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午飯,黑子端了盤水果上來,切得很勻稱,我知道,這種活兒,他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是肯定做不來的,八成兒還是江染的傑作。
我和王修謹圍著方桌兒坐在窗邊兒,早上還有的太陽,這時候已經不知道藏到哪兒去了,東邊兒的雲層積得很厚,正不急不緩的往這邊兒飄,屋裡昏暗,我叼著蘋果,開了大燈。看時間,這也才過十一點半,大白天的,整的像是夜晚一般,眨眼的功夫,外面已經一片昏沉。
一個蘋果吃完,我伸手,王修謹遞了根兒煙過來。
煙霧繚繞中,他開口說:“放心,你們家倒不了。”
我透過薄薄的白煙看向他,那雙熟悉的眸子裡有種莫名的篤定,我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說,但心裡卻沒由得燃起一絲期望。
似乎是爲了應我的景兒,王修謹接著說:“要倒,十五年前就應該倒了。”
他的語氣出奇的平靜,就像是在闡述一個和自己毫無關聯的事實。
可是,實際上,十五年前的那場風波,損失最大的,就是他自己,他們王家。
那個時候,我和王修謹都還很小,但是記憶能力早已健全,儘管時間過去了很久,那些事,我也歷歷在目。
那一年,王老道被迫離鄉,那一年,王家,徹底沒落。
至今爲止,很多的後輩同行,都以爲王家的沒落,歸根於王老道引火燒身,自取滅亡。實際上呢,根本不是。
如果說鬼市王支鍋的針對算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麼,早在之前,就已經有數不清的重擔,落在了王老道身上。不然,他在最後一刻,也不會失去理智,暴走殺人。
那是長期壓抑的結果。
當年,是政治風暴最爲狂野的一年,到處都有高官落馬,所有的負面產業,都有受到影響,局勢動盪。濟南城中,行裡行外都是一片人心惶惶。
而我謝家,和他王家,就在暴風眼裡,與我們一同受難的,還有不少氣候已成的門戶。
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只知道打雷就往被窩兒裡鑽的傻狍子,瞭解的隱情不算多,只知道,最後的結果,是整個濟南城重新洗牌,唯剩謝家王家。
可是,風暴卻沒有因此停歇,而後沒有多久,風光一時,幾乎可以與我們謝家平起平坐的王家,隨著王老道的最後一劍,徹底破落。而那一劍,也被大衆定義爲罪魁禍首,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也如此認爲。直到王修謹入住我家之後,記憶重翻纔想通。
不論如何,至此,濟南城,我謝家,獨大。
回想起當年,從我家的角度上來說,或許可以算得上一段光輝的抗戰史,畢竟,結果是好的。可是,誰又能知道,那時正值壯年的老爺子,每每從外歸家,臉上是何等愁雲慘淡的神色。
眼下的情況尚未定性,但是已經有了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按照王修謹的考量方法,對照十五年的動盪,我謝家,還真不見得就此輕易倒下。
王修謹安靜的燒著煙,繚繞的菸絲在他的臉上勾勒出婉轉的弧線,那雙眼睛看著很特別,像是大徹大悟過後的釋懷,好像所有的東西,都風輕雲淡。
他總是比我知道的多,我想到沒想到,理順沒理順的,在他那裡,總是不是問題的問題。
“就算要擔心,最該擔心的,也不是二姐大姐,而是你家老爹。”他擰滅了煙,伸了個懶腰站起來。
我仰著頭問他:“我爹怎麼了?”
他從果盤兒裡摸了個青橘, 邊撥邊說:“你就沒想過,爲什麼那麼多人惦記你們家的位子?”
我一愣,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一直都沒有過多的盤算,但是經他這麼一問,突然覺得自己潛意識裡用來安慰自己的答案是那麼不靠譜。它的存在,就是因爲,我不知道。所以,我沒說話,只是望著他,等他給我一個答案。
王修謹似乎早就意料到我會是這般反應,兩隻眼睛大大的盯著我,認真的說:“因爲你爹。”
說罷,趁著我還在愣神兒的剎那,把一片橘子塞進嘴裡。
而後眉頭一皺,右臉一扯,急忙吐了出來。
“你真當你老爹整天不回家,是在外面趟水玩兒?”他一邊兒給自己倒水漱口,一邊不忘挖苦我。雖然被嗆得難受,卻感覺很溫馨,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嘲諷的語氣跟我交談。
喝了一杯水,他的面色舒緩了許多,“你們謝家,早就不是濟南謝家,往外走走,省內省外,誰不知道?你爹手裡握的,遠遠比你想象的多。"
說完,這人難得的嘆了口氣,"這個節骨眼兒上,你爹,就是當年的謝老爺子,滿城風雨中唯一一個還能撐住傘的人。”
醞釀許久,窗外突響一聲驚雷,照亮了他的側臉。
這道雷來的巧妙,像是從外面,閃進了屋子,然後又閃進了我的心裡。
我一直以爲,謝家的當家人,就是老爺子,幾十年如一日,但是,曾幾何時,這副重擔,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落在了我的老爹身上。
一直坐鎮山寨的只能算山大王,出外征戰的纔是真悍將。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把兩者的重要性,弄反了。
腦子裡的餘震未消,王修謹的聲音低沉縈繞,像是感慨一般。
“你們謝家,謝老爺子經營了二十年,你爹經營了十年,這三十年,兩輩人,攢下來的東西,可不光是錢。倒不了的,倒不了。”
外面的雨傾盆而下,飛進窗戶的雨點打在我的臉上,冷得我一個激靈,急忙把窗戶關上。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躺在牀上,又扯了不少,這一趟,從西藏歸來,他似乎恢復了狀態,話漸漸多了起來,偶爾會主動的問我一些問題,雖然大都我都無法解答,或是問到最後,將我反向教育一番,我總覺得,他似乎,想要我知道什麼東西。
“你覺著你們家缺錢麼?”
我下意識的搖搖頭。
“不缺錢,爲什麼還要提著腦袋走坑呢?”
我皺眉思索了一番,還是不知道。
“因爲在找東西。”他揭開了最終謎底。
“找東西?找什麼東西?”
王修謹頓了頓,望了望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整個人好像突然間變得溼漉漉,很粘稠,不著力。
“找,我們王家,一直在找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