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一直持續到夜晚時分,慕容澤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他走到慕容炎面前,伸出小小的手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慕容炎低下頭,他揉了揉眼睛,說:“父王,兒臣困了。”
慕容炎說:“把皇子們帶回宮里。”
有奶娘過來抱了慕容澤和慕容兌,慕容宣坐在左蒼狼的椅子上,左蒼狼說:“三殿下也回去吧,我讓芝彤過來接。”
慕容宣說:“你不回去嗎?”
左蒼狼說:“我還不能回去。”
慕容宣說:“我也不回去,”他跑到慕容炎身邊,扯著他的衣角坐下,說:“我等父王抓兇手!”
他那么小小的、粉嫩的一團,慕容炎隨手把他拎起來,放到自己椅子上。等了不多時,薜東亭終于跑來道:“陛下,一個傳菜的宮女受刑不過,招供了。”
慕容炎讓慕容宣枕著他的腿,說:“那就當著諸位大人的面說出來吧,是受誰指使?”
薜成景猶豫了半晌,轉頭看向左蒼狼,說:“宮人說……是受左將軍指使。”左蒼狼微怔,薜成景就要上前,左蒼狼輕輕地搖頭,薜成景只好不再說話。
慕容炎問:“帶她上來,孤要親自問話。”
薜東亭應了一聲是,不多時就拖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宮女上來。慕容炎站在她面前,說:“你說是左將軍令你毒殺薜成景大人?”
宮女跪在地上,頭也沒抬,說:“回陛下,是……是左將軍,但她并不是想毒殺薜大人。她是想在薜成景大人的湯羹里下毒,最后查出,以嫁禍……姜大人。”
姜散宜頓時前行幾步,猛地跪在慕容炎面前:“陛下!老臣惶恐,老臣惶恐啊!”
慕容炎饒有興味,說:“有意思。你口口聲聲說是左將軍指使,有證據嗎?”
宮女一個頭磕在地上,說:“左將軍并沒有給奴婢什么證據,不過陛下請想,奴婢個區區一個小宮女,豈能保留什么證據呢?”
慕容炎說:“說得有理啊。”他轉頭看左蒼狼,說:“不過這么大的罪名,你無憑無據就指認左將軍,也不合適吧?”
旁邊姜散宜說:“陛下,微臣卻認為,這個宮女雖然人微言輕,說得卻并非全無道理。敢問陛下,如果真是微臣下毒,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是瑾瑜侯誤食了呢?而且還就那么巧,偏偏□□的份量,還不足以置瑾瑜侯于死地?這顯然是有人暗施毒計,要害微臣啊陛下!”
他旁邊,姜碧蘭和姜碧瑤都跪下來,誰都知道這罪名不小,姜碧瑤已經開始抹眼淚。慕容炎只是在看宮女招認的供詞,許久問:“你確定,在七月初三下午,左將軍跟你見面,并且把□□交到你手里?”
宮女低下頭,說:“奴婢確定。”
慕容炎沉了臉色,說:“拖下去,再問!”
姜散宜瞬間變色:“陛下!”
慕容炎看過去,笑著說:“對付這種膽敢信口雌黃、攀咬主子的奴才,倒是要用什么方法才好呢,姜大人?”
姜散宜不明白他為什么一眼識破這是謊言,他說:“陛下,微臣不知。只是微臣覺得,她所言未必有假,如果一味用刑,恐生冤案啊陛下!”
慕容炎冷笑,說:“冤案?哼!”
直到后半夜,慕容宣都已經睡得很香了,薜東亭終于又上來,說:“陛下,她已招認,是姜大人指使她下藥,便稱如若發現,就攀咬左將軍。這是供詞。”
慕容炎握了那份供詞,姜散宜說:“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冤枉!”
慕容炎劈手將供詞擲到他面前,說:“你還敢喊冤!姜散宜意圖毒殺朝中重臣,事情敗露又嫁禍他人,簡直罪大惡極!將他革去大尚書一職,押入大牢待審!”
薜東亭應聲上前,剝去姜散宜的朝服。姜碧瑤趕緊上前,抱住慕容炎的腿:“陛下!家父好歹也是三品朝臣,豈可因一個宮女的一面之詞就予以定罪啊!”
慕容炎低下頭,抬起她的下巴,問:“你是說,孤處事不公?”
姜碧瑤淚水漣漣,說:“不,臣妾不敢。可是陛下,他好歹是國丈,是兩位皇子的外祖父。此事重大,還請陛下明查啊!”
慕容炎一腳踢開她,說:“說得好,孤的孩子,豈能有這樣的外祖父!”
姜散宜直到被拖下去,都不明白慕容炎為什么會認定宮女第一次的供詞是假的。
而慕容炎卻下令查抄姜府,薜東亭親自帶兵前往,當然查得非常細致,幾乎是掘地三尺。姜府上,不僅有大批金銀,更搜出暗格密室里姜散宜買賣官員的憑證書信。
此書信一被搜出,姜散宜就知道完了。慕容炎是真的不會再容忍他了。
果然第二天,慕容炎直接下旨,稱姜散宜罪大惡極,獄中賜死。其長子姜齊、次子姜毅皆貶為庶人,趕出晉陽城,此后大燕朝廷永不錄用。
御旨下達的時候,姜碧瑤跪在御書房門口,痛哭流涕,代父請罪。慕容炎拒不見面,最后被她擾得心煩,反而下令由左蒼狼親自監刑——這朝中,如果論及有誰最希望姜散宜速死的話,應該就是左蒼狼了。
左蒼狼來到獄中,有內侍捧了毒酒、白綾、匕首三樣東西跟在身后。姜散宜坐在囚室之中,身上一身囚衣,發髻微亂。見到左蒼狼,他說:“時候到了?”
左蒼狼說:“嗯。姜大人請吧。”
姜散宜說:“陛下居然派你來監刑,是真的要置老夫于死地啊。”
左蒼狼說:“他一向不開玩笑。”
姜散宜望定她,說:“左蒼狼,老夫有幾件事,不明白。”
左蒼狼站在門口,問:“什么?”
姜散宜說:“你怎么就認定,陛下一定不會相信那名宮女的話?”
左蒼狼說:“因為現在南清宮全是王允昭的眼線,而我只要出了宮,都會有陛下的近衛暗中跟隨。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陛下一清二楚。”
姜散宜吃了一驚,然后苦笑:“想不到,陛下對你居然防備到了如此地步。”想想,又嘆氣,說:“而他放在暗處的眼睛,這次居然幫了你。”
左蒼狼說:“是啊,禍兮福之所倚嘛。所以看到那個宮女的供詞,我反而松了一口氣。”
姜散宜恨恨道:“你這樣的人,會甘心被處處監視,受困于囚籠嗎?”
左蒼狼說:“囚籠雖然不自由,但是人心險惡,籠中好歹安全啊。”
姜散宜哼了一聲,說:“可是就算是我下毒,意圖毒殺薜成景,陛下為什么就執意將我賜死?我還是不明白,他會為了薜成景殺我?”
左蒼狼說:“當然不會。其實買官賣官,也不是他殺你的理由。”
姜散宜盯著她:“將軍就讓老夫作個明白鬼吧?”
左蒼狼說:“上次,袁戲調兵的事,姜大人沒有少進讒言吧?”姜散宜怔住,左蒼狼說:“那封煽動袁戲等人調兵的溫帥遺信,是有人偽造的。”
姜散宜如夢初醒,大怒道:“那不是我做的!”怪不得,慕容炎非要置他于死地!因為慕容炎懷疑,是他為了鏟除異己而偽造了溫砌遺書,策動袁戲等人造反!
左蒼狼說:“我知道。”
姜散宜怒道:“你……是你?是你偽造了溫砌遺書,你早就想嫁禍于我?”
左蒼狼說:“嫁禍?如果姜大人不是一味進言,置這些人于死地,我何來機會嫁禍?你自己包藏禍心,視人命為草芥,你難道就沒有想過,溫氏舊部四萬余眾,人人皆有妻兒父親?你難道不知道,你的一句話,可能斷送他們的性命嗎?”
姜散宜坐倒,說:“我明白了。陛下明知道書信造假,卻密而不宣。他一直在等我入彀。”
左蒼狼說:“你本就是他用以平衡朝局的棋子,一旦溫氏舊部被除,朝中已完全受他掌控。而你,你自己在朝中根系深厚,長子在軍中受到重用,兩個女兒一個是王后,一個是寵妃。還育有兩位嫡親皇子。陛下先前顧慮,不過是擔心溫氏舊部。如今溫氏舊部已經不存,你……你還有什么用?難道他還會任你繼續壯大自己的勢力?他會疑心溫氏舊部,難道就不會擔心你們這些外戚嗎?”
姜散宜長嘆一聲,說:“我明白了。我錯了。他終究是誰也不信的。”
左蒼狼說:“你明白得太晚了,玉喉關四萬余陣亡的將士,只換得你這一條性命。真是人間撼事。”
姜散宜說:“那些人,就算我不進言,陛下就能容得下嗎?左蒼狼,你別得意,他這樣的人,哼……你以為你的下場會比我好嗎?”
左蒼狼說:“這個我只有盡量。不過姜大人的下場倒是就在眼前。”
姜散宜沉默,許久,左蒼狼對站在遠處的內侍說:“端過來吧,讓姜大人選個死法,快些上路。”
姜散宜起身,看著托盤里的白綾,慢慢地伸出手去,突然說:“我的兩個兒子,能保得住嗎?”
左蒼狼說:“你覺得呢?”
姜散宜咬緊唇,眼中終于露出了痛苦之色,說:“他一定會斬草除根……可我長孫才五歲……”他終于不再說下去,左蒼狼站在牢前,說:“早知今日,當初又是何苦?”
姜散宜無奈地笑笑,說:“伴君如伴虎……我一生自以為足智多謀,臨老才明白這幾個字。”
他的手慢慢撫摸那段白綾,左蒼狼一揮手,有兩個獄卒入內,很利落地將白綾在他頸項之間繞了兩圈,隨后共同用力。姜散宜眼睛瞪得很大,卻沒有看左蒼狼。
最后時刻,他喉頭咯咯作響,卻將雙手伸向灰色的石墻,并不知看見了什么。
許久之后,獄卒任由尸身倒地,恭敬地對左蒼狼說:“將軍,事情已了,您可以回去向陛下交差了。”
左蒼狼嗯了一聲,回頭又望了一眼那尸身。
他說他最后才明白何為伴君如伴虎。
誰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