,時間隔的太久,每天車來車往,不太記得是不是有出租車在他們停車場過夜,但我們把車牌號輸入數據庫里一查,就真的找到了!”
“數據庫?”施南城有些意外,追問道,“什么數據庫?”
“哦,我和王瑋琪自己做的數據庫。”董會志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王瑋琪,臉突然紅了,在場的眾人也都不由得朝那個角落望去。霎時成為視線的焦點,王瑋琪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慢慢站起身,緊緊抿著雙唇,又怯生生擠出個緊張的笑容。
“董會志,你接著說。”徐亮開口替王瑋琪解了圍。
董會志連忙解釋,從八月發現顏雪雨的尸骸到現在,專案組已經成立了快四個月,全市先后派遣四百名警務人員參與了案件的偵查工作,摸排可疑人員近千人,車輛兩千余輛,重點嫌疑人員調查超過一百人,車輛兩百余輛,相關案件卷宗也已經堆了半屋子。面對如此繁雜的卷宗文件,董會志和王瑋琪動了心思。他們倆日夜不停地忙了兩個星期,將監控錄像和排查過的可疑人員和車輛數據進行認真地歸納整理,做出個數據庫,方便辦案人員隨時進行快速查詢和檢索相關信息。
“從市里去林場有兩條路,一條是出城高速,一條是高速平行方向的老省道。老省道是十多年前修建的,現在已經年久失修,又每天有超重大貨車路過,導致路面損毀嚴重。所以大部分人去林場都會選擇出城高速。但是過高速收費口拿通行證的時候,會被監控拍到,如果不想暴露行蹤,兇手肯定首選老省道。從高速公路和均安鎮加油站獲取的車輛監控信息,王瑋琪也已經整理好了。這是那天早上九點十二分,在老省道均安鎮加油站的監控拍到的。”董會志用力摁下遙控按鈕,放出下一張投影。畫面中有兩張照片,一張來源于監控錄像,一張是在林場木屋發現的出租車現場照片。“這輛車前一天晚上停在小余東路的停車場,早上又出現在去林場的路上。從外形上看,和我們在林場現場發現的車非常相似,而且GPS定位已經證實,它也是輛偽裝的出租車。”
說到這里,董會志停頓一下,似乎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董會志的設想馬上得到了馮偉然的贊同,他率先站出來,簡單陳述了自己小隊的近期發現。將幾張照片交給大家傳閱,馮偉然邊又說:“出租車和乘客,這個設想就可以合理解釋孫海源和兇手的聯系方式。自然,不會引起他人的注意,也不會事后在手機或者網絡上留下任何痕跡。”
大家對馮偉然的分析意見反應各異,一時間會議室里交頭接耳,討論紛紛。施南城和徐亮沉默著,平靜的臉上既看不到同意,也看不到反對。方亞靜張張嘴想開口,又想了想,繼續低頭沉思。
董會志站在臺上,看了方亞靜一眼,鼓足勇氣又開口說:“我認為這輛車還可能和徐默麥子琪午夜遇襲案有關。”
話音未落,會議室一片嘩然。
方亞靜臉色一變,噌的站起來。“你發現了什么?”
“我們……我們調取了那天晚上附近所有監控攝像頭的錄像記錄,和數據庫對比了一下,發現了三輛偽裝的黑車,其中一輛雖然車牌不同,但是車型和外觀裝飾一樣,而且從畫面上看,和孫海源上的那輛車一樣,車后窗玻璃也不透光。”
董會志的視線若有若無地飄向王瑋琪所在的角落,微微點頭示意了一下。王瑋琪快步走到投影前,插上平板電腦,點擊幾下,投影屏幕立刻出現一段二十秒不到的視頻。
空空蕩蕩的十字路口,昏暗的路燈邊,一輛出租車從上方進入畫面,穿著黑色夾克的司機帶著黑色棒球帽,遮住大半個臉,身上不斷變換著明暗相間的光線,車輛減速左轉,五秒后駛出畫面。
董會志繼續說:“這是富民小區物業的監控畫面,這輛車左拐進了濱江西路。可惜的是,濱江西路沿路的路口攝像頭當時也正好在更換,所以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
“濱江西路北段就是桃源村,他會不會去了桃源村?”李立突然開口說。
“這輛車去了哪可以再繼續查。”方亞靜轉身望向施南城和徐亮,認真地說,“我們現在有個急需解決的問題,現有的調查結果,還有我們的設想和推測,可不可以作為兩個案子并案調查的依據。”
施南城和徐亮四目相對,徐亮沉吟不過三秒,起身笑著說:“現在下結論還有點早,你們趕快處理完手頭上的事,抓緊時間睡覺,爭取今天每個人都能睡上六個小時。睡醒以后,李立、馮偉然你們倆負責繼續孫海源的行蹤,把董會志提到的時間點也考慮進去,有什么情況隨時匯報。散會。”
盡管氣氛并不輕松,大家都笑了,紛紛起身離去。
望著重新坐回椅子、一臉失望的方亞靜,徐亮走到她身邊,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你跟我來一下。”方亞靜仰頭看看徐亮,面無表情地將手上的檔案袋一把甩到他懷里,站起身,搶先兩步,走出會議室。
方亞靜將身體摔進徐亮辦公室的沙發,兩下踢掉運動鞋,直直地平躺著,做出一副閉目養神的姿態。徐亮從柜子里取出枕頭和毛毯,先一手扶住方亞靜的頭,一手將枕頭穩穩墊到她的腦后,又蓋上毛毯,兩只手伸到毯下,握住她的一只腳掌。
“沒洗腳,臟!”方亞靜縮了縮腳,卻沒掙脫。
“沒事,我不嫌棄你。”徐亮笑著說,兩只手不輕不重地交叉摁壓著方亞靜的腳掌。
方亞靜毫不領情,眼睛瞇開一條縫,瞟著徐亮,從鼻子里哼出重重一聲。
“餓不餓?喝點牛奶再睡?”徐亮又問。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方亞靜咧嘴冷笑著搖搖頭。
徐亮卻扭身去洗了洗手,從墻角拿了一盒牛奶,倒進馬克杯,用微波爐熱了三十秒,送到方亞靜嘴邊。
看看面前溫熱的牛奶,又看看滿臉溫和笑意的徐亮,方亞靜微皺起眉頭,突然用最認真嚴肅的語調問,“徐亮,你對林非是因愛生恨嗎?”
眼睛霎時瞪大,驚訝的表情在徐亮臉上出現不過兩秒,他立刻又笑了,緊跟其后的是最果斷的否認,“當然不是。”
方亞靜目不轉睛地盯住徐亮,緊繃著臉和神經,卻不再開口。
“你怎么會這么想?”徐亮放下牛奶,將方亞靜拉起身來,摟進懷里。
“當年林非來局里找工作,是你力排眾議,拍胸打包票,她才有機會做了法醫。她剛入職的時候,你對她關懷備至,幾乎天天找她談心,她被肖蓉蓉重傷,你沒日沒夜在醫院里守了她三天,非要親眼看著她醒來才放心。”方亞靜半垂下頭,視線的焦點放到茶幾上的那杯牛奶,“要不是林非和徐默……你一定不死心……”
“一定不死心?”徐亮又好笑又生氣地反問,“一天到晚工作那么忙,你這小腦袋里還有空間裝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難道懷疑我對你的感情?”
“我不懷疑你現在對我的感情,但我很可能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在林非拒絕你之后!”方亞靜側過身,依然瞪住徐亮。
“不是!”徐亮握住方亞靜的雙手,直直地望進她的眼底,說得誠懇又深情,“我從來沒有對林非產生過任何男女之間的感情,我愛你,而且,我只愛你。”
單純的告白并不能讓方亞靜信服,她需要徐亮的進一步解釋。“你為什么反對并案!”
“并案就意味著我們作為至親必須回避……”
徐亮的話立刻被方亞靜打斷:“什么叫必須?沒有什么是必須的!徐亮,你這不是解釋,你這是在找借口!”
“目前這種情況,并案和不并案,只要案件有聯系,我們都在查,你又何必計較形式。”
“只是形式嗎?”方亞靜冷笑一聲,“對于林非,只要一天不并案,就一天意味著她在被我們懷疑!”
“為什么不能懷疑她?就因為她是林非嗎?”徐亮不再退讓。
方亞靜一時語塞。的確,如果不是林非,這些年朝夕相處的林非,出于警察的職業敏感,她也會對林非抱有懷疑。
然而,她就是林非!
“你和林非已經共事了這么多年,她是什么樣的人,你再清楚不過。”
“對,我和林非是認識了很多年,但她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清楚,亞靜,你也不清楚。”徐亮平靜地說。
盡管有些不服氣,方亞靜依然深吸口氣,等著徐亮繼續說下去。
徐亮盯著方亞靜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承認,我在某些事上,我并不信任林非,但我不是出于個人的情感,而是站在一個警察的立場上來看。”
陳芬青,籠中女尸,秦簡的第一個“作品”。
徐亮至今還記得,在醫大附屬醫院的那間狹小辦公室中,第一次見到林非時,她眼中閃爍的光芒,還有臉上意味深長的笑意和堅定的拒絕。
“就因為林非不肯透露陳芬青作為病人對隱私,你就懷疑她這么多年?”方亞靜不敢置信地瞪著徐亮。
徐亮搖搖頭。“當時我們已經掌握了陳芬青的病情,林非說不說,都對案件的偵破沒有任何影響。”
然而,話雖如此,徐亮對林非的態度始終不能介懷,于是他依然從醫院方面收集了相關病人就診信息,再從戶籍資料中進行檢索和排查,終于有了重要發現。陳芬青就醫資料上的名字叫陳佳穎,這并非陳芬青冒用他人姓名就醫,而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身份。
十幾年前,戶籍管理還不像現在這樣嚴格,陳芬青在滄濱市附近的甘泉鎮,改名換姓,花了三萬塊,買到個屬于“陳佳穎”的戶口。
就和顏雪雨一樣。
陳芬青遇害后,“陳芬青”的戶口因為死亡而注銷,“陳佳穎”的戶籍資料依然保留在系統中,同時,在徐亮默默監控之下。
2004年1月開始,全國各地全面啟動二代身份證更換的工作。兩年后,徐亮收到通知,“陳佳穎”獨自來到甘泉鎮派出所,交回自己手中的一代身份證,出示戶口本原件,現場采集人像信息,十四天后,親自回到派出所,領到了一張有效期二十年、屬于“陳佳穎”的二代身份證。
方亞靜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你猜,那個活著的陳佳穎,是誰?”徐亮起身從檔案柜的最底層掏出個牛皮檔案袋,遞給方亞靜。
下意識摒住呼吸,方亞靜伸手接過那個檔案袋,抽出里面的文件。
薄薄的三張紙,戶籍資料的打印件、一代和二代身份證的復印件。
照片上的臉,熟悉又陌生,霎時讓方亞靜跌進無盡的寒夜。
林非。
年輕的林非。
似乎刻意化了妝,不熟悉的陌生人一眼看去,一代上的陳芬青和二代身份證上的林非,眉眼間極為相似。
事實擺在眼前,不能相信,又無法質疑。
緊皺著眉,方亞靜將文件塞回檔案袋,封好袋口,輕輕放上茶幾。
“很可能是陳芬青在臨死前把陳佳穎的戶口本和身份證交給了林非。”徐亮慢慢地說,“更有可能的是,她交給林非的,不僅僅是戶口本和身份證。”
還有一些可能和那個殺人狂魔有關的秘密,林非將它們深藏在心底,真的是為了堅守醫生的職業操守,還是有別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方亞靜望著深黃色的牛皮檔案袋,腦中有無數個念頭在瘋狂旋轉、大聲咆哮。一個懷疑的火花,燃燒著,閃爍著,兇猛壯大成金黃色的火苗,四處蔓延,翻滾著,原本堅固的信念開始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