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常在總是不忍心的,她奔到院子里,蹲下身子,想去給江答應拍一拍身上的雪,但又不敢,皇上在屋里不發一言,陳常在也不敢違禁。
雪一片一片,紛紛揚揚,江答應哆嗦的厲害。她的嘴唇由最開始的紅色,慢慢的變紫,變白,而她的一雙手,輕輕的護在肚子上,或許她已無話可說,可許,她已凍的說不出話來。
院子里一片靜謐。偶爾,有陳常在小聲的啜泣。
江答應沒有看陳常在,她的身子快凍僵了。她就那樣筆直的躺在雪地里,她看到半空中的雪花如調皮的孩子,漸漸的,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死,本來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可此時的江答應,躺在雪地里,每每離死亡近一步,都讓她覺得鉆心的疼。
“江妹妹……你可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可還有什么心愿?”陳常在抽噎著。
江答應望著紛飛的雪,顫抖著嘴唇:“沒……沒……”
“江妹妹……是我無能……無法保護你……你安心的去吧…….”陳常在的淚如雨下。
江答應的眼睛漸漸的迷茫起來,她的喉嚨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了。不到半個時辰,她便活活凍死在雪地里。
陳常在半跪在那,一直呼喚著她的名字,江答應卻再也沒有反應。
江答應的頭發烏黑,面龐算是清秀,她的眼睛輕輕閉著,雪花落在上面,像白色的蝴蝶,而此時她的頭發,已被白雪覆蓋。而她的衣裳,漸漸的失了顏色。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雪花,像一張白白的毯子,將江答應從頭裹到尾。
回雪站在廊下,讓煙紫扶了陳常在進屋,陳常在發間已落了不少的雪,隨著她顫巍巍的腳步,她簪子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陳常在抬眼看到回雪,眼里的淚頃刻又落下。
回雪努努嘴,示意皇上還在屋里。陳常在只得拿出手帕擦擦眼角。
草鬼婆見江答應得了這下場。心里更為忐忑:“皇上,其實江答應也害過陳常在……”
皇上以手支頭,將身子窩在椅子里。王福全見皇上一臉的疲倦跟失望,便揮了揮拂塵道:“你都知道些什么,還不快快交代。”
草鬼婆低語道:“自從陳常在懷孕,江答應便也想著懷孕,只是后來她懷孕了。又怕陳常在搶了她的風頭,比她的孩子早出生,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回雪厲聲問道。
草鬼婆身子一抖:“所以…..江答應命我偷偷的給陳常在施法,說是讓陳常在小產最好,可是一直以來,江答應也沒弄到陳常在的生辰八字。所以一直沒機會謀害陳常在。”
“你說的這些,可都是真的?”回雪默默問道。
草鬼婆點點頭:“我不敢說一句假話,江答應昨兒還說呢。說是很快會弄到陳常在的生辰八字,到時候就好辦了。”
陳常在眼里的淚更多了。她靜靜的坐在那,腦子里全是江答應。
剛進宮時,江答應對她的百般照顧,江答應每一個會心的微笑。江答應叫的每一聲姐姐。
她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原來江答應連自己也不放過。
原來每一聲姐姐背后,都暗藏著殺機。
陳常在衣裳上薄薄的一層雪化了。化成了冰涼的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她覺得有些冷,發自內心的冷。
回雪輕輕的將陳常在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輕輕的捏了捏。手心里的溫熱在二人中間傳遞。陳常在心里又冷又暖,百感交集。
“賜這個老婦一杯毒酒吧。”皇上瞇眼,垂下頭去,似乎很累了:“既然她愛巫蠱之術,也成全了她。”
草鬼婆嚇的沒了主意,只是爭辯道:“皇上,皇上……我不會什么巫蠱之術,那些都是騙人的,騙江答應的。我在宮里,并沒有害過哪位娘娘……”
皇上理也不理。
回雪也垂下眉眼,自草鬼婆被發現那一刻起,回雪就知道,這個婦人是活不成了。
宮里一向禁巫蠱,若是哪宮娘娘犯了這一條,輕則打入冷宮,重則處死,何況,這個草鬼婆,不過是宮外的一名老婦,皇上定然不會輕縱了她。
王福全當機立斷,早弄了一杯毒酒來,淡黃色的杯子,里面是黑黑的半碗毒液,說是毒液,不過是紹興酒里慘雜了各種毒,例如,鶴頂紅,比如,斷腸草。
這黑黑的毒液,在杯子里搖曳,散發著死亡的氣息,草鬼婆不愿意喝,早有太監架起她,捏鼻子掰嘴,王福全嘆了口氣,手一翻,酒全入了草鬼婆的腹。
毒酒入腹,火辣辣的疼,草鬼婆當即鼻子噴血,一個掙扎,打碎了王福全手里的杯子,杯子落地,碎成好幾瓣。
草鬼婆已然七竅出血,一雙手扒著喉嚨,繼而,如一條跳出了水面的魚一般,全身拱起,僵直,直到一動不動。
屋子里,院子里,都是死亡的氣息。
陳常在顯然是被嚇到了,幾個時辰之間,她離死亡如此的近,剛看到江答應的死,這會兒又親歷了草鬼婆的死,她只覺得心突突亂跳,頭部眩暈,坐在那嘔吐了起來。
上官月趕緊去自己屋子里親自端了幾碗茶來,王福全接了一杯,想遞給皇上,皇上卻不喝。
回雪接了一杯,遞給陳常在:“你且舒緩舒緩。”
陳常在端茶的手都在顫抖。
“這延禧宮里,還有誰知道江答應跟草鬼婆的事?”皇上在追根問底。
伺候江答應的幾個宮女,另有幾名太監,聽此話,趕緊跪到了門口:“皇上……奴才們冤枉。”
拉去焚化場的那個奴婢,如今怕早化成了黑煙了,而余下的這些個奴才,都是內務府分派來的,其中一個膽大些的叩頭道:“奴婢們只是聽內務府的差遣,說是來伺候江答應,平日里也就是伺候江答應的飲食起居,至于細節之外,江答應是不讓奴婢們插手的。”
一個太監也趕緊叩頭:“江答應與許…….還有草鬼婆的事……奴才們一點也不知道,平時主子……啊不……是江答應交待我們,好生看著門,沒有她的吩咐,萬萬不可讓別人進入臥房…..奴才們雖奇怪,卻不知為什么…….奴才們也都是奉命行事……皇上饒命。”
幾個奴才低低的跪著,雪飄到廊下,浸透了他們的背部,他們的一雙手伏在雪地上,很快變的通紅,又凍的發白。
王福全輕輕嘆了口氣,在宮里伺候主子,主子說什么,奴才們也只有照做的份兒,如今主子轟然倒臺,做奴才的,又會是什么下場呢?
回雪瞧著那幾個奴才也有些可憐,便道:“皇上……他們不過……”
皇上揮一揮衣袖,示意回雪不要再說下去,他已然有了主意了:“王福全——”
王福全哈腰上前:“把這幾個奴才,挖坑埋了吧。”
皇上的意思,是活埋。
皇上很久沒有這樣殺人了。
活埋,便是在亂墳崗挖一個大坑,將受死的人捆結實,扔進坑里,直接填土。等土全部填上,這些奴才便都死了。
王福全額頭有細汗滲出,卻不敢頂嘴。
回雪起身福了一福:“皇上……或許這幾個奴才,當真不知道江答應的事……”
回雪的意思,是皇上的責罰有些重了。
皇上看也沒看回雪,只是低著頭,更不理會廊下奴才們的哀嚎,想了許久,拋出一句:“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皇上如此說,回雪也沒有法子,只得坐回去。
廊下的奴才鬼哭狼嚎,他們分明還沒有活夠,不過是二十歲上下的年紀,不管是凈了身,還是簽了賣身契進宮,他們都還想活著。
王福全嘆著氣,哈腰出門,一揮手,早有等待在院子里的幾個太監,捆的捆,拉的拉,給各人嘴里塞上毛巾,以防他們亂喊亂叫。很快,延禧宮的這幾個奴才便都沒有了蹤影。
上官月手里端著茶托,此時手抖的厲害,茶托上的茶碗輕輕的顫抖起來,發出“嘩嘩”的響聲。
“上官貴人,你覺得朕殘忍嗎?”皇上自己也嘆了一口氣。
上官月趕緊將茶托平放在地上,自己伏地道:“皇上……不…….不……”
她已然說不出話來。
“今日的事,就到此打住吧,江答應的死,朕自會給一個說法,至于她爹江大人,朕不日就會找個理由,讓他們父女黃泉相見,也有個照應。只是有些話能說出去,有些話不能,若亂說,那下場,或許就跟被活埋的奴才一樣。宮里是一個人多嘴雜的地方,朕不想聽到風言風語,你們是朕的枕邊人,自然會明白,什么能說出去,什么不能吧?”皇上靜靜的喝了一口茶,以茶蓋研磨著茶碗。
回雪為首,陳常在,上官月等人皆伏身:“臣妾明白……定不亂說。”
皇上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江答應之事,是丟人的事,若傳的人盡皆知,皇上自然是沒臉的。
草鬼婆的尸首很快被拉到了院子里,她死的猙獰,面上的雪很快凝固了,無邊的雪落在她臉上,如一張白紙般糊住了她的臉,倒顯的安詳一些。
皇上站在廊下,仰臉嘆氣。似乎十分落寞。
回雪等人站在他身后,不發一言。
“哎喲,延禧宮怎么死了人了?”突然,門口傳來一聲大叫:“死人啦——凍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