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蒼狼出了棲鳳宮,只見這宮宇連綿,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應往哪里去。薜東亭見她臉色蒼白,忙過來問:“將軍?我派人送您回去吧?”
左蒼狼搖搖頭,也沒說話,薜東亭說:“將軍今日,為何要留下那個孩子?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可以扳倒姜家,如今恐怕是坐失良機啊。”
左蒼狼身上冒虛汗,薜東亭看她確實是不對,也不敢再問,轉頭對心腹說:“去南清宮叫薇薇過來扶將軍回去。再派人去請太醫。”
禁軍答應一聲,趕緊去了。
左蒼狼在原地站了一陣,突然問:“你剛才說什么?”
薜東亭說:“我說將軍不應該放過如此良機,將軍這是怎么了?”
左蒼狼說:“我沒事。這個孩子應該留著,日后如果陛下要立慕容澤為太子,就想辦法讓他跟二殿下滴血認親。一旦他發生二殿下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一定會質疑慕容澤的血統。”
薜東亭頗有些吃驚,左蒼狼又說:“現在,就算是揭發出此事,他正是需要姜家的時候,而且天家丑事,也未必會放在人前。過一段時間,還是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薜東亭說:“我只是覺得,現在賢妃娘娘如此得寵,將軍如果不好受的話,趁機打壓一下,也是好的。”
左蒼狼抬眼看他,許久,只是搖了搖頭。
沒過多久,薇薇跑過來,見到左蒼狼的神情,也嚇了一大跳,趕緊扶著她:“將軍,您這一出去老半天沒聲響,這又是怎么啦?”
左蒼狼搖搖頭,跟她一起回到南清宮,倒頭就算了。及至深夜,突然外面有內侍進來,諂笑著說:“將軍?”
左蒼狼睜開眼睛,隔著珠簾,發現內侍手里抱著什么東西。她坐起來,問:“什么事?”
內侍一使眼色,有宮女把那東西抱進來,說:“陛下說了,這是給將軍的禮物。”
左蒼狼掀開紗帳,看見宮女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她一怔:“誰的孩子?”
第一反應是姜碧蘭的,但是姜碧蘭的孩子慕容炎不可能送到她這里。宮女把孩子放到她床上,說:“奶娘就在外面侍候著,日后三殿下就是將軍您的孩子了。”
三殿下?左蒼狼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孩子生得胖乎乎的,臉上還挺皺,顯然剛出世不久。左蒼狼如被冷水澆頭而下,她的聲音也冷得像冰:“孩子的母親呢?”
宮女跪在地上,說:“回稟將軍,陛下說了,您就是孩子的母親。三殿下只有將軍一位母親。”
左蒼狼幾乎是跳下床榻,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拉起來,問:“孩子的母親呢?!”
宮女低著頭不說話,左蒼狼猛地想起來——撫荷殿的芝彤!
她連鞋子都沒穿,推開宮女,跌跌撞撞地出了南清宮,一路往撫荷殿狂奔。十二月的夜晚,滴水成冰。她披發赤足,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然而卻感覺不到寒冷,她只是拼了命地往撫荷殿跑。
撫荷殿很小,宮室里空無一人,似乎還有一種淡淡的血腥氣。左蒼狼這時候才站住,茫然四顧。最后返身到外面,只見兩個內侍從魚池方向過來。左蒼狼踢飛一個,抓住另一個,問:“撫荷殿的人呢?”
兩個內侍互相看了一眼,哆嗦著不說話。左蒼狼順著二人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魚池里,波瀾未平。
她飛奔上前,也不顧天寒水冷,縱然跳進了荷池里。兩個內侍大吃一驚,慌忙上前。左蒼狼奮力向前游,不一會兒已經摸到一只布袋,她拖著袋子,一瞬間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力氣,用力將那袋子封扎嚴實的袋口撕開。
里面的女人正拼命掙扎,左蒼狼將她的頭托起來,她大口地吸氣,狀如惡鬼,臉上卻滿是驚恐欲絕的神情。
即使隔著袋子,她的四肢也牢牢地攀在她身上。
左蒼狼咬著牙,將她一步一步地拖到淺水處,淤泥將兩個人的衣衫俱都染成了黑色,女人的嘴唇都已經凍得發紫。剛一出水,她就手腳并用地爬出袋子,然后整個人癱軟在濕泥岸邊,放聲大哭。
左蒼狼沒有哭,她拖著一身泥水上了岸,走到旁邊古榕之下,就再也走不動。她慢慢地坐在榕樹下,背靠粗糙的樹桿。雙手環抱著自己,從那一刻開始,才覺得冷。
寒氣滲入了四肢百骸,讓人連呼吸都需要用盡全力。
芝彤哭夠了,慢慢來到古榕下,看見左蒼狼,小聲說:“將軍?”在大燕,即使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也沒有認不出她的道理。
隆冬之夜,星月無光。遠處有內侍帶了人過來,暗紅色的光線中,她看見那個人全身都是碎冰渣子,那張剛毅的臉龐,在古樹枯枝之下、支離寒夜之中,淚流滿面。
左蒼狼回到南清宮就開始生病,程瀚等人輪流看癥,好在病因就是受了寒,大家開的方子都差不多。
慕容炎在御書房,姜碧瑤為他磨墨,兩個人說著話,突然王允昭在門外道:“陛下,南清宮來傳話,說是將軍病了。”
慕容炎筆尖一頓,問:“好好的怎么病了?”
王允昭說:“聽說將軍去了撫荷殿,從池里救出了芝彤。”
慕容炎眉頭緊皺,王允昭說:“陛下要不要過去看看?”
慕容炎當即起身,姜碧瑤說:“陛下?”
慕容炎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
姜碧瑤說:“瑤兒一直聽聞將軍英名,素日敬仰。今夜能否跟陛下一同前往南清宮,探望將軍?”不等慕容炎說話,她又說:“如果會讓將軍不悅的話,便也罷了。”
慕容炎根本沒有思考,只是說:“她有什么好見的?也沒有三頭六臂。天晚了,回去吧。”
說完,急匆匆地出了御書房。
南清宮里,宮人總算是訓練有素,雖然忙碌,卻未慌亂。慕容炎進來之時,見左蒼狼躺在床上,身上已經換了衣服,頭發可還濕著。
慕容炎在床榻邊坐下來,見薇薇正拿毛巾替她擦頭發,不由接過那毛巾,一邊擦一邊問:“如何了?你們這么多人,就連孤的一個人都看不住!當時撫荷殿是誰在當值?!”
兩個內侍也嚇壞了,忙跪倒在地。慕容炎掃了一眼,說:“兩個狗奴才,你們就真敢袖手旁觀,讓將軍下水去救人!來人,拖下去亂榻打死。”
內侍連連求饒,左蒼狼雖然燒得臉色通紅,卻還是說:“算了。”
慕容炎也不想在這個當口跟下人計較,說:“都滾。”內侍連滾帶爬地下去,他在榻邊坐下來,一連替她擦頭發一邊問:“這又是干什么?這么冷的天,不好好呆在宮里也罷了,還往水里跳!”
他的聲音仍然溫柔無比,仿佛那個把自己剛剛生產的女人裝進布袋里溺死的人不是他。左蒼狼身同置身鬼域,竟然不敢睜開眼睛。生平第一次覺得害怕,是那種入心入肺地恐懼。
哪怕曾尸山血海中經過,哪怕也曾將城池化血泊。可是那一瞬間,她沒有勇氣睜開眼睛。是我的錯,這些年誤把妖魔當作神佛。他塑金身,作慈悲色,她便虔誠供奉。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些年,慕容炎從來沒有信任過她,從來也不信任溫氏舊部。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妖魔就是妖魔,總有一天,燦爛金身剝落,他終將現出原形,無處可躲。
而在陰暗的小人面前,他才是真正的、至高無上的信仰。所以,其實他永遠不會信任她們,如黑暗不會留存火焰。而只要他在,姜散宜、甘孝儒等人,就不會失勢。只因他們才是真正地明白,他究竟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慕容炎見她嘴唇干得起了殼,不由拿了水,說:“喝一點。嗯?”
左蒼狼張開唇,那水入喉,帶了一點溫熱。慕容炎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說:“現在知道難受了?還不是得自己受著?”他將臉貼在她額間,說:“孤再心疼,還能替了你不成?”
他還說著那些綿綿情話,仿佛他是這世間最溫柔的情人,而她是他唯一的摯愛。他擁抱她的時候,就如同擁抱著他的整個世界,而愛情只有一路繁花盛開,沒有傷口,也沒有欺騙。
左蒼狼伸手按住他的心口,其實這世間最可怕的事,遠不是你愛的人不愛你。而是你愛上一個人,用一腔熱血去溫去捂,到最后發現懷里只是一塊石頭。
當年南山,花藤遍野,萱草盛開。原以為是相思的源頭,卻原來,根本無人回應這一場相逢。
那終究只是她一個人的夢,其實夢里并沒有什么少年,也從來沒有什么相逢。如今十六年前的她站在空山野曠茫然四顧,那藤與花之間空無一人,只見山嵐與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