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我目睹那尚未遠去的背影似有一瞬停頓。
我顧不上那個冷血無情的男子作何感想,趕緊卯足了勁支起程肅的身子,卻不知該用什麼法子將這個身高快要追上我的男孩給帶回宮去。
那一刻,我急得淚如泉涌、手足無措,彷彿連氣力都被抽乾了。幸好穆清弦和柳自娫突然從後方跑了過來——我這才發現,與我一同前來的少女先前竟沒有跟我一起和程封對峙。
當然,眼下的重點並不在於此。有了他倆的幫助,我們成功地將負傷的程肅帶回了心遠閣。一路上,幸有穆清弦及時爲程肅進行診治,才使得後者在回宮後傷情已基本穩定。
午時未至,程肅的臥房內,穆清弦、柳自娫以及黎曄三人正圍在牀前,一個忙不停,兩個乾著急——唯有我,遠遠地站在三米開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牀榻上那時隱時現的身姿。
“要不要我替他輸些真氣?”看著穆清弦獨自忙活,非醫者的黎曄和柳自娫一樣插不上手,只好如此提議,以表關心。
“不行,他從未修練武功,何況眼下這身子……受不住的。”穆清弦簡潔明瞭地答完,彎曲的腰忽而直了起來,“小娫,把桌上的銅盆拿來。”
“哦,好!”原本怔怔地瞅著傷員的少女冷不丁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點點頭,轉身就跑到桌邊,伸手取物。
“你替我按著他,待會兒可能會把他疼醒。”穆清弦低聲吩咐完黎曄,以餘光注意到少女已經拿著他要的東西站在了他的身側,“端著別動,還有,再難受也別嚷嚷。”他略微側首關照著,目光隨即又回到了程肅的身上。
“嗯……”背對著我的少女難得乖巧地頷首應聲,我雖看不見她此刻的神情,卻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哽咽。
黎曄已然伸出雙手摁住了程肅的肩膀,穆清弦則再度彎下腰去——不久,我忽然聽到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
“嗚……”這時,柳自娫突然哭出了聲來。
“你別哭啊!你一哭我手都抖了!”穆清弦的語氣裡滿是焦急。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心情開玩笑!?”柳自娫聞言勃然大怒,衝著穆清弦就是一頓高聲詰問。
“我沒開玩笑啊!我說真的!”少女的誤解令穆清弦越發急了。
“想不到程封下手……居然如此狠毒……”兩人的爭執聲中,忽然混入了黎曄低聲的喟嘆。
“那個食古不化的老匹夫!要不是看在他是小肅肅親爹的份上,我早就一掌把他給廢了!”穆清弦聽了黎曄的話,旋即從爭辯中抽出身來,他義憤填膺地說著,將什麼東西丟進了柳自娫手中的銅盆裡。
“你現在狠什麼狠!?方纔肅哥哥遭人毒打,你還不是在一邊幹瞪著眼!?還攔著我不讓我去阻止!”柳自娫哭喊著,若非知曉穆清弦尚在爲程肅療傷,怕是早已一拳招呼上去了。
“你不明白!我們去了也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騙人!我看你就是怕爲了這件事而引起程、穆兩家的不和!”
“我穆清弦是這樣的人嗎?!”
“好了,你們別吵了!”眼看這一男一女又要爭執起來,黎曄連忙開口勸和,“還要不要替程肅治傷了?!”
聽聞此言,兩人似被醍醐灌頂,終於乖乖噤聲。
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少女轉過身子,端著一盆血染的衣料向我走來。
只一瞬間,心被揪起,氣血翻涌。
我不知怎麼地就繃不住了,慌忙轉身捂著雙脣,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唔……咳——咳咳——嘔……咳咳咳……
”跌跌撞撞地衝到門口,我一手扶著門框,另一手撫著胸口,弓著身子,只覺五臟六腑正被一股灼熱的液體不住地衝擊。
並非覺得噁心,只是深感痛到了極致。
我知道自己緣何不敢靠近——因爲我怕。
我不斷地質問自己:如果不是我要讓他做我的丞相,他是不是就不會重傷至此?
答案顯而易見,令我心生恐懼——我害怕目睹他皮開肉綻的身子,害怕看見他面無血色的容顏,害怕聽到他清醒後依舊笑著對我說“沒事”……
然而,腦中卻不停地閃過令我揪心的畫面,自始至終揮之不去。我整個人微微地顫抖起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嘴裡是漸漸瀰漫開的血腥味,眼中是不受控制泛出的淚水。
“雲姐姐……雲姐姐你沒事吧?”許是適才親眼瞧見我突發不適的模樣,柳自娫出於擔心跟著我離了臥房,她來到我的身旁,有些笨拙地拍打起我的後背。
“……”我搖搖頭,騰出一隻手,意圖將眼淚抹乾,卻怎麼也止不住心中的悲慼。
“程肅!”正在此時,屋裡傳出一聲急促的呼喊。
我聞聲心頭一緊,慌忙回過頭去,腳下已不由自主地邁開了步子。
“肅哥哥!”同樣意識到不對勁的柳自娫趕忙隨我一同奔回屋內。
驚慌失措地衝到牀前,我伸出雙臂猛地扒開兩個男子。
至此,那不省人事的模樣,終究還是再度刺痛了我的眼。
與先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竟生生吐出了一口鮮血——那刺眼的殷紅,此刻正赫然枕上,與淺青色的枕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只覺它像一隻無形的大手,肆意地蹂躪起我的心臟,然後將我的思緒掏空。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此般境界,於我而言根本是可望而不可及。
只一抹赤紅,便叫我完全亂了方寸。
“他、他……”我六神無主地張開了嘴,卻半晌問不出一句話來。
“你放心,他沒事!”許是讀懂了我關心則亂的表現,又或者是怕我過於憂心,立於右側的穆清弦極快地開了口,“這吐的是淤血,吐出來有益無害!”
我愣愣地側過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竟無從判斷此言是真是假。
我不懂醫,但這種時候,吐血真的是件好事嗎?
“雲玦,雲玦?”將信將疑之際,站在我左手邊的黎曄忽然輕聲呼喚,令我緩過神注目於他,“我們先出去吧,讓清弦專心爲程肅療傷。”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似是皺了皺眉,視線始終定格在我的臉龐。
“我……”我同樣盯著他,卻仍舊說不出完整話來,因爲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留下,還是沒有勇氣繼續面對。
舉棋不定之際,我看見黎曄蹙眉瞥向了我身旁的穆清弦。
“呃,是啊,雲姑娘,你們還是先行離開吧……”不知何故,穆清弦說起話來似乎不如方纔利索。
“有清弦在,程肅不會有事的,我們還是不要妨礙他治療纔好。”黎曄隨即接話,目光又重新轉移到我的臉上。
見我拿不定主意,黎曄率先邁開步伐,伸出一隻手來領著我往外走。我稀裡糊塗地被他牽引著,倒真的三步一回頭地遠離了榻上之人。
“小娫,你也先出去吧。”
“不!我要留在這裡!”
“別鬧,你在這兒只會叫我分神……”
“我……”
屋裡的人又在爭論些什麼,我已然聽不清了。被帶到了廳堂,我終於不再回首,而是面朝前方,半夢半
醒地找了把椅子。頹然落座,我雙目失神地瞅著地面。
黎曄的衣襬緩緩進入我的視野,我略回過神來,聽他沉聲說道:“別想太多。”
渾渾噩噩地聽完他的話,我忽然如夢初醒,擡起頭來,蹙眉注目於他:“你都知道?”
他抿脣不語,我卻登時激動起來。
“你早就知道!爲什麼不告訴我!?”我霍然起身,失聲詰問。
“……”他看著我站起身來,雙眉緊鎖,“我……並非……”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和對方的爲難,我心頭一緊,咬著嘴脣坐了回去。
“我絕非有意,只是……”他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是開啓雙脣。
“我知道,我知道……”我低垂著腦袋,噙著些許淚水,“對不起……”
我怎會忘記?以他的人品,隱瞞不報絕不會是出於惡意,定是有情可原的——而我,只是在痛恨自己的無知與無能,偏偏無處發泄,故而遷怒於人。
他不再言語,氣氛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壓抑。
我不去看他,直到耳邊倏爾傳來他的輕聲細語。
“他是唯一可以令你失了冷靜的人。”
我聞言一怔,擡頭卻恰逢他驀然轉身。
“回去吧,回朔陽殿。”他說。
我訝然,一句“爲什麼”脫口而出。
“你不是他一個人的君王。”黎曄轉回身子,直視著我的眼眸,“倘若你真的明白他爲何選擇默默承受這一切,就該清楚眼下的當務之急。”
我不解,看來今日之事當真是叫我沒了平日的頭腦。
“無論你如何力排衆議,文武百官對於程肅問鼎丞相之位一事,都不會心服口服。”見我迷惑地與之對視,黎曄愁眉不展,“如今加封大禮在即,受封之人卻無法出席,你覺得前朝的大臣們會怎麼想?”
循循善誘的一席話,猶如當頭一棒,叫我混沌的腦袋登時清醒起來。
我瞪大了眼瞅著他,又聽得他兀自道:“你們心急火燎地從宮外趕回宮中,這一路上定是顧不上掩人耳目的。程肅重傷的消息恐怕已然落入有心人的耳中,只要他們有意大做文章……”
四目相對,我微微顫抖的雙手握成了拳。
“雲玦,你是一個帝王,眼下你要做的,不是在傷者的牀前黯然傷神,而是理當打起精神,未雨綢繆,以應對即將到來的疾風驟雨!”
話音剛落,我眼眶中的液體亦隨之滑落。
側首回眸,我無聲地望著伊人所在之處。
一代帝王,能夠拋卻兒女情長,決絕轉身,以傲骨之姿,冷對千夫所指。
可惜,此時此刻的我,只是一個對他人的默默付出後知後覺的尋常女子。
一行清淚潸然而下,我凝視著來時的方向,抿緊了脣,擡腳跨出了步子。
“雲玦……”身後是男子遲疑的呼喚,身前是越來越近的牀榻。
我一步一步地靠近,看著穆清弦與柳自娫慢慢直起腰來,一邊注目於我,一邊下意識地讓開了道。
那蒼白的容顏彷彿毫無生息,每多看一眼,我的心就多痛一分。
停下腳步,我緩緩坐在了牀邊,伸出一手輕輕覆上了他的掌心。
程肅,我只是茫茫人海中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而已,沒有運籌幃幄之智,沒有能言善辯之才,沒有獨闖千軍之勇——朝堂之上力壓羣臣,亦不過是入戲而生的假象罷了。
但是,若成爲真正的一代明君乃是你的期望,我將不遺餘力。
只要你……好好地陪在我的身旁。
(本章完)